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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握不住的他放下也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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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乐声像一把钝锈的刀子,生涩又执拗地割开了“天上人间”清晨慵懒粘稠的薄雾。那声音隔着雕花窗棂、越过层层叠叠的锦幔纱帐,还是无比清晰地扎了进来。
是谢家迎亲的仪仗,正威风凛凛地碾过朱雀大街那光洁如镜的青石板路。
风清扬搁下手中半凉的残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微凉的瓷杯边缘。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眉目如画,却像是蒙了经年的古卷,透着一股洗不去的沉静倦意。
她拿起妆台上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子——去年春末,谢云书偷偷溜进这“天上人间”后院,塞到她手里的。
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含苞的玉兰,他说:“清扬,委屈你再等等,我必带你走。”
她对着镜子,手腕极其稳定地将簪子斜斜插入发髻,动作不疾不徐,一丝不乱。
镜中人影模糊,倒映出许多年前那个春日午后,谢家书斋里弥漫的墨香。
她那时还是风家最娇纵明媚的小女儿,闯进谢云书那间堆满古籍的书斋,只为寻一本难得的棋谱。
少年谢云书正伏案临帖,阳光透过窗格,在他清俊的侧脸和月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抬头,眼中带着被打扰的微恼,却在看清是她时,瞬间化作了无可奈何的温软笑意。
“又乱闯?”他搁下笔。
“谁让你藏了《烂柯谱》不给我看!”她理直气壮,目光却被案上那方新开的青田石章吸引。石质温润细腻,灯光冻的底子,顶着一抹极鲜活的鸡血红。她好奇地伸手去碰。
“别动!”他低呼,却已来不及。她指尖一滑,锋利的刻刀在她指腹划开一道细细的血痕,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
“嘶——”她蹙眉轻哼。
“笨手笨脚!”他几乎是立刻抓过她的手,掏出一方素净的帕子,不由分说地按住那点伤口,动作有些粗鲁,耳根却悄悄红了。“刻刀也敢乱摸?这是给我父亲寿辰预备的印石。”
她撇撇嘴,抽回手,看着帕子上那点刺目的红:“小气!一块石头罢了。”
他无奈地瞪她一眼,小心地拿起那方石章,用小刀极轻地刮去沾染的一点点血痕。阳光落在他专注的眉眼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末了,他竟拿起刻刀,在那石章光滑的侧面,极其认真地刻下了三个小字:风清扬。
“喏,”他把刻好的石章递过来,指尖微凉,“赔你的。刻工不好,不许嫌弃。”
“谁稀罕……”她嘴上嘟囔着,手却飞快地接了过去。那三个字,稚拙却有力,带着少年笨拙的心意,深深嵌进了温润的石头里,也嵌进了她的心底。
那方带着她名字的青田石章,从此便成了她最贴身的心爱之物,须臾不离。
镜中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眼波深处掠过一丝极深、极痛的涟漪,旋即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她缓缓起身,走到靠墙的紫檀木柜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带锁的小抽屉。指尖触到深处一个硬硬的锦缎小包,她顿了一瞬,才将它取了出来。解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已微微泛黄发脆的洒金红笺。
展开,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落款处,是她和谢云书的名字,鲜红如血。
窗外,那鼓乐喧嚣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夹杂着人群隐约的哄笑和叫好声,像是滚烫的油,猛地泼进了她早已冷透的心湖。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
“清扬?”是王若愚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拂过枯叶的风。
今天本是寻常的巡逻日,王若愚沿着青石板路走过街角时,却被一阵喧天的锣鼓唢呐惊了神。朱红的迎亲队伍正浩浩荡荡穿过巷口,大红的 “囍” 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 一打听才知,竟是谢家公子娶亲的好日子。
那个谢家,那个与风清扬曾有过一纸婚约的谢家。
王若愚握着腰间佩刀的手不自觉收紧,脚步早已偏离了巡逻路线。她太清楚这场婚事对屋里人意味着什么,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过往,那些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终究要被这阵喜庆的锣鼓重新揭开。这一天,注定要在风清扬心底掀起最汹涌的波澜。
风清扬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手中那张脆弱的红笺上,仿佛要用视线将它烧穿。她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进来。”
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呻吟。王若愚瘦高的身影闪了进来,又迅速合上门,将那铺天盖地的喜乐隔开些许。
她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青瓷酒壶,两个小小的白瓷杯。她一眼就瞥见了风清扬手中那张刺目的红纸,脚步微微一顿,眼中迅速掠过一丝了然和深重的痛楚。
“外头……真吵。”王若愚走到桌边,放下酒壶酒杯,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谢家公子……今日风光大娶。”
风清扬的指尖猛地一颤,那张脆弱的婚书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她依旧背对着王若愚,肩膀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
王若愚默默地斟了两杯酒,清冽的酒香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微苦的气息。她没有劝慰,只是走到风清扬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抚琴,再开口时,那原本低沉的嗓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沙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
“人说相思苦……”
这第一句,低沉缓慢,像沉重的石头投入深潭,瞬间击碎了屋内的死寂。
风清扬的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
“离人心上苦缠绵……”王若愚的声音里揉进了砂砾般的哽咽,目光却死死盯着风清扬僵直的背影,仿佛要将力量传递过去。
“……我说相思难,山高路远难相见……”歌声渐渐扬起,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悲凉,每一个转折都像钝刀子在心上反复拉扯。
风清扬终于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在铜镜幽暗的反光里,白得像初冬第一场雪,嘴唇上精心点染的胭脂红得刺目,如同将熄的炭火。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眸,此刻空洞得骇人,里面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底的寒潭。
王若愚的歌声没有停,反而更加用力,像是要用这声音凿开一堵无形的墙:“……一点愁,感慨万千,红豆应无言……红烛为谁燃,今夜你不在身边……”
当唱到“偷拭腮边泪,红红喜字我无缘”时,风清扬一直紧攥着婚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
只是那空洞的眼底,骤然翻涌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般的亮光。
“一杯酒,思绪万千,望不回旧时燕……”王若愚的歌声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如同最后的挽歌。
就在这裂帛般的歌声中,风清扬猛地抬手!那承载着所有过往誓言与幻梦的洒金红笺,在她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间,发出清晰而绝望的哀鸣——嗤啦!
一道裂痕,粗暴地将“永结同心”从中撕开!
“旧时燕……”王若愚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尾音,目光灼灼地盯着风清扬的动作。
嗤啦!嗤啦!
风清扬面无表情,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专注和快意。
红纸在她手中化作无数细碎的、翻飞的蝶,翩然坠落,如同被凌迟的残梦。
她弯腰,拾起那些残骸,一步步走向屋角静静燃烧的铜脚炭盆。跳跃的火焰映亮了她苍白的脸,也映亮了那支发髻上孤零零的白玉兰簪。
她松开手。
细碎的红纸雪片般飘落,甫一接触那橙红的炭火边缘,便猛地蜷曲、焦黑,瞬间腾起细小的火焰和青烟。
火光贪婪地舔舐着,“永结同心”的字迹在扭曲的热浪中化为灰烬。
袖中那方坚硬冰冷的青田石章,一直沉默地硌着她的手臂,在火焰腾起的这一刻,那冰冷的触感变得异常清晰、锐利,像一枚深埋的钉子,终于穿透了所有虚幻的温暖,狠狠钉进了她的骨头里。
一股奇异的热流,猛地从这冰冷的触感中炸开,沿着手臂直冲头顶!那因撕碎婚书而带来的短暂快意和随之而来的巨大虚空,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力量瞬间填满、冲垮!
她一直死死压抑在眼底深处的什么东西,骤然碎裂了。
风清扬的唇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一个悲伤的笑,也不是一个愤怒的笑。那笑容里淬着冰,凝着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悟和决绝的清醒。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熄灭,只留下一小堆灰白的余烬。
王若愚的歌声早已停下,她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风清扬脸上那抹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笑容。
风清扬抬手,没有丝毫犹豫,拔下了发髻上那支谢云书送的白玉兰簪。温润的玉质在昏暗中流泻着幽微的光。
她不再看那炭盆一眼,径直走到自己惯常梳妆的案几前。
案上散乱地放着些胭脂水粉,还有几方等待刻印的廉价青石胚料——这是鸨母给她安排的、聊以打发时光的“雅事”。
她拿起其中一块灰扑扑的石料,粗糙硌手,与袖中那方温润名贵的灯光冻天壤之别。
她的目光落在拔下的玉簪上,簪尾尖锐,并非刻刀。
袖中的青田石章轮廓清晰地抵着她。风清扬将它取了出来。灯光冻的底子依旧温润如脂,那抹鸡血红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火焰。她手指抚过侧面那三个少年时代刻下的、略显稚拙却深深刻入的名字——“风清扬”。
袖中那方坚硬冰冷的青田石章,一直沉默地硌着她的手臂。
火焰腾起的这一刻,那冰冷的触感变得异常清晰、锐利,像一枚深埋的钉子,终于穿透了所有虚幻的温暖,狠狠钉进了她的骨头里。
一股奇异的热流从这冰冷的触感中炸开,沿着手臂直冲头顶!她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指腹还残留着婚书纸页的粗糙纹路 —— 那 “永结同心” 的墨迹被火焰舔舐时蜷曲的弧度,还在眼前明明灭灭。
“等?等什么呢?” 心底有个声音陡然炸开,带着自嘲的钝痛。她垂眸看向掌心飘落的最后一点纸灰,那点灰烬被气流掀得打了个旋,轻飘飘落在炭盆边缘,像极了这些年悬在半空的念想,终于落了空。
她一直死死压抑在眼底深处的什么东西,骤然碎裂了。
风清扬的唇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悲伤的笑,也不是愤怒的笑。那笑容里淬着冰,凝着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悟和决绝的清醒。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熄灭,只留下一小堆灰白的余烬。
王若愚的歌声早已停下,她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风清扬脸上那抹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笑容。
风清扬抬手,没有丝毫犹豫,拔下了发髻上那支谢云书送的白玉兰簪。
温润的玉质在昏暗中流泻着幽微的光。她不再看那炭盆一眼,径直走到梳妆案前,指尖先落在那方青田石章上,指腹轻轻划过侧面 “风清扬” 三个字的刻痕 —— 少年时他刻下这名字的认真模样还在眼前,指尖却已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只剩石头的冰凉棱角硌着皮肤。
她拿起案上一块灰扑扑的石料,粗糙硌手,与袖中那方温润名贵的灯光冻天壤之别。再握紧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青田石章时,石章尖锐的棱角抵住石胚冰冷表面的瞬间,手腕已蓄满了力。
嗤 ——!
尖锐刺耳的声音骤然划破了房间死水般的寂静!
那方坚硬无比的青田石章,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划过了廉价石胚的表面!石屑飞溅!一道深刻、粗粝、充满破坏力的刻痕,瞬间诞生!
王若愚被这突如其来的刺响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空酒杯“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碎,只发出一声闷响。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风清扬。
风清扬恍若未闻。她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手腕与石头的对抗上。
每一次下压,每一次拖动,那青田石章的棱角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石胚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石屑如同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素色的裙裾上,落在冰冷的案几上。
这声音,粗暴,狂野,毫无章法,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它不再是少年时书斋里那小心翼翼的、带着爱怜的刻刀声。
它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号角,是灵魂挣脱枷锁的嘶鸣!每一次刮刻,都像是在亲手斩断那早已腐烂的根须;每一条新生的丑陋刻痕,都是她亲手为自己刻下的、通往未知的印鉴。
汗水从风清扬的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被点燃的孤星,燃烧着一种近乎惨烈的专注和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那方名贵的青田石章,此刻在她手中,不再是定情的信物,不再是过往荣耀的残骸。
它是一柄剑,一柄由她自己骨血淬炼、由绝望和清醒共同锻造的剑。
剑锋所向,不再是虚妄的情爱幻梦,而是眼前这块实实在在、粗粝坚硬的石头,是她自己脚下这条遍布荆棘、却必须由她自己一刀一刀凿开的生路。
石屑在每一次用力的刮刻下簌簌飞落,像一场无声的雪,覆盖了案几上残余的胭脂香粉,也覆盖了过往岁月里所有的脂粉与笙歌。
“吱呀” 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周小艺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酒菜走进来,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驱散了屋里残留的沉寂。
她将热气腾腾的酱鸭、卤味和一坛新开封的烧酒一一摆上桌,鼻尖沾了点厨房的烟火气,却没说半句劝慰的话,只拿起两个粗瓷碗重重墩在风清扬面前,眼底亮着一股热辣辣的劲儿:“今天,我陪着你,不醉不归。”
风清扬握着青田石章的手顿了顿,石屑从指缝间滑落。她抬眼看向周小艺,对方眼里没有同情,没有探究,只有一股 “天塌下来有我陪你撑着” 的坦荡。
案几上的刻痕还带着新鲜的棱角,炭火盆里的余烬早已凉透,而桌上的烧酒正蒸腾着热气,混着卤味的香气,在这方寸屋里漫开一股活人的暖意。
“你再给我唱首歌吧,想听。” 风清扬终于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怕被窗外的月光吹散。
王若愚指尖未停,依旧在琴弦上轻拢慢捻,低柔的歌声随着琴音一同漫开:
银白色月牙 映照着脚ㄚ
一寸寸一遍遍轻吻着浪花
泥沙在挣扎浸湿了眼角啊
刹那间混着眼泪早分不清啦
你给的说法说走到了分岔
又无力又疲倦 是爱的代价
陷在原地心怎么也放不下
勉强撑着 爱的盈缺熬成了时差
爱情从来不止有玫瑰花
还有不安在心底悄悄惩罚
快乐呀 误解呀 都随着日子
一天天一年年悄悄生长啦
退潮的爱像道旧刀疤
疼过了总要给个说法
放了才能真的快乐啊
让疲惫的心好好歇一下
握不住的他放下 也罢
琴声与歌声交织着,像一层薄纱轻轻裹住屋里的沉默。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风清扬低垂的眼睫上,也落在王若愚抚琴的指尖,将那些没说出口的叹息,都藏进了婉转的旋律里。
握不住的他,放下也罢。
定安王府的书房里,檀香在铜炉中袅袅蜷升,漫过书架上整齐码放的古籍。
朱黎垂着眸,后背已沁出一层白毛汗,指尖死死攥着腰间的佩刀穗子 —— 方才汇报时,每说一句王若愚在 “天上人间” 抚琴、陪坐的细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爷嗜杀成性的性子谁不知道?
当年被捕快 “扎” 得黑脸捏碎茶盏的往事还历历在目,碎裂的瓷片划破手掌,他却拿起白绢慢条斯理擦着手上的血,那眼神冷得能冻死人,此刻提起她,万一勾起旧火,以王爷的脾气,保不齐一怒之下就动了杀心,哪有人能真看透他的心思?
他定了定神,声音压得更低:“…… 王捕快没多言,只唱了曲《相思》,陪着风姑娘待了半晌。”
魏凌曼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楠木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膝头的青瓷茶盏,听完汇报,指尖的叩击声顿了顿。
他抬眼时,眼尾挑了点似笑非笑的弧度,烛光在他瞳仁里晃出细碎的亮,语气却懒懒散散的,像在说件寻常事:“她是懂扎心的。”
话音稍顿,忽然低低笑了声,指尖在茶盏沿上轻轻一刮,带着点自嘲般的调侃补充道:“本王被她‘扎’得没脾气时,可不就是这副精准又不留余地的模样?”
他重新垂下眼,手指慢悠悠转着茶盏,瓷面与指尖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半晌,才又极轻地吐出三个字,像是对朱黎说,又像是对自己叹:“不愧是她。”
窗外的月光漏过窗棂,在他素色的袖口投下浅淡的影,那点藏在慵懒里的欣赏,混着陈年旧事的调侃,都浸在茶香里,淡得像没说出口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