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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命 ...

  •   神血。

      水神栖川的,血。

      时月风紧紧地盯着瓶口。淡红色的液体仍然悬在那里,蚀骨穿肠的猛毒,起死回生的灵药。某种东西催逼着他上前去,挥起剑,要毁灭那滴血,毁灭所有曾接触过那滴血的东西,毁灭曾看见过那滴血的一切生灵。但另一股虚弱的力量自最深的意识之底探出来,牵住了他的手腕。单薄如风中残烛的,游丝一般的萦系,明明轻易用力就能挣脱,却近乎不可能地起了效用,遏制住了那股暴虐的心意。

      不自觉地,他握着青水剑的手开始颤抖。

      伴随着某种并不存在的香味,令人心宁神安的气息渐渐从液滴处扩散开。结成牢笼的阴影触及它时,更加躁动疯狂,但因此,困守心底角落的囚徒终于得以喘息,循着外面泄进的一丝天光,勉力抬头。

      晏枂眼睁睁看着时月风骤然回身,在乾坤袋里摸了半晌,掏出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来。写着“大吉”的木签,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一小袋果脯,他在里面挑了半天,最后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扳指来,竟轻轻松了口气。

      晏枂并不知他这是何意,只得拿着瓶子干巴巴站着,看时月风将东西放下,扳指和还未被毁的柜台撞出嗒一声碎响。

      “赔偿。”他言简意赅解释完,纵身上了青水剑,剑尖指向远离晏枂的方向。走前,时月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快走。我阻止不了它。”

      这是被什么控制了?可刚刚看起来,时月风的行动并没那么僵硬。晏枂脑子一转,又收了心。眼下并不是思考的时机,还有很多东西要做——她低下头,看了怀里那张在昏迷中渐渐扭曲的面容一眼。

      现在三件事,压制谢歌,唤醒晏衍并稳定他的魂魄,躲开临川阁、千机派、“风目”的追捕,于她而言,哪一件都比帮助时月风重要得多。

      说到底,晏枂并不是愿意损己利人的人,甚至连好人也算不上。也没什么人教她要成为一个好人。还是趁此机会走远些好,毕竟,她打不过时月风。

      她手腕一翻,将神血收起。水流砰然炸散成一团雾气,当雾气完全散开时,原地只留下半毁的客栈,还有目瞪口呆糊里糊涂的群众。

      在远得已经看不见客栈的地方,时月风转了个弯儿,向云海门内全力飞去。

      他在往回赶。抱着明知道希望渺茫的期盼,尝试着说服自己还有可能,倾尽全力,只想再早一息看到那个身影。

      但愿……上天还能给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

      一定要有一个机会。他不敢去设想另外的未来。

      即使见到所有家人的尸体,四处打听消息,被“风目”手部的人追杀,最后站在皇陵前,站在动手那人埋骨的乱葬岗上,时月风都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悔恨,急切地希冀,又担惊受怕,心胆俱裂,近乎万念俱灰。从昨日回门时见到围成一圈叽叽喳喳的四个弟子,到现在放走晏枂,这一段时间的经历就像是一场噩梦,一场即使他走火入魔也做不出的,最深的噩梦。

      看看自己想干些什么,又都干了些什么吧。

      倘若说下定决心离开云海门,还能勉强称之为不想连累徒弟们,那么逼迫晏衍呢?想用他要挟临川阁呢?甚至,伤了师父呢?更不提曾经他在从门中离开时,某个一闪而过的、觉得或许可以利用春生他们谋求利益的想法。

      的确,当初父亲被冤枉、满门被灭的惨状是时月风的遗憾宿恨,是到死都愈合不了的心伤,永远不可能放下。可即使是当年,信念最炽烈时,在发觉事情已过去太久、当事人都命染黄沙,再无可转圜而心灰意冷之前,时月风也没有想过,他可能会为此向无辜者、向徒弟、甚至向师父举起青水剑。

      他可以为了弥补那道伤口拼尽所有,但这一切,只会是时月风自己的一切,不会是他人的财产,他人的意愿,还有他人的生命。或许这是当初时月风失败的原因,但他并不决定改变。

      端方正直,清风明月。时月风从未觉得自己做到过,但是,他依旧想要做到。

      可慢慢地,他的速度缓了下来。

      真的不会?时月风听见另一个声音,自己的声音,在心底嘲弄着,又和缓地、诱惑地询问。你忘了你当初如何悲痛欲绝,如何对天发誓,如何将剑插进“风目”中人的胸膛?你忘了你有多少次满身伤痕地回到云海门,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咽下鲜血,一遍遍重复夙愿,直到那句子刻入骨血永不能忘?难道那些疼痛,那些努力都是假的?

      做不到吗?识破晏衍身份、心中陡起念头的,不是你吗?想要将他们交出,与临川阁、千机派。朝廷谈条件的不是你吗?难道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吗?

      既然早就已经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那么,其中为什么不能包含自己的软弱,自己的联系,自己的情感?

      你也知道,自己犯下的是怎样的恶孽。你欺骗着,以为还能赎罪,实际上早已知道结果。

      别回头了。不用回头。这一条路只能继续走下去,为了你的愿望,为了已经付出的代价。唯有前行的选择,唯有胜利的结果。

      他自己的声音在时月风耳旁低语,他自己的手臂拖着时月风的腿脚,让他向深渊中滑落下去。黑雾卷回,重新闭拢,光明不再。囚徒的眼睛被锁合,沼泽里的人挣扎着,到底连唯一干净的指尖也陷进污泥之中。

      青水剑终于停在半空。目力所及,能隐约看见云海门破落院子的轮廓,却分辨不清门前是否有平躺的人影。时月风没有再费心多看一眼或再前行一寸,他只是漠然地调转剑身,循着记忆中晏枂离开的方向追去,眼瞳里黑雾凝结,如多少万年前后尽崖外的模样。

      时月风或许曾经为此而来,但现在,他,或者“他”,已经不再关心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刻发生的事情。晏枂跑着,陆钧银等着,夏征顶着一双黑眼圈,手忙脚乱地试图给卫文镜治伤,终究没蒙混成功的秋渊在天牢里长吁短叹,思考溜走的法子,而春生和冬信终于到了新仪县里。

      昨夜的雪已经停了,天放得好晴。许是恰巧碰上集市,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好不热闹。街头有卖肉的,卖菜的,最多的却还是卖酒的摊子,米酒,黄酒,烈酒,或浅或浓的酒香飘了满街。另有糖葫芦插在草卷子上,红彤彤的一支,缠上的糖晶亮得惹人口水横流。还有人支着炉子烤红薯,松松的皮一扯,很轻易地撕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瓤。轻暖的甜香便这样钻进冬信的鼻子里,香味儿跟小钩子一样,扯得她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她悄悄地,自以为小心地吞了口口水。且不论眼下最重要的事是随大师兄寻找师父双亲的墓地,眼下他们身上的钱不多,还要以后住店吃饭花费,不该再额外多出什么开销来。

      “大师兄,我们要不走快些?”

      眼不见心不烦,眼不见心不烦……可是,闻起来,是真的香啊。冬信再度吞咽了一下,错觉自己刚填满不久的肚子又要开始叫唤。春生看她眼睛一直往摊子上瞟,心知肚明,不着痕迹地笑笑:“行啊。郊外远,先买些暖和点的东西吃着?免得等会儿手脚冻僵了。”

      虽说修行之人身强体健,又有护身灵力保着,不必担心普通寒暑四季变迁,但眼前既立下来了杆子,自然要顺着爬一爬。冬信打蛇随棍上:“哎,我看那边的烤红薯不错。一人一个?”

      “嗯。”

      于是片刻之后,春生冬信的手里就各多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两人绕过长街,寻一个僻静地方御剑而起,冬信在路上三下五除二将一整个烤红薯吞下肚,只觉飘飘欲仙,世间怎有如此珍馐。

      “瞧你馋得。”春生看她餍足模样,伸手示意冬信看自己手里那个没动的红薯,“你想要就拿去吧。”

      谁料冬信摇摇头,竟固执起来:“一人一个。”她又想想,“要不,回程的时候买点种,回门种着?夏师兄大约不会介意多养些草。而且这东西可好吃,以后拿来当菜也行,下酒也行……不只是知道师父会不会喜欢。”

      “拿这个下酒,你倒想得出来。”春生收起烤红薯,黯色自眼底闪过,“不过师父或许真的会有兴趣……等找到他再说吧。”

      “……嗯。”

      虽说只是来寻知名字,但毕竟是师父双亲的坟,香烛,纸钱,供品,先都准备齐全。毕竟过去几十年,春生的记忆也模糊许多。他带着冬信在郊外转了许久,又打听了好几户人家,日头西沉时,才转到时月风父母的坟上。

      郊外不如城中人多气暖,草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春生以灵力化开雪,瞧见与当年所见一般无二的两处小土包,还有周围明显被修理过的、整整齐齐的草茬:“就是这儿了。”

      土包前立着两块石碑。许是历过年岁太久,碑面已经有些斑驳,碑上刻的字却依旧清晰,一笔一画,入木三分。冬信插下燃起的香,将祭品摆好,凑近去,借着将落未落的暮光,眯着眼辨认字迹:“长乐四年十月二十七……时公静棠……丹孺人,孺人是命妇封号……朝廷命官?男砚?师父不是叫时月风吗?”

      “师父曾经改过名字。”春生点着了纸钱,看着烧散的灰高冲起,又飘飘摇摇飞远,“大概时砚是原名吧。”

      他将一只装了酒的杯子递给冬信:“师父的父亲,也可称师祖。跪下吧。”

      杯子被举高,洒下的清酒渗进地里,也不知长眠于此的人究竟察觉到这一番意外的拜祭没有。冬信合了掌拜下去,在心中默念:“弟子冬信,如今为师父时月风来,冒昧扰师祖安眠。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师父平安回到云海门,保佑我们寻他这一趟,事事顺利。”

      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抬头时,恰看见冷风起,吹得枯草飒飒作响。暮色已经暗尽了,天穹低沉黑灰,指头大的雪片劈头盖脸砸下,有些恰恰落在香头。融化的雪水浇在黯淡红芒上,片刻,香便悄没声息地熄了,连一缕烟都吝啬留下。

      水神栖川,地府冥灵,自她吃下引灵丹、初初聚灵时,便知道,这世上,是有神鬼的。冬信瞧着三根灭掉的香,有些心慌,只觉随风而来的寒意灌进四肢百骸,将一腔热血冰结得透彻:“这……”

      春生敛下眼睛,语气平静:“只是赶巧罢了。还有,师妹,这世上其实有句话,叫事在人为。”

      他一手拉起冬信:“走吧。明日还要去找人,打听八十三年前的事情呢。”

      冬信仍旧觉得心突突跳。她御着寒英剑跟在春生后面,临走,又转过头去,看了时静棠的墓一眼。祭品上已覆了一层薄雪,三根湿透的香直直立着,看着甚是萧索。

      但愿真是赶巧吧。

      可是仿佛真像老天有灵,那夜事事都不顺心。投了客栈住下,听着隔壁房间里一向嗜睡的师兄辗转反侧,冬信翻来覆去,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噩梦是再没像头一日一样做,统共却也没睡足一个时辰的深眠。次日清晨两人起来时,看着彼此眼下的青黑,都心照不宣地露出苦笑来。

      事在人为,事在人为……若真是能勉强得成,那便好了。

      本来是堪称精致的一顿早饭,两人却吃得索然无味。冬信草草擦干净嘴,撑着冲春生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想先将话题岔开去:“要打听消息,该从哪儿找起比较好?要不,找找看附近有没有姓时的人?或许可以找到宗族之类……”

      “我倒有个点子。”

      见春生果然顺着说,冬信暗中松了口气,听他讲:“八十三年虽长,可常人也有能活到耄耋之时,或是鲐背之年的。像我们这些修行人士,活得还能更久一些。只是既然修了仙,大多也不会太关注官府王朝事……我们可以先问问,看这里有没有活得久的老人家。若是不成,再寻寻附近有没有什么宗门,去打听一番。新仪县不在郡城十里之内,修行之人想必还是有几个的。”

      他最后深深看了冬信一眼,站起身来:“师妹,事在人为。尽人事,听天命,先尽人事,才是听天命,若不去做,就什么都不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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