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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新仪海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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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有个厉害仙门,叫作循星宫的。可活过九十的老人,还不是仙家?”
听完春生的询问,客栈的小二有些茫然。他挠了半晌下巴,期期艾艾道:“这个,小的还真不怎么清楚……”
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春生并没有期望马上能打听到什么,因此也没什么失望。他点点头,摸出两分银子来:“劳烦帮我们打听一下这个。晚间我们还会回来,若到时候有消息,还望告知。”
小二脸上立时便露出些喜色,一迭声答应着,收了银子。冬信揣着碎钱站在后面,看得愣住,趁往出走一拽春生:“大师兄,你怎么这么熟练的,明明平常也不像秋师兄那么喜欢看杂书啊?”
“昨晚上梦见的。还零零碎碎梦到好多东西,不知道为什么都记得很清楚。”春生面上浮现点迷惘神色,“总觉得,离开门中以后,没以前那么想睡觉,脑子也转得动些……可能是因为门里太热催人懒?”
后半句冬信还是相信的,这一两天里,大师兄的精神头儿看起来确实比往常好。但是,做梦?没见过的东西,也可以梦到吗?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太通。
“也可能是以前看师父这么做过,又突然想起来了吧。”听冬信一问,春生顿了顿,很容易地找出另一个理由来,“虽说我是几个月就被捡回去养着的,但好歹跟着出来跑过几趟,也见过些世面。”
这倒很令人信服。冬信暂时把疑问丢开,想了想自己跟着秋渊看的那些书里面,人们打听消息时都去哪儿:“现在要去哪打听,酒馆?”
“我觉得可以。”春生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店前就立起一根木杆,挑着一面青白的旗子,上面书着个大大的“酒”字,“先看看这家?”
两人走过去,才看出这是家酒楼,并不是那等能听人闲扯、四处打听消息的酒肆,便打算另寻他处。可不知为何,明明还是早上,里面就已经人声鼎沸,即使还在街上,都能听见有男子粗犷笑声自楼上传来:“你也搬过来了,不错,省得总受些破气!那群蛀虫为难你没有?”
紧接着又是声音稍细的谁无奈叹气:“说搬家也有税,扣了一半东西,连我要送友人长辈的寿礼都被收了。真以为当了官就高人一等,跟着蚊子腹内刳脂油了,也不想想要不是那十里禁灵地,有哪个修仙的会怕他。”
先前那人哈哈大笑,声震云霄:“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摆威风,先让他摆去!等人都走光了,看他本朝本郡本官,能本得出来个屁!来,恭贺乔迁之喜,喝酒!”
冬信听得迷糊,不知道江陵郡里能出什么事。她又左右望望,天气是微有小雪,街上虽不如昨日人山人海,可也不见有多凋敝。这新仪县看着明明好好的啊?还在思量间,又听见那两人说话:“我也愿多乐一乐,只是寿宴就在明日,我须得先去海市置办些东西。”
“无妨,我恰巧也要去买些丹药!同去,同去!”
伴着一声银子落地的钝响,两道流光便自酒楼内纵身而起,向西南去。楼下路人依旧各走各路,恰巧抬头的几人也是熟视无睹的样子,冬信张嘴愣了一愣,转头问春生:“原来可以直接起飞的啊?”
春生看着那两个人离去的方向,也愣了:“看起来……是?”
“那,跟上去?”冬信还是有些踟蹰,左右看看新人反应,才犹犹豫豫地伸手,将寒英剑抽出一小节来,“我挺在意他们说的。”
“走吧。”春生已取出展华剑来,“那两人的修为比我稍低,却高于你。你再不快些,就赶不上了。”
即使当街御剑,还是没什么人投以太多注意。想当初在乐兴镇,冬信有一次贪省事,想飞到镇里才下去,结果被脚下一群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的人吓得不敢落地。她自此才知道,为何她次出门买米面粮油时,师兄耳提面命,要她在镇外就停下,用脚走进去——太引人注目了,被围观着心里不舒服。
也是乐兴镇太北,地方贫瘠,灵气稀薄,人少而修仙者更少,才会看到冬信御剑便惊为天人。如新仪县,本就有循星宫在此,常有修仙者来往,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怎么什么都没有?”飞了一段路,冬信停在半空中,有些疑惑。
人渐少,屋渐稀,路上只见农田炊烟落雪,再无他物。听他们说“海市”,听起来像是个热闹市集,可明明是向着之前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去,这越走越偏僻的,怎么看都像是错了路。
“气息明明向着这边。”春生散开灵识探了一探,皱起眉头,“还是往前。再走一走?”
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就继续往前飞吧。两人只如此简单交流一句,正要再向前走,春生却察觉到空气中灵力极细微的波荡。他心下一凛,来不及再同冬信道一句小心,便聚起近乎所有灵力,外放护身,意欲挡住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器。
叮。
脆响如珠玉相击,清越悦耳,撞在一起的两方,却是春生的灵力与一根针,一根泛着白光的、绒毛一般纤细的针。
一击不中,针一晃,白光隐于雪中。但这仅仅是开始。
更多的针自雪中悄无声息地浮现。白光愈发明亮,如幕,如林,几至遮过了仍在飘落的雪,成了一面水泄不通的墙。只是它们都安静地悬浮在半空中,针尖对着春生冬信,像一只对猎物虎视眈眈的猛兽,只待面前的肉动上一动,便要张开尖牙利爪猛扑过去。
“谁!”冬信万没料到会突生变故,惊得牙都有点打颤。她定定心神,强撑着大喝一声:“是谁!出来!你们想干什么!”
她原本已做好了打上一场的准备,谁料那些停在空中的针竟然像受惊般齐齐抖动一下,如潮水倒流,统统卷回不远处一个落满雪的柴草堆后面。两个人从那一处走出来,其中一人想是那针的主人,身着墨蓝长袍,面相年轻阴柔,此刻脸上正挂着尴尬的笑;另一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眉毛浓黑,右眼下一道疤直劈到下巴,提着两把平棱锏,即使在雪天也大喇喇敞着衣襟。
汉子上下打量他们俩一番,面生狐疑之色,说话听来恰是酒楼上那粗犷男声:“你们又是谁?跟着我俩作甚?”
冬信待要说寿宴的事,又想起先前临川阁驻地处春生一番分析。事情不同,道理相同,事出反常必有妖,此刻她若上来就打听人家朋友的事,怕不是惹人猜忌,不如寻个法子从他们自己口中诈出来妥当。可是又以什么搪塞好呢……她眼珠一转,想起他们方才所提另一样事物来。
“我们想去海市,不知道这边的在哪,你们又在酒楼说要去,那肯定要跟过来啊!”
那两人对视一眼,几要扶额。年轻些的失笑,汉子仍旧警觉地提着锏,将目光又转过来,上上下下扫他们俩,扫得冬信寒毛直竖:“真的?”
春生瞪回去,不带掩饰的视线顿在汉子露出的胸膛上,反问他:“这位兄台,你不冷吗?”
汉子愣住,年轻些的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赶快将表情整理好,看起来更无奈了。他踏前一步,先向春生拱了拱手:“是在下唐突了。方才在下与这位兄弟在酒楼察知两位气息,出言相试,又见追来,便误以为两位是‘风目’中人,故此出手。没想到二位北方口音,倒是一番误会,在下于此赔罪。”
“风目”?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前日从时月风口中,冬信不禁多看了两人一眼。这长得也不像朝廷命犯啊?
汉子正收锏,见冬信盯着他们,眉头一皱:“看甚?没见过不怕冷的?”
冬信想想赤骨原那每日火伞高张的天气,很诚实地摇头:“没有。”
汉子两道浓眉一拱,还待说些什么,年轻人叹声气,略弯过手臂,挡住他的路:“收收脾气吧,人家又不是歹意。”
他又朝春生一拱手,道:“海市入口就在前方不远。二位道友若要去,可随我们来。”
春生点点头:“有劳了。”
于是一行四人各自御起灵器,继续往前。汉子还好说,脚踩一锏,另一锏收在身上,那年轻人却是唤出针来,将针松松排成一张毯子,自己盘腿坐了下去。冬信看得惊奇,只感叹这一趟出来果然长眼界:“道友这灵器有些意思啊。”
“此乃陨宿针,以陨铁打造,依天宿升落,一针对应一星辰。”年轻人仿佛对自己的灵器颇为骄傲,语气里都是满满的自得,只是说着声音便低了,有些隐约的不甘,“现今我所有,不过一百多根,多的都被蛀虫敲了。”
他仿佛不愿再深谈下去,抬眼看向冬信,话锋一转:“对了,在下循星宫成文嘉,这一位是岷山穆行。敢问两位道友高姓大名,师出何门?”
“云海门,冬信……”
冬信还未说完,便被春生使个眼色,接了话头。他定定看着成文嘉:“云海门,春生。可否请问,道友为何会以为我俩是‘风目’中人?”
这话一出,成文嘉与穆行皆是面露讶色。成文嘉不禁多看他们两眼,面色一时变换,最后落在歆羡与埋怨的中间点上:“想必两位道友的家,都不在三十六初郡的郡城中吧?”
想起那夜落雪长街,冬信心里不知怎么就有些刺痛。师兄与师父虽然近如亲人,但不是血脉相连。由是所谓亲人,她并没有,虽说一向过得快乐,却也偶尔会幻想有。不过,也只是幻想罢了。真论起来,冬信还是只会说门中即是家中的:“正是。不知怎么了?”
“还不是每年征赋税服徭役那些破事儿。”谈起这事,成文嘉脸上颇多怨怼,“如今这皇帝疯魔了,法度严苛横征暴敛,这且不说,每年十二个月倒要分出一半,叫人去服力役。由是许多人都悄悄搬出了郡城,因为出来了便是大小宗门辖地,收的税少,也不要服什么徭役。而且他们并不有求于朝廷,懒得给面子,官儿们也怕打不过,面上勉强和气。你看新仪县里,人比之前多不少,就是这意思。”
他说着,往地下啐了一口:“看着人少了,就开始往修仙者身上下手。又不敢去动宗门,只得挑着落单的,叫‘风目’胁迫,还有捉着原本就在郡城里的,不肯放手。要不是十里禁灵地摆着,谁愿意听这些聒噪?”
旁边穆行冷哼一声:“只会使阴招、下绊子、两面三刀,我看有朝一日江陵郡里没人了,郡守的屁股还坐不坐得稳!”
没想到还有故事在背后,冬信听得怔了,心里一时冒出许多疑问来。譬如皇帝怎么这么不体恤民生,譬如官员为什么跟着上行下效,譬如朝廷居然没和各大宗门交好,譬如朝廷居然那么畏惧修仙者。她张张口,却不知道从哪儿问起,只得挑了一个最简单也最无关的出来:“这十里禁灵地是怎么回事?”
“道友没听说过?”成文嘉见他俩一齐摇头,稍稍露出一种优越的神色。想起云海门这个从没听过的门派名,还有两人身上素净到几乎能算穷困的衣着与灵器,他心里暗自下了结论:大概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破门派吧,让弟子出来见世面的。这样一想,没听过淮朝旧事,不知道海市在哪,又不住在郡城,倒是很容易理解的了。
这念头只在心里转过一圈,成文嘉便很好地收起来。毕竟自己有错在先,鄙视人没什么意思。他对自个儿耸耸肩,继续回答冬信的问题:“几百年前淮朝立朝时昭武帝布下的,谁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倒是有些传闻,说他是以子孙后代的寿数抵押,向天请了禁术。所以凡是皇族,便活不过五十。”
“据说昭武帝也是修行之人,修为在生光后期,算是一方厉害人物,不知当年发的什么疯,搞出这个来。”穆行在一边插话,“看现在这皇帝模样,倒是得先祖真传。”
淮朝开国皇帝昭武帝,晏承明,字启昀。云海门的藏书和时月风的闲扯里,都说昭武帝智能查微,德威遐畅,是个好皇帝,谁知道还扯出禁灵地的事儿来。冬信摸摸下巴,也觉得身为修行者却将世间灵气禁绝这事不太厚道——云海门灵气稀薄那是天生的,怪不得谁,可昭武帝这么做,却奇怪得紧。
总不能是为了给自己不修炼找借口吧?
冬信还待问,就看见成文嘉的速度慢了,操控着陨宿针逐渐往下落。她往下一看,并没看出地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但看成文嘉笃定模样,又不好问,只得跟着落了下去。
今日雪小,故而银白还未覆得满地。往下一瞧,能看见浅灰之下斑驳的枯草,还有一方孤独立着的、低矮的黑色石碑。石碑只有四尺高,手略抬一抬便能摸到顶上凸起的一块团龙阳刻,碑正面简单写着“海市”两个字,看笔画,倒有一种龙飞凤舞的气概。
“这里就是海市?”冬信四处打量一番,有些狐疑,“什么都没有啊?”
看着修为已经到了化灵,却是连海市都没进过的新人。成文嘉想笑,又堪堪忍住,好为人师的心却收不起来了:“这是碑门。若只呆站在这儿是没用的,要向碑内注入灵力,手上浮现出团龙纹后,才会被送到海市。”
他将手放在碑顶的纹样上:“海市设在水神栖川所留的一处秘境内,每一郡内都有数处入口,这便是新仪县内的碑门。据说栖川为龙,所以用团龙纹作为进入秘境的凭证。据说还有三十六块骨牌,能令持有者随时随地出入海市,不过我是未曾见过。”
如此说着,成文嘉的手背上逐渐出现烙印般的黑色团龙纹。在那纹样完全展露出来时,他的身影便从原地消失了。
春生冬信目瞪口呆。
“只需要注入灵力,不用摸也行。”穆行在旁边抱臂站着,并不动手,但胸膛上同样浮现出盘旋的龙形,“这小子每次就好这一套,不嫌手冷。”
话声未落,穆行也不见了。冬信腹诽一句看看你穿着打扮说这话也不心虚,也踏前去,抚上碑顶:“大师兄?”
春生将手放在另一边,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等会儿先别扯旁的,问问看老人寿辰。若过了九十,我们可以去探听一下。”
冬信点点头,想想刚刚自己的胡扯,也稍稍有些心虚。她还待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瞥到手背,其上的团龙已完全浮现。
还未来得及开口的第一个字落回胸腔里。世界刹那静默,面前的大地被拉扯开来,裂隙中海底冰冷的水迎面而来。层叠浪潮背后,冰冷遥远的群星自四面八方注视此处,看着她以坠崖速度被拉扯着,向下沉进冰冷的水里。
冬信试图张嘴,试图眨眼,但每一句叫喊和每一次眨动都被水浪逼回。再然后,就如同突然坠入梦境的那一刻,群星闭上了眼睛,温暖柔软的、棉被般蓬松的气息扑面而至。
她向前踉跄几步,发觉周围的空气已经不复原野上的冰冷。十里长街上华灯璀璨,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比新仪县的集市繁荣许多,一眼看过去,碧瓦飞甍,琳琅满目,令冬信目不暇接。
整个空间里还充斥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暗蓝光晕,抬头去,可以看见一层半透明的结界,还有结界外荡漾不休的水纹。
“这就是……海市……”
穆行正在不远处。成文嘉站在他身旁,冲春生冬信温和一笑:“是的,这里就是海市,醉生乡,忘死地,是什么都能卖得出去,也什么都能买得到的销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