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银钱之争 ...
-
大梁疆域辽阔。
东起沧海,西至天山,南接百越,北抵焉支山。
锦绣江山二百年,要守住谈何容易。
“柔然骑兵侵扰北漠河沿岸,今年贼寇数量尤多。岁岁如此,边疆驻军得不偿失。臣斗胆,请陛下降旨舍弃北漠河西岸七城。”
来光殿中,孤专心辨认殿中内朝诸臣,忽然听到朱秉臣这样请求。
《氏族志》上五百多个世家,仅仅三十多个姓氏能进入大梁来光殿。父皇说过,外朝是吏治,内朝才是政治。来光殿内朝议政才是国家权力中枢运转的方式。对照着他们的姓氏与官职,了解诸世家间的联姻、师从、兴衰,这是父皇给孤布置的作业。
“护国公的这本奏表,朕昨日已经看了,并且驳回。怎么,除了奏表上的内容,护国公还有话要说?”
“陛下,边疆驻军花费巨大,仅朔州一年就要花去近五分之一的岁出,遑论收上任何赋税来充盈国库。大梁占据昔日北狄故地,军费反而上涨了七成有余,此非长久之地。”
“北地高寒,多高山大川,多草原,多荒漠,多泥泽,而少耕地。即使开垦,一年之中谷物只能勉强一熟,野人乡民即使劳作终日,也是温饱难继。何况北地多盗贼流寇,多游牧人,多部落奴,人不知耕种,民风不服王法,极难管理,遑论征收任何劳役。”
“今年南北皆有战事,其中征南战役损兵三十万,耗资接近六千万两白银,已基本将十年来国库的积蓄掏空。若还要加上入冬后北狄故地的战乱,那么今年国库的出额将达到一亿两白银。”
“臣以为,北漠河以西的北狄故地实乃拖累,请陛下明察。”
父皇饶有兴趣地看着朱秉臣躬身行礼,忽然问孤:
“鸾儿,父皇考一考你:大梁全歼北狄军,正式将北狄纳入版图,是什么时候?”
此言一出,众臣齐刷刷看孤。
满殿细碎的议论声。
孤浑然不觉:“我想想……是皇爷爷建极四年,符崇山领兵、河间巢刺王做抚远将军的那次。距今,嗯……”数字有点大,孤偷偷数了一下手指,“距今已有五十三年了。”
时日弥远,北狄已经梁化,多数居民用“北地人”来称呼自己,热衷于与北漠河东岸的“南地人”通商贸易,生活水平大大提升。至于先前的游牧王权,早就被忘却在荒漠深处。
朱秉臣道:“陛下,国事重大,怎可让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父皇笑道:“鸾儿没算错呀,的确是五十三年了。”
朱秉臣道:“时日越久,军费亏空数额越大。为了占据这片荒地,补贴乡民牧人,朝廷年年都额外耗资两千余万两白银,五十三年不曾间断,国库连年赤字,如今已经入不敷出。”
父皇又转头对孤说:“鸾儿,护国公说大梁国库没钱了。这可如何是好?”
孤天真道:“咦?国库没钱了,那可不可以问世家借一点?”
朱秉臣突然上前道:“陛下!此风万不能开!”
父皇失笑:“这是自然。问世家借钱,不过小女孩的胡言乱语而已,护国公何至于慌张至此?”
“陛下,臣以为,护国公所言,不无道理。”一个同样穿紫袍的人站起来行礼,孤在脑海中苦苦搜寻他的名字,看他长得与夏贤妃有些相似,才恍然大悟:这是夏伯仁,宫中贤妃的父亲,承爵兴国公。
“然而,”他话锋一转,“仅仅因为军费开支大就放弃先皇奠基的国土,这又未免有些短视了。”
朱秉臣道:“那么依兴国公之高见,眼下国库之缺应该如何填补?”
夏伯仁说:“启禀陛下,眼下国库一时吃紧,多半是因为入冬后北方各郡的开支增大,加上征南之役未能达到原先的预期,一时周转不开罢了。依臣之见,如今应令各州府厉行节俭,尽力免去不必要的开支,如此方能共度时艰。既然是一时之短,岂有以万年国土去填补的道理?”
父皇一拍掌:“兴国公所言,正合朕意。近来朕总觉得兴国公看事情开阔了许多,如今果然验证了。”
朱秉臣还要再说,但父皇已经抢先道:“这样吧,朕呢,就以身作则,以后一切用度减半。内宫一应供奉,除皇太后长兴宫外,也一并减去三分之二。”
父皇这话一说出口,来光殿中哗然,众臣自然迭声劝阻:
“天子用度减半,此事绝无先例。”
“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骤然减损御用?”
“内宫为天子所居,不论以何种理由,减去三分之二供奉,恐怕有损天家威仪。”
“陛下仁怀,但以国土供奉天子才是常理,乃有以天子资奉国土耶?”
“天子用度既减,必然一改国中奢靡之风,”
底下吵成一片,父皇悄悄问孤:“以后你的点心也得少掉三分之二,鸾儿会不会怪父皇?”
孤说:“没事的,鸾儿去皇祖母那边吃。”
父皇一笑,摸摸孤的头:“真聪明。”
虽然内朝群臣一再劝阻,眼见父皇心意已决,又有人提出内宫减用度两成、父皇减用度一成的建议,但父皇还是按照原先“御用减半、内宫减去三分之二”的比例,当天就把节俭用度的诏书颁布了。
内宫之中响应者众。由于刘皇后在病中,她的份例也像父皇那样只减了一半。张贵妃等一众宫妃自然称赞父皇与国共度时艰的魄力与仁慈。其中夏贤妃最为积极,晚间就将满头珠翠拆下来七八成,又令她宫中侍人女官等一律着布衣,连她自己也换下了价比黄金的蜀锦,而穿上图案没那么精美的广锻。
很快,朝野物议纷纷,有儒生当市议论,指出世家吝啬短视,不能与国共渡时艰,更毫无忠耿气节,居然在皇帝亲自下诏俭约之后,还不羞愧自惭。为人臣子做到这份上,让自己的君王减去三分之二的用度——臣子们不如自尽!
次日孤去白虎殿看宣,他抱怨道:“父皇又搞什么?今天晚膳上来我差点吃不下去。连鹿肉都没了,他们居然敢给我上猪肉!”
“猪肉红烧最佳,酒炖后也香甜。你知不知道原来民间吃猪肉是连着骨头吃的?我看书里说,豪侠们会将整扇肋排刷上大酱与蜂蜜,放在火上烤,焦香四溢。”孤回忆书中细节,不□□口水。
宣斜眼看孤:“你太没出息了吧。”
孤怒道:“我又不像你似的已经在外建府,想吃什么就可以随意吃什么。我跟着父皇用膳,连鱼刺都没见过。”
早年还闹过不知道鸡蛋其实是有蛋壳的、不知道汤里的蛋和摆盘的蛋其实是同一样东西的笑话。先前乐游原上,不认识獐,还被当众点出。
宣得意起来:“宫里饮□□细过头,着实委屈你了。这要是在我相王府上,别说你想看看鱼刺,就算你想看看鲸鱼,厨子也能给你整条端上来。”
孤悄悄对他说:“其实我一直怀疑,父皇只在我陪他一起用膳的时候才任由御膳房定膳。天子六膳,我陪同父皇用三次。其他三次用膳,父皇会不会也像你一样为所欲为?”
宣也悄咪咪回我:“我猜是的。”
两人一起大笑,侍者听不见我们说了什么,疑惑地面面相觑。
孤离开白虎殿时,宣可怜兮兮在门口相送。
由于宣上课睡觉被父皇知道,原先的禁足十日改成了背完《古史通鉴》才能出宫。这对于放浪不羁的宣来说简直是酷刑。
“鸾儿,你就住内宫,你要常来看我。”宣握住孤的手,“父皇布置的那些酸文我还没背完,等我背完能出去了,我带你到相王府吃鲸鱼。”
孤也含情脉脉回握:“宣哥哥,你待我真好。若我要吃你那些马,你给不给?”
宣一下子僵住。
“我的那些马都是千里宝马!”他怒道,“你居然想着要吃它们!”
孤一溜烟赶紧跑了。
宣无法出白虎殿范围,在殿前暴跳如雷。
“父皇老说我焚琴煮鹤,我看你才是!你给我回来!别跑!不许动我的马!你等着,等我解了这禁足……”
孤几步跳上辇座,连声催促扶辇人快走。
调戏完了宣,孤心情极好,虽然一个人坐在辇中,也不住地微笑着。
忽然有个声音从辇顶传来:“你总是爱欺负相王,陛下知道吗?”
孤抬头一看,看到了薛远道的袍角。
“薛郎总是爱蹲在奇怪的地方,”孤笑道,“父皇又知道吗?”
薛远道探头瞟孤:“牙尖嘴利。”
他乌发倒垂,眸光明亮,整个人散发着靠谱和浪荡的矛盾气息。
孤心中一动,问道:“薛郎为什么还没有婚配?”身为御前首席郎官,深受父皇信任,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薛远道以后封侯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如此青年才俊,前程似锦,京都大小世家居然还没有把他生吞。得薛远道一人,就是拿下了未来的侯爵封号,更拿下了皇帝的器重偏爱,以后无论是内朝还是外朝,都有强大的助力。世家居然不心动?
因为薛氏前朝叛臣的罪名吗?不对。既然父皇能毫无芥蒂地重用他,朝野又怎么会在意这些。
薛远道眨眨眼睛:“怎么,小公主看上臣了?”
孤一愣,涨红了脸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薛远道一笑,起身回到辇顶。
分封三王的消息很快颁布天下,而三川郡的归属却迟迟没有正式的圣旨下发。不过孤无暇关心这个,因为之前孤派去将军府请庆安姑姑的人回来告诉孤:
庆安郡主身体抱恙,不能入宫。
“庆安姑姑这次真生病了?”孤有点将信将疑。
太学之中,凤之的表现并没有任何异常,像是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生病的样子。孤悄悄问他时,他甚至还略显惊讶地望了孤一会儿,脸上写着“这不是我母亲拒绝入宫一贯的托辞吗你怎么这回当真了”。
“母亲应该无恙,你不必担心。”凤之很体贴,也悄悄地回答孤,尽量避免让旁人听见:“将军府内外上千府兵,先父生前的部下也常常去探望,没有人会威胁到母亲。”
可孤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那你前几天在乐游原上写的那封信,庆安姑姑回信了吗?你们平时……”孤还没说完,宣哥哥着急忙慌跑进来,拽住孤:
“鸾儿,大事不好!”
孤给他拽得重心不稳,一下坐在了凤之的桌案上,墨水丝丝沾染裙摆:“什么大事?你又迟到,又要被父皇罚了?”孤皱眉说。
贤本来在和诵与韩博士谈话,看到此景走过来拉起孤,训斥宣:“你莽撞也要有个度!冲进来把鸾儿拽倒,还嫌最近不够乱的吗!”
宣一点顾不上:“什么时候了还唧唧歪歪!萧骞作妖,鸾儿得嫁去九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