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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九江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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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博士出自邯郸故地的韩世家,教《礼记》,是《礼》学领袖。
但他听见宣大声控诉萧骞,一声不吭就转身走了。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弄得正在和他谈话的诵愣了半天。
“宣别胡说,”诵无奈走过来,“嫁不嫁还不一定呢。最近事多冗杂,内宫又极端尚简朴,不会有公主出嫁之事。”
宣反驳:“我怎么胡说啦?若不是昨天那道’克勤用俭’的诏书,萧骞怎么能找到机会趁机往上凑?”
咦,这怎么又关克勤用俭的事?
“这位九江王幼子又干什么了?”孤冷笑道,“前些日子他未经允许驰向乐游原,差点冲撞我们的车架,却没被惩罚,我就挺奇怪的。怎么他不老实呆着,难道还能再次闹事?”
诵哥哥说:“父皇以身作则,节省御用弥补国库之短缺。刚刚昭告天下,萧骞就闻风献上了近千万资材,并上表效忠。”
近千万!萧骞只是一个王子,这么阔绰?
“看起来九江王是真的有钱,”孤事不关己地回忆道,“他上次说自己王国中有六十万兵员,大概是真的吧。”
“假的。”凤之忽然说,“九江的土地上养不了六十万兵。”
孤正想追问,宣急吼吼道:“你管他真的假的呢,问题是萧骞这么一献财就献出问题来了。你那道诏书本来争议就大,结果萧骞献财的时候还指明是’供奉公主’的,这下子冷水泼油锅,外朝直接炸了!”
贤皱眉说:“好好说话,什么炸了。”
诵说:“这两天外朝的确物议沸腾。九江王拥兵六十万,现在又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献出资材千万,说明他的实力远超京都的预计。
九江王子特地提出’供奉公主’,宫中只有鸾儿一个公主。而外朝前天传出她会如皇子一样统领郡治的消息,三川郡不仅仅是汤沐邑了。九江的意图很明显,他们要鸾儿,就是要三川郡。这往小了说是求取公主,往大了说……”
诵没有将话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那是什么。
九江王,公然问鼎中原。
贤冷笑道:“他敢。”
寒风凌冽,从缝隙灌入,吹得殿中火炭忽明忽暗。侍者被泰王冷冽的面色吓得噤若寒蝉。
凤之道:“九江王没有六十万兵。这在我父亲生前送到京都的奏报中写明了。”
贤闻言止住凤之,然后对这侍者们下令:“都出去,封闭殿门,任何人无召不得入。”
侍者战战兢兢问:“泰王殿下……这时辰?那博士们……”
贤冷道:“让他们回去,接下去的课不上了。”
侍者得此一言,赶紧快手快脚离开。
“凤之继续。”贤说,“符将军生前给京都传过这样的消息?”
凤之点头:“这不算是绝密的消息,我到了京都之后,也奇怪过为什么你们不知道。”
“父亲在南方征战,需要当地粮草支援,而九江王拒不配合。父亲怀疑他有反心,曾经抽调人手去九江王国查探,那时九江实打实有七万二千六百兵员,并且不断在招兵买马。就算按照那时的速度,九江王现在也不过有十五六万兵员而已。”
“十五六万,就敢报六十万,”宣咋舌,“九江王疯了?”
“他这一疯,其实倒给我们休憩之机。”凤之说,“百越虽然在战争中损失颇多,短时间内无力卷土重来,但仍然虎视眈眈。因为大梁这边数位大将殉国,征南战役中又遇到天灾水患,兵员损失惨重,等同战败。王师七十万折损近半,大部分又已班师回朝。若大梁露出疲惫怯战的意思,百越一定会倾巢而出。此时与百越接壤的九江忽然号称自己有六十万兵员,百越疑惑,逡巡不敢前。这为我们下次反击赢得了时间。”
下次反击……难道凤之,不,符氏一直计划着再度征讨百越?
“所以京都这边就算知道实际情况,也没去戳破九江王’雄师六十万’的狂言。”宣恍然大悟,“反而一再纵容九江王子萧骞。萧骞就在京都做质子,杀他易如反掌。”
“杀一个质子,除了宣战,没有任何作用。”贤说,“九江王不止这一个儿子。当初虽然专宠此子,许之以王位,但究竟没有封九江太子。父皇既然选择放纵九江王父子,那说明一定有后招。”
凤之沉吟:“至今,大梁南部仍然驻扎扎着近十万王师。东南水患的难民安置、征南战役后的扫尾都靠大军压制着进行。虽然不知道这十万人是否会长期留在南方,但圣上应该的确有其他安排。”
孤听着三位哥哥和凤之分析,自己并不觉得这件事与孤有什么关联。
萧骞与孤有私仇,此仇孤一直记着。但孤只是要萧骞不虞,不是想和整个九江为敌。牵扯上了对抗百越的战事,孤觉得这就跟孤更没关系了。
后来的很多日子,孤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听着别人对时局的见解,上位者对孤婚姻的调度,对孤未来何去何从的猜测。一直以来,朝堂上能与孤站在一起,支持、引导孤的,只有父皇。
迟钝如孤,在失去父皇之后,才逐渐学会利用作为公主的优势,掌握内外朝的力量,扶植自己的势力,组织亲信心腹,让胆敢觊觎孤、觊觎萧氏江山的人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多年以后再回头看,孤就知道了当时我们几个小孩子的问题:眼光太浅,经验不足。
萧骞的这一行为,并不全部出自他本人的意愿。几日内奉献出千万资材,需要很强的魄力和对臣下的控制力,萧骞明显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他也许因为含英殿女史的事,仍然需要来追问孤,但这一热情早就被乐游原上的西乡侯符动浇灭了。至于九江王,他远在南方,无法在短短几日内得到消息并作出反应。
萧骞只是被人当做了一支箭,射向孤与父皇。
拉弓的人是护国公朱秉臣,放箭的是京都世家的联盟。
朱秉臣作为朱氏的魁首,在京都世家中很有声威。来光殿中舍弃北漠河以西城市的建议被驳回,被父皇借着孤的童言戏语威胁要收敛世家积蓄,天下议论纷纷矛头指向世家,京都世家决定反击。
这是一场父皇与世家的拉锯战。我们几个当时窥见了一隅,却不明白这对整个战局的意义。
“节俭用度”诏书颁布第五日,夏贤妃上书皇后,皇后转呈父皇,父皇称赞夏妃盛德,昭彰后宫。
夏氏献资十五万两黄金,六百七十一万两白银。
这个数字很有讲究。献少了显得诚意不足欺君罔上,献多了显得自己鱼肉百姓一手遮天。所以夏氏所献的数字,刚好是一个廉正世家百年积累下应该有的最高资产数额。
夏贤妃头上仅着一只贝彩细珠簪,其余一切钗环饰品都无,衣着朴素,在宫中招摇过市。兴国公夏伯仁、南郭侯夏儒林、外朝少府卿夏羡鲤等亲自赶着车将所献资材运到国库,据说夏氏连家妇的嫁妆都贡献出来了。
夏氏全面倒戈,世家坚固的联盟出现了一丝裂缝。
先前大司空夏明达被贬谪时,夏氏还犹豫狐疑,扭扭捏捏不配合。直到夏明达在岭南被杀,曝尸荒野,夏氏终于感到君威深重。过去的威胁果然在此时收到了效用。
内朝来光殿、外朝宣政殿的争吵越发激烈,世家开始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意见不和。
孤很乖,除了父皇让孤说的话,孤一句额外的都不说。有时候薛远道会提前将孤带走,离开正在热议的父皇与群臣。
回到内宫,前朝的腥风血雨就仿佛不存在了。
孤让侍者抬着,到处去园子里看梅花。深冬早发的梅花娇娇弱弱,在风中颤巍巍吐蕊。梅树枝干张扬虬曲,妖娆妩媚,迸发蓬勃生机。
孤问侍者:“女史如何了?有消息么?”将军府滴水不透,庆安姑姑的情况谁也不知道,但一个小小女史,总是能打听到的吧?
侍者们围上来,争相说出自己打探到的情况。
崔女史如今声名狼藉。
她虽然被庆安郡主带回将军府,之后一直没有公开露面,但坊间关于她的传闻已经愈演愈烈。
萧骞当众与庆安郡主抢人,此事如瘟疫一般在人们的口中传播,版本越来越离奇,女史从一个普通寒门良家子,慢慢被传成一个趋炎附势、与王子私通款曲的妖女。
好事者甚至言之凿凿地说,崔女史双峰丰腴,左胸上有一颗朱砂痣,这是九江王子最喜欢她的地方。艳)情书坊赶上潮流,两日内便推出以崔女史和九江王子为主人公的画册与话本,很快销售一空。教坊连夜赶制《夜夜曲》,讲述女史如何在深宫寂寞中寻求安慰,如何私会王子,如何沐浴焚香拜月祝祷,但求王子垂怜,如何在王子身下承欢。一夜之间,城南城北说书人都仿佛与女史神交甚久,张口便能说出女史平日穿戴、样貌、喜好、情态。整座京都陷入王子与婢女恋情的狂欢。
朝堂上政斗风起云涌,坊间艳闻烈火烹油。没有任何王侯贵族会去在意一个小小女史的声名狼藉。
前几日孤一再让人去请庆安姑姑入宫,但出去的人都没能见到庆安姑姑本人。偌大个将军府,好像被封闭了一样。
孤皱眉,让说得眉飞色舞的宫人们打住:“都不是事实,不必再说了。”
一个宫人见孤不信,便答道:“公主只在长兴宫见过崔女史,未必知晓崔女史为人的。奴婢们却与崔女史同殿当差过,远远地看见崔女史相貌妖冶,可见传闻倒有七八分真呢。”
孤木然道:“你的意思是,皇祖母明知崔女史性情浪荡,却还是提拔了她?你这是在侮辱崔氏,还是在侮辱皇祖母?”
那宫人哑然,旁边人赶紧按住她下跪:“公主息怒!奴婢们有口无心……”
孤挥手让他们下去。
宫人面色惶恐,恭顺地快步退到梅林旁的走廊中,看着的确是后怕。
满园梅花怒放,红得肆意张狂,艳得冷心冷肠。
一枝梅花伸出,几乎碰到孤的脸。孤顺着梅枝往上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勾住梅枝往孤脸上戳。
“薛远道,你的手不想要了么?”孤道。
“好凶,”薛远道笑嘻嘻放开那枝可怜的梅花,枝条骤然弹开,殷红花瓣散落下来,“老远就看见你在生气,又怎么了小公主?”
“不关你的事。”孤哼一声撇开脸。
薛远道滴溜溜转到孤面前:“那我猜一猜——是撷芳殿那位崔女史吧?”
孤冷道:“怎么,你也突然认识崔女史了?”
薛远道笑嘻嘻:“这是自然。”
孤阴郁道:“你也要来告诉本宫,那崔女史勾引王子、不识好歹?”
薛远道嘻嘻笑:“不。”
孤等着他解释。
“我来是为了告诉公主,崔女史虽然出身寒门,但性情刚直。她饱读诗书,行事稳当,深得太后赏识。如今坊间一切谣言,都是有心人推波助澜,着意引导。崔女史地位虽卑下,但人品贵重,但绝不会做出引诱王子的事。”
薛远道正经起来,竟然有不输父皇的气魄。
孤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喃喃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诋毁一个女子的声名?”那些传言编排不堪入耳,实在太过分了。
薛远道说:“女史孤弱。”
“可是庆安姑姑也在帮崔女史!崔女史出自长兴宫!那些人难道就不顾忌符氏和皇太后吗?”
薛远道蹲下来与孤目光平视:“不够。将军府和长兴宫,不会为了崔女史去挑起争斗,更不会为了她对九江做出让步。在朝局中,崔女史是可以被牺牲的。殿下,您担心崔女史,臣可以理解,但臣必须劝您,如今形势,您自身岌岌可危,救不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