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7、第三章 如梦

　　万幸，套房里的淋浴隔间装的不是透明玻璃。

　　即便如此，尹逸站在水流里，精神也始终没法放松下来。简执刷卡进门的时候正好接起一个电话，“嗯”了几声之后就开始往阳台上走，转身前指了一下浴室，示意他先去洗澡。

　　空间大到几近空旷，黑白两色交替的几何纹路装饰了整间浴室，格调很好，却实在没什么人味儿。被晚餐时一番闲谈冲淡的拘谨，这时候像某种黑夜中潜行的猫科动物似的，又在角落里静默地窥探起来。

　　我是出来卖的。尹逸仰起头，让热水扑在自己脸上，心里念道：金主想怎么样，我顺着他的意思就是了。

　　可直到身上都烫得有点发红了，尹逸不得不结束他有生以来耗时最长的淋浴，仍然没明白这个全程不温不火的金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水龙头是他自己关掉的，现在水声都停了，接下来的事情也避无可避。尹逸咬咬牙，拿起雪白的浴袍，抖开往身上一裹，又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表情，这才走出去。

　　可能是他头一回做这种事，如临大敌的意思没遮掩好，坐在床沿看电视的简执回过头来，好像还被他惊了一下。

　　尹逸脸上立刻烧了起来。

　　简执应景地笑一笑，抬手拍拍床的右侧：“你先歇会儿吧，我习惯睡左边。”

　　除了“哦”，尹逸挤不出第二个字了。

　　他只能绕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坐进去，然后浑身僵硬地陷入三四个柔软蓬松的大枕头里。大概是这动作实在太不自然了，简执笑着凑过来，手指虚扣上他的衣襟，在侧脸上落了一个吻。

　　尹逸根本不明白自己哪里讨了对方的欢心，只好保持沉默，扭过头不知所措地，看着简执很无所谓地开始脱衣服。

　　卫衣和长裤，分别只需要一个动作就能脱完。简执并不输给他这个演员的身材展露无遗，而且一举一动全无羞赧，仿佛他的皮囊生来如此，得天所赐，有没有遮蔽都一样坦荡。看还是不看，这是个难题，就算没有这层买卖关系，能碰上这样的对象也真的赚了。

　　尹逸几乎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

　　——这样一个人，何必要把关系建立在交易上呢。

　　还没等他想出任何一点头绪来，简执已经察觉到他的目不转睛，走到浴室门边又转过身来。

　　“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尹逸不明白在一个离上床只差一步的时间点，对方怎么还能一本正经：“……问吧。”

　　“你活怎么样？”

　　“……”

　　用一种仿佛在谈论天气好坏的神情，简执继续道：“我今天有点累，要不你来？”

　　尹逸感觉自己离家出走的舌头又回来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简执终于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摇头，很快关上了浴室的门。

　　……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卧室里已经漆黑一片。他刚想问一声，话未出口，却连身后浴室的光都立即熄灭了，简执心知这是某人终于开始放手玩点情趣，也就默不作声，摸黑回到了床边。

　　他自然知道，尹逸不可能是无趣的人。

　　试探似的亲昵慢慢缠上颈侧、唇角，滚烫的鼻息扑在皮肤上，带着某种沉默的热忱。为了鼓励自己过分谨慎的玩伴，简执抬手抚上尹逸的背，在对方下唇上轻轻舔了一下。

　　尹逸却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忽然“嘶”了一声。

　　谁也不想在这时候说话，简执动了床头柜上的旋钮，一线游光亮起，他看到尹逸背上赫然一片淤青。

　　神使鬼差地，他吻了尹逸的眉心。

　　“以后……小心点。”

　　尹逸的身体显而易见地颤了一下，在从此骤然激烈起来的动作里，简执抛下了心底那一点不妥的预感，放松自己，就此沉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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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过得很好，甚至是太好了。尹逸惦念这件事大半个月，如今还算平顺地过去了，又有大床和遮光帘助兴，竟难得地睡到了自然醒。

　　他梦见少年的自己在清晨的浓雾里穿行，隐约是蒋陌又闹离家出走，母亲和继父叫他去找。街巷像迷宫似的，转来转去，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的足音。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岔路，蒋陌的背影就在不远的地方，脚下的石板路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沼泽，在漫天的白茫茫里，活像一个预谋已久的陷阱……

　　然后他睁开眼，发现床头柜上的香薰机被定了时，这会儿还在工作。水雾裹着薰衣草精油恬静的味道，正轻缓地萦绕在他鼻端。

　　如梦之梦。

　　简执那一侧的床早已凉透了。枕头上放着一张便签，“醒了打我手机”。

　　尹逸像中了蛊似的，竟就十分听话地，从床边抽屉里摸出前夜随手丢进去的手机，亲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了一遍简执的手机号。

　　——先前那张约他吃饭的纸看了太多遍，连这串数字都能背得出来了。

　　“你醒了？”

　　在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面前，尹逸总是一边无措，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束手束脚：“嗯，刚醒。”

　　“抱歉，公司上午有会……下次一定陪你一起吃早饭。”

　　听到“下次”，尹逸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那个器官忽然漏跳了一拍。

　　他只含糊地应了一声，简执似乎在那头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发出了另一个邀约：“我跟几个朋友约了出去玩几天，明天下午出发，你陪我一起去吗？”

　　原想趁刚忙完一阵，抽空回家一趟的，可对方都这么说了，拒绝的念头还未成型就被尹逸自己掐灭了。

　　“好，那我明天……”

　　“下午一点，我让风宁来接你。”

　　可我没有你家女王助理的联系方式。你想让她到哪儿接我。

　　尹逸闭了闭眼，微笑着答：“好。”

　　其实真不能怪简执没替他想周到，实是公司里这个会开得糟心，光出来接个电话的工夫，简执的脑子一时换不过来，情绪也还停留在会议室里。

　　结束了跟尹逸的通话，他捏着手机，站在落地窗边略一思忖，还是动了动手指，调出一个聊天界面打了“你出来一下”这几个字，按了发送。

　　不一会儿，大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里面闪出一个身形利落的年轻人，快步朝简执走过来。

　　“老大，你找我？”

　　简执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伸手拿了旁边桌上的一杯水，递给他：“那几个老的，今天是几个意思？”

　　来人立刻卸下面无表情的职场范儿，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我哪儿知道啊，突然都跟吃错了药似的……”

　　“哦，是吗？吃错药还能约好时间？赵思英，你敢说你爸一点消息都没漏给你？”

　　“我爸早就退了呀，他身体时好时坏的，老家伙们就算来看他，也都聊的是些养生锻炼的闲话……”先前还赔着笑，赵思英说得顺了，自己也生出几分胆气来：“公司里的事情，早就没人跟他细说了。”

　　简执瞥一眼这人手里的杯子，液面果然有些微澜，心里便觉得好笑。人会长大，说谎时手抖的毛病却改不掉。

　　“很好，你要尽孝，所以在我面前胡扯，我原谅你一次。”

　　直到这时，赵思英才真正对上简执的视线。只一眼，就令他悚然一惊。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内容审议组这个提议，你事先知道多少？”

　　赵思英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不料简执突然动手，一把抓住他的领带猛地一拽。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水洒在老板身上，于是只能被迫踉跄着，僵在一个狼狈的姿势上，不得不与简执近距离对视。

　　“想好了再说。”

　　从小他就不是简执的对手，文不成武不就，受了亲爹的严令要保密才硬撑着扯了这几句。赵思英这点本事也就这样了，当下便服软道：“我确实不知道底细，只听到有人来我们家谈过这事……总之你别硬杠着来，不是时候。”

　　说着，他下意识就想四下张望，却忘了领带还握在人家手里，心一急差点扭了脖子：“老大，你能不能……”

　　简执这才放手。

　　赵思英侧过身，挡住办公区域的方向，然后小心谨慎地，用食指往上指了两下。

　　简执冷哼一声：“我爸的意思，还是那位大太太的意思？”

　　似是万万没想到，当事人能这么口无遮拦，赵思英看上去恨不得捂简执的嘴：“您自己家的事，我爸都未必搞得清，我上哪儿知道去。”

　　简执烦得话都不想说了，抬手随意一挥。赵思英如释重负，赶紧开溜。

　　这漫长的一上午，到这儿还远没有结束。简执收拢起情绪，仔细打量着茶色玻璃外变了色的太阳，和窗上映出的蹙着眉的自己，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自嘲地微微一叹，转过身，又朝会议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