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8、2

　　今天在路上，我看到一只被车压成一块饼的猫。我用塑料袋捡起来，一路拎着，感觉用得上。黄毛以为不开灯不出声，假装不在家这招，还能再骗过我一回。哼，贱人。死猫我扔进客厅窗户了，祝他们好梦。

　　——J.M.

　　这几周以来，每当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尹逸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有人跟着自己的错觉。

　　自从上次医院停车场一别，他试图联系过蒋陌，想把话说清楚，但电话总是没人接。蒋陌其人，从不知道适可而止。大学时代的分手戏码还算正常，走的是花式打感情牌的路线，后来尹逸为了躲他，出国读了三年书，中间又被他屡次闹腾，险些拿不到学位证，回来后蒋陌大概也明白情分快耗尽了，于是改用暴力惊悚和悬疑恐怖叠加的方式，戏路陡然宽了不少。

　　这说明蒋陌作为一个专业编剧，这些年成长确实很快。当年他死活闹着要跟尹逸去考电影学院，结果阴差阳错学了编剧，没想到倒给这个神经病找了个十分匹配的职业。

　　尹逸强迫自己极力地放空大脑，让纷繁无用的念头尽情飞舞，这才能略微说服自己，这会儿没人在跟踪。

　　没有。真的没有。

　　可是生物的本能哪有这么容易忽视。虽然三步一回头也看不到什么，但尹逸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尖叫，试图告诉他背后有人。

　　明明没有风，为什么身后的灌木丛总在簌簌作响。

　　一步，两步，似有轻微的脚步声黏在他身后，听觉紧张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已经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

　　在小区里走了一会儿，住的那栋楼已经近在眼前了，尹逸感觉自己离原地爆炸也只有一步之遥，索性猛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暴喝一声：“蒋陌！”

　　青天白日，一片寂静。

　　这些年陪着酷爱恐怖片的蒋陌看了那么多片子，尹逸已经很久没怕过什么东西，却在此时此刻，意识到自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恐怖片。一点也不。

　　所有关于跟踪和离奇死亡的镜头都乱糟糟地拼接在一起，走马灯似的掠过他的脑海。寒意一寸一寸爬上背脊，尹逸整个人都绷紧了，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然后一把尖利的女声，伴着窗帘刷的一下被拉开的声音，忽然在他头顶炸响。

　　“尹逸！你鬼叫什么，快上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尹逸感觉自己背上已经浮出一层冷汗来了，勉强定下神一抬头，只见二楼窗前，穿着玫红睡裙的黄长直像是一碗成精的番茄蛋汤，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真是活见鬼。

　　即使在惊恐状态里，尹逸也能看出黄长直的脸色很不对劲。他自己一夜未归，又想起蒋陌不可能就此罢休，一边担心着两个女孩子晚上遇到了什么事，一边上楼就三步并作两步，然后匆匆拿钥匙开了门。

　　外面天光明亮，慷慨地投进客厅的地板上，把那一滩混杂了皮毛、血肉、骨骼和眼珠的东西照得清清楚楚，让他连没看见的机会都没有。

　　姑娘们那一间的卧室门悄悄开了一个缝，里面冒出黄长直的脑袋来。她显然也万万不敢细看，眯着眼的样子滑稽又可怜。

　　“你……你到我们房间来吧，别再看了，那玩意儿……”

　　话音未落，尹逸在玄关那儿骤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黄长直一下受了感染，也捂住嘴，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

　　狂掉毛带了哭腔的声音取而代之，从门缝里颤巍巍地飘出来：“你别细看，快进来……千万别开灯！”

　　尹逸感觉自己耳边全是轰鸣，整个脑子都不会转了。他听了这话，懵懂地往前走了几步，结果离那东西更近了一些，不慎又是一眼，随即忍无可忍地转头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旁边，把酒店的早餐吐了个一干二净。

　　冲水键好不容易抖着手按下去，不料又是一阵反胃，尹逸只好就近趴在洗脸池上，消化道从里到外一阵濒死般的抽搐。

　　掺着胆汁的清水打着旋消失在排水口，尹逸听到自己失控的声音在喃喃自语。

　　“蒋陌，我艹你大爷……”

　　镜子里的人泛着生理性的泪水，眼里爬满血丝，手指扒在池子的边缘上，因用力过度，内凹的第一指节显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死白。

　　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

　　吐到吐不出东西为止，尹逸喝了半杯姑娘们给他鼓舞士气的温水，硬忍着恶心去收拾了客厅的地面，结果擦地板的时候因为血腥味太浓，又把自己胃里那点水全吐了。

　　倒春寒还没结束，三个死猫事件的受害者大开门窗通风，然后纷纷穿上出门的大衣和羽绒服，发着抖聚在一起，气氛凝重地商量解决方案。

　　狂掉毛平常胆子就小，据说凌晨起来上厕所，没戴隐形眼镜，蹲到那东西旁边才看明白是什么，吓得十几分钟都说不出话来，黄长直差点要陪她去看急诊。这会儿大家都坐着，她怎么也不肯靠近案发现场那一侧，黄长直只好一直搂着她安慰，并跟她一同挤在一个单人沙发里。

　　尹逸面前的这一小块地面，刚才足足倒了大半瓶消毒水下去，才掩住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因为是公司出面租的房子，他们搬进来以后也只做过表面的清扫，他这次来回擦了太多遍，倒显得只有这一片格外干净，与旁边年久变色的表面格格不入。

　　心有余悸的沉默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满是愧疚。

　　“就这几天，我收拾一下，还是搬出去吧。”

　　黄长直手上拍抚的动作停了一瞬，很快又继续：“没用的，神经病还是会来。”

　　“你们也要搬走。”快速盘算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存款，尹逸咬咬牙，给了一个提议：“先试试看，跟公司提另租一个地方。如果公司不同意，那新房子的租金我帮你们付前三个月。”

　　黄长直老实不客气地一抬眼：“你哪来的钱？昨晚傍上金主了吗？”

　　尹逸自觉不过沉默了一秒钟，可两个女人的目光却齐刷刷地朝他这边杀了过来。连狂掉毛都坐直了身体，越过挡在中间的一头黄毛，颇讶异地问：“真的吗？”

　　八卦真是一切人类的天性，说起这个，竟连自己还在害怕都忘得精光。尹逸倒被她们闹了个无言以对，只好露出求姑奶奶们饶命的表情，勉强一笑了之。

　　再往后的对话里，黄长直俨然把这个猜测直接当成事实来处理了。

　　“你如果打算维持一阵子，那还是我们一起去租个两居室比较好。你的东西还放在一间，我们住另一间，这样你万一……咳，还能有个退路。”

　　尹逸一时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是真没想过，黄长直居然真心在为自己打算。

　　见他不作声，她便继续说下去：“反正你有了私事，也不方便再住公司的房子。租金你付三分之一就好啦，平时住不住随你，我们……”

　　“那如果蒋陌知道了，再做点什么，我怕还是会影响到你们？”

　　狂掉毛从黄长直怀里伸出头来，脸色还有些苍白，神情却是真诚的：“我们搬得远一点，平时出入多小心，他不会知道的吧。”

　　“要不还是我另找地方吧？”尹逸心想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两位女士如此青睐：“蒋陌这个人只会一次比一次过分，要是再有个万一，我就太对不起你们了。”

　　黄长直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然后又转开视线，开口道：“行了，你有的是用钱的地方，我们以前也听到过你给家里打电话的……都不容易，你要是真担心，刚搬过去的时候少回来住就是了。”

　　尹逸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家里的事，也不知道面对别人从天而降的善意，自己应当如何应对。三人相对沉默，气氛渐渐从压抑变得伤感，连呼吸都不由沉重了几分。

　　最后还是狂掉毛的微笑化解了尴尬。

　　她笑吟吟地望着尹逸，歪着头，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轻声说：“那我们也算患难之交啦，以后你红了，可不要忘记我们哦。”

　　见鬼的患难之交，居然是因为一只死猫。

　　尹逸眼底有些发热，不敢面对她们的笑声和目光，只小幅度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