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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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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一天中日头最好的时候,书房仍是灯火通明。看着缭绕的紫烟,仪镜想着怎样应对这样有权有势的人。虽是书房,却也有三重轻纱隔开了软塌,映着烛火,隐约可见一人的身影,这是,怎么看着像个女人?莫非这样大的家族,竟是女人管家?
“来了,小五?”
仪镜的瞳孔在听到最后两个字时瞬间放大,宽大的袖子下,攥着拳头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简直要直接奔过去掀了那碍事的帘子,可是,可是….怎么可能是她,她不是已经…死了
“手臂上的伤可好些了?我为你配的药膏可有坚持着用?你这孩子最不听话,想来是早就忘记了吧?”纱帐后妇人的声音十分轻柔,似在叹息,尾声带着重重的鼻音,像是哭了,“可惜了这样好的容颜,怎就能留了疤呢?当年还一直不与我说,也不让我看,若是起小就用了祛疤的药,早就该恢复原状了吧。哎,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啊…”
仪镜恍恍惚惚看到妇人抬手拭泪,自己也是鼻子一酸,努力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掉出来。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却又缓缓地走到纱帐前,一层层地掀开,终于看到纱帐后熟悉的面容后,无尽的思念于苦楚瞬间决堤。
“姑姑…”沙哑着道出尘封已久的称呼,仪镜重重的跪在榻前,又向着姑姑蹭了蹭,伏在她膝上,似是许久未见母亲的孩子一般。
纱帐外,从荣惊讶地直摇着弟弟。他实在没想到,仪镜居然和魏氏还有些过往
从厚拿扇子戳了戳看傻眼的哥哥,拉着他往外走,到了门口,轻轻地阖上门,呼出一口气,道:“成了。”
他揉了揉眉心,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总算可以好好的吃饭睡觉了。转头想问问哥哥要不要吃什么,正看到哥哥一副少见的严肃的表情,便又忍不住想拿扇子戳他。
“哥哥在想什么?”
从荣看了眼弟弟,答道:“你说,既然魏氏便是仪镜的姑姑,而且看起来感情很深的样子,当初父亲为什么不直接以魏氏为理由把仪镜召入门下呢?偏偏用这么残暴的方法。”
从厚将扇子打开遮着阳光,从扇骨间看着太阳的位置,沉思片刻,说:“这个时间了,应该有消息了啊……”说完就拿出一包糖,分给从荣几颗,“你的属下很快会给你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一身素色的人影从屋檐直蹿到从荣身边,附在从荣耳边说了一句,又递给他一个信封,便没影了。此人名作幽篁,是从荣的暗卫,最擅长轻功,若是使出全部功力,饶是从荣也要畏惧三分。
从荣打开信,看了一眼,脸上的疑惑便退去半数。
宿敌尽,牙兵起。
“原来…那场大火,不只是为了仪镜……”
从厚点了点头,将信撕碎了扔到旁边蓄水的大缸里,只见那纸顷刻便融到水里。
“父亲给我的命令是带回仪镜,如今看刚刚仪镜见到魏氏的样子便知道,只要他进了李府,便必然会归顺于父亲,而我要做的,就是让仪镜的背景尽量地干净,所以,便与父亲知会一声,在平山放了把火。”
从荣仔细听着,点了点头,接着从厚往下说:“所以那场大火的意义其实在于肃清。平山贫瘠,私下能请得起仪镜表演的屈指可数,见过仪镜真容的更是少之又少,加之父亲曾掠夺平山,树敌颇多,那些个显贵与父亲颇有过节,杀之,既清了仪镜身份,又除了宿敌,而平山一代近日匪寇成患,亦可嫁祸。随后,只要我们献上仪镜,哄的李存勖高兴,便是大功一件,天高皇帝远的,谁会追查到底死的什么人。”
说完,便是一副求表扬的表情,期待着弟弟的夸奖。
从厚总算不再拿扇子戳哥哥,只是把玩着扇坠。
“刚刚的信,就让你想到这些?”
从荣摇摇头。信上所说的牙兵,代表着什么,他没想明白。牙兵乃是节度使等官员的私兵,他的兵为避嫌多在戍边,仅有些亲兵留在太原,这里的牙兵,不知道是不是指他的兵。
“哥哥你可知道,如今朝堂上的格局?”
从荣忙说:“如今局势混乱,加之皇帝重新伶人,原先的几大家族多已衰落,强盛又稳固的大概就是韩皇后的母家韩氏、太傅、秦王,”
“没错。韩氏尚武,皇后的父亲本是晋王李克用的手下,自灭梁起便追随李存勖,乃是帮助李存勖完成先帝遗愿的功臣,韩氏也因此独受恩宠,如今独揽大权,韩皇后处处欺压宠妃刘氏。前朝后宫都惹得皇帝不满,这样的氏族,李存勖怕也是巴不得赶紧找个理由灭了他,这次,我们便替皇帝找一个理由。巧的是,当下,韩家嫡子韩铭便奉命镇守平山。”
“最好的理由,莫过于,造反!”说出这句话,从荣也是被自己吓了一跳。节度使佣兵,此事可大可小,可以以防御外敌为理由私自招兵,自然就可以说成是——
韩铭拥兵自重,欲,起兵谋反!
“之前我的线人告诉我,韩铭的草场下有一条暗道,直通着那处宅子,暗道中有众多密室,积压粮草金银无数,想来,韩铭私下里有不少不干净的交易,于是那天的火,目的,在于烧了这些粮草,断了他的生意。如此一来,买家便足够不好对付,加上看守不力本就是大罪,韩铭便不得不调用私兵保护自己。”
“可是,养着私兵来保护自己,怎么能说成是造反呢?”从荣不解。
弟弟轻笑着,明明是温柔的样子,却带着说不出的狡黠。
“如今这天,于山匪也是丰收的时日。所以….”
“所以,短期内想再重征粮草,百姓必定不乐意,且近年时局动荡庄稼收成甚微,于是,便可以借着剿匪的名义,去抢山匪的粮草?可是,这也不算…”
从厚停下来,转过头看着哥哥:“不巧的是,当日大火我们是冒山匪的名放的,已有急功近利的人去剿匪,山匪窜逃,山路险阻,于是那只军队就暂且在山腰上休息一晚。随后,韩铭因为心虚,私兵全部未穿军服,且两只队伍本来所属不同,衣服不一样,一时间辩错了敌我。”
所以,韩铭这次,是真真切切的伤了自己人,加之镇守不力倒卖粮草的罪名,是彻底的在劫难逃。
“现在两只队伍正在平山的城外打的不可开交,过不久战时就会变得严峻。”
“什么意思?”
“因为我的人,会将韩铭的首级,挂到平山城门之上。”而那个时候,韩家见自己儿子死了且尸身受辱,必是要起兵杀到平山。此时哥哥若自请出征,代表的便是皇家,到时韩铭镇守不力是真,买卖军粮拥兵伤人是真,韩家忤逆朝廷也是真,如此,便坐实了谋逆的罪名,加上皇帝本就不喜欢韩氏,这一仗,根本没有失误的可能。
从厚的脸上,满是胜券在握的自信与骄傲,全然没有杀了人的不安。一时间,李从荣只觉得眼前的景色变得不再真切。他文静谦和的弟弟,什么时候,能如此淡然地设计了这样的一个局。
从厚并未察觉哥哥面色的变化,只是往嘴里送着糖,不时地也喂给从荣一颗。从荣侧开脸表示不想吃,从厚便自己吃了。
“所以刚才幽篁该诉我,韩家军将生哗变,父亲打算让我去应对。”
“不想去?”
“去。”从荣语气中略带不情愿,但瞬息即止,微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眼神中尽是宠溺,“就当是,完成你的一个心愿吧。”
从厚睁大了眼睛仰视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哥哥,终是按捺了心中的惊喜,点了下头,应了声:“嗯。”
其实,若不是生在官宦之家,若不是自幼便被荣华富贵簇拥,谁会愿意将杀人的事作为心愿呢。兄弟二人都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最终来,不过就是为了成全父亲,成全李家,成全世人皆想要的安定繁荣。
这一日,仪镜在书房呆了许久,与姑姑聊了许多,不禁想起了诸多许久未提及的往事。当年仪镜流落街头,不巧冲撞了平山乐师王凝的马车,小仪镜彼时还不及马儿一半高,被眼前这庞然大物惊着,又许久没有吃饭,便晕了过去。王师傅心善,将其带回家去交给妻子魏琴久抚养,只当是给自己儿子王肃找了个玩伴,后来发现仪镜极擅音律,便也一并收作徒弟了,因是第五个徒弟,便常唤作小五,仪镜便称魏琴久为姑姑。后来,王师傅带着魏琴久去节度使家演奏,那韩铭居然起了歹念,王师傅意欲阻拦,竟让韩铭给打死。魏琴久自知在劫难逃意图自尽,多亏了王肃看天色已晚父母未归去节度使家迎接,王肃武功高强,绕开侍卫找到母亲便赶快逃跑,这才保住了琴久。只是王师傅已死,乐馆就此解散,王肃和母亲准备迁往别处,仪镜便留在乐馆旧址守着师父的家业,不想琴久和王肃竟赶上李嗣源掠夺平山,被他带走。从那之后,魏琴久成为李嗣源的妾室,王肃被收为义子,更名李从珂,代替李嗣源镇守封地边境。
“一别多年,我那侄女小福儿可还好?”魏氏毕竟已是父亲的妾室,察觉失态便赶紧拭了眼泪,免得让下人看见自己哭哭啼啼的不体面。
仪镜却还是止不住地流泪,面上虽努力地平静,眼泪却还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个不停。
“福儿很好,当年她不肯跟你离开,我便让她帮我操持乐馆里的一些精细活。想来是还记挂着与我的婚约,只是一直找不到姑姑,婚事,便也就搁置了。”
“福儿原来还在平山,我会派人将她安顿好的,此事你不必挂心,太傅将你接过来,其实,也是有求于你。”魏氏扶起还跪坐在地上的仪镜,牵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身边,“太傅希望,可以将你送到,送到皇宫里,做皇上的伶官。”
做…伶官?
当今皇上精通音律、嗜好文学,在天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相传皇上看中伶人的才气,时常提拔伶人担任地方文官。太傅李嗣源虽为文官,但到底还是缺少文墨的军人,小公子李从厚年纪尚小还不宜为官,所以姑姑是要我迎合皇上的喜好,到皇宫中伴君左右,然后…祸乱朝纲?
“姑姑……”仪镜只轻声唤着,连着叹息声拖得很长很长,低垂的眼帘还湿漉漉的,但却已平静,“姑姑于仪镜,有救命之恩,仪镜自然会服从姑姑的安排,只是……福儿她…”
魏琴久见仪镜愿意,终于有了笑意,但看着仪镜的眼中,满是无奈和怜悯。
“我会接她到别处的宅子里住,同她说说话,我也好久没有见她了。”琴久突然顿住,极认真地看着仪镜说道,“只是,小五,你要记得,你已经没了。我会将她照顾好,但你….不可以再去见她了。”
仪镜听着这些话,不可置信地看了琴久一眼,转而便重重地点头应下了。
很多事情,如果阻止不了,那就只能独自承受悲伤。
仪镜懂得的,福儿不过碧玉年华,正是对很多事情都好奇的时候,也正是保护不了自己的时候。他的死,于福儿或许是数月的伤心,而若是牵扯到这件事情,一切就太难以预测了。
书房外的天已近渐渐暗了下来,琴久与仪镜说了这样多的话,诉了这样多的情,最终来。却是为了让他禁言忘情。仪镜浑浑噩噩地退出书房,关上门的时候,似有万种情绪沉于眼底,欣喜与悲恸交错纵横,映着斜阳的余晖,竟也看不见一丝的神采。
仪镜,仪镜,明明最厌恶宫闱的人,逃了半生,最终也没逃得掉啊。
沿着路胡乱地走着,心中尽是怅然之感,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叫了自己一声,这才抬起头来,看到远处的李从荣正向自己招手,想狼狗似的直奔向仪镜。
“仪镜~”他走到仪镜跟前,却对上仪镜还有些泛红的眸子,似是慌乱了。
“李从荣。”仪镜瞪着从荣,眼中写着不满,凶狠得像是要吃了他一般,“我也是个凡人,我想要平凡的度过一生啊,我想要过每日抚琴吟诗的生活,我想要闲云野鹤的,哪怕碌碌无为,哪怕这辈子孤独终老,我不乐意,不乐意入仕,我不乐意尔虞我诈,我….”仪镜说的十分激动,他本就是桀骜的性子,为了报恩而帮助姑姑他毫无怨言,但究其根本,害他到如此境地的,是李家,是太傅。仪镜打算弃了体面也要痛骂这个害他不痛快的人,却突然安静了,因为
李从荣,难得一脸正经地,就像那天给他下药时一样的表情,轻轻地抱住了仪镜。
仪镜睁大眼睛,对这样的突发状况不知如何应对,就听到从荣说道:
我和从厚,深刻地了解着你此时的痛苦,因为你此刻将要放下的东西,是我和从厚从懂事起便已经放下的,不为什么,只因为我们身上担负的不只是富贵,还有黎民的安好。
仪镜听着这些话,下巴垫在从荣的肩膀上,因激动而溢出眼眶的泪水随着眨眼划落脸庞。他似乎仍是极力地忍耐着,嗓子里发出唔咽的声音,眉头紧锁,却还强装着云淡风轻。他放肆地将没能在姑姑面前流的泪尽数擦在从荣的衣服上,只觉得将要缺氧,眼前都起了雾气。
李从荣静静地等着他哭完,等着他哭得有些晕乎乎地,便直接横抱起来带他回住的偏院,正好仪镜还怎么认路,让他再熟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