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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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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偏西,知青点的土坯房就被晒得发烫。钱方艳跌跌撞撞地冲进女宿舍时,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大通铺上铺着的粗布被褥,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自己的铺位,扯过被子蒙住头,牙齿却控制不住地打颤,上下牙磕出 “咯咯” 的轻响。
霄礼的话像冰锥,一下下扎在她心上 ——“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不难”。她仿佛能看见自己被埋在黑土地里,玉米根须缠绕着手指,永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上辈子在底层挣扎的恐惧,这辈子重生的侥幸,此刻全搅在一起,变成黏稠的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衬衫。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是其他知青收工回来了。钱方艳赶紧往被子里缩了缩,想装作睡着,可浑身的战栗怎么也停不下来。
“方艳咋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是同屋的李爱芳。她走过来推了推钱方艳的肩膀,“天都快黑了,还睡呢?”
触手一片滚烫,李爱芳吓了一跳,赶紧掀开被子一角:“哎呀!方艳烧得脸都红透了!”
她的喊声像块石头投进水里,瞬间惊动了屋里的人。正在擦汗的男知青们也涌了进来,挤在门口探着头。知青点的老大哥王金华拨开人群,蹲下身摸了摸钱方艳的额头,眉头拧成了疙瘩:“烧得厉害,怕是得请医生。”
“我去!” 一个瘦高个的男知青应声,是短跑最快的刘建军,“我现在就去村头找赤脚医生!”
“爱芳,你去烧锅热水。” 王金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小赵,你打水回来拿块布来给她擦擦身子守着,剩下的人先去做饭,吃完了轮换着来照顾。”
这群知青和后来那些不情愿下乡的孩子不同,他们大多是自愿来的,心里揣着建设祖国的热望。白天在地里挥汗如雨,晚上挤在大通铺上讲理想,彼此照应着像一家人。此刻看着钱方艳的样子,谁都没了说笑的心思。
钱方艳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坠入了另一个时空。
她成了个旁观者,眼睁睁看着上辈子的自己在泥泞里挣扎。那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女人,为了一个白面馒头跟人吵架,为了几尺布票讨好邻居,那个病死在漏雨的出租房。临死前,她还在咒骂:“凭什么别人能住豪宅开豪车?凭什么我没有?”
钱方艳想冲过去摇醒她:“别怨了!是你自己不肯好好过日子!” 可手却穿过了那个 “自己” 的身体,什么也抓不住。
场景突然一转,她到了这个时空的 “未来”。
她还是抛弃了肖明,死缠烂打地嫁给了霄明。可霄明终究只是个记者,没有参军,没有成为将军。霄礼因为 “纵容弟弟抢战友对象”,在部队里名声一落千丈。霄家父母气得登报断绝关系,报纸上 “霄明” 两个字被红笔圈着,像道血淋淋的伤口。
她住的还是知青点改建的土房,霄明的工资刚够糊口。她每天数着粮票过日子,看着别人穿的确良衬衫,心里像被猫抓似的。“你以为我为什么嫁给你?” 一次争吵中,她终于吼出了口,“没有霄家,你算什么?一个破记者!能给我什么?”
霄明蹲在墙角,抱着头不说话,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钱方艳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突然想道歉,可梦里的自己却冷笑一声,摔门而去。
后来特殊时期,霄明因为一篇报道被打成 “□□”,关在牛棚里。她怕被牵连,主动站出来揭发他 “思想反动”,还登报离婚,把刚满三岁的儿子丢在保育院,转头嫁给了革委会的张主任。
张主任给了她绸缎衣裳,给了她细粮,可也给了她满身的伤痕。他喝醉了就打她,骂她 “婊子”;为了往上爬,还把她送给更高级别的领导。她在暗夜里哭,想念那个会把红薯干留给她的肖明,可一切都晚了。
改革开放后,张主任被抓了,她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她偷偷去看儿子,发现他被霄家接走了,养得高高壮壮。霄明从乡下回来,腿瘸了,却还背着那台旧相机,正在给儿子和一个女人拍照。那个女人穿着一身呢子大衣,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 是齐晓雪。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温暖得晃眼。钱方艳站在街角,看着霄明给齐晓雪整理围巾的动作,突然明白:有些缘分,就像田里的稻子,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抢不来,也藏不住。
再后来,她在菜市场碰到了肖明。他退伍了,开了家杂货铺,鬓角有了白霜,笑起来还是憨憨的。“要点啥?” 他问,眼里的光干净得像山泉水,而他没认出她。
钱方艳看着他,突然想起霄礼的话 ——“珍惜眼前人”。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咸涩的味道漫过舌尖。梦里也会有味道吗?
“醒了!醒了!”
耳边的呼唤像从水底浮上来,钱方艳费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让她眯了眯。入眼是肖明焦急的脸,额头上还沾着汗,军绿色的军装湿了一大片。旁边围着几个知青,脸上都带着松了口气的笑。
“可算醒了!” 李爱芳拍着胸口,“烧了一天一夜,可把我们吓坏了!”
“赤脚医生说就是累着了,加上有点风寒,不碍事。” 王金华道,“你先歇着,我们出去让肖同志跟你说说话。”
知青们呼啦啦地退出去,最后一个出门的还贴心地带上了门。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蝉鸣和肖明略显急促的呼吸。
“你…… 你感觉咋样?还难受不?” 肖明搓着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在炕边,“我托人去镇上买了黄桃罐头,生病,吃这个准好。”
玻璃瓶上的商标有点皱,看得出被摩挲了很多次。钱方艳看着那罐头,突然想起肖明给她送红薯干的样子,眼泪 “唰” 地一下就下来了。
“你咋哭了?” 肖明慌了,伸手想擦,又觉得不妥,手停在半空,“是不是罐头不合你胃口?我再去买别的?”
“不是。” 钱方艳摇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前的肖明,和梦里那个开杂货铺的中年人慢慢重合。她突然很庆幸,庆幸自己还有机会。
“肖明同志,”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们结婚吧。”
肖明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被雷劈了似的。
钱方艳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其实,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顿了顿,说出了藏在心底很久的秘密,“救我的是霄旅长的弟弟,你们同名,我后来才知道认错人了。”
她看着肖明渐渐黯淡的眼神,赶紧补充:“但我现在想通了,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 还要娶我吗?要是愿意,就点点头。”
肖明的脑袋像装了弹簧,猛地开始上下晃动,幅度大得差点碰到炕沿:“要!要!我愿意!” 他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亮,“我早就知道你可能认错人了,我不在乎!”
钱方艳的心像被温水泡过,软软的。
“等你病好了,我们去谢谢霄明同志。” 肖明挠挠头,笑得一脸憨直,“要不是他,我也遇不上你。”
“嗯。” 钱方艳重重地点头,“还要跟霄旅长道声谢。”
谢谢他,点醒了我。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钱方艳看着肖明忙碌着要去热罐头的背影,突然觉得,这辈子的夏天,好像比上辈子所有的夏天加起来都要明亮。
她不会再追求那些虚幻的荣华富贵了。她要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在这片黑土地上,种玉米,割麦子,生儿育女。哪怕日子苦点,哪怕永远成不了 “将军夫人”,只要身边有他,就够了。
毕竟,能重新活一次,能有机会选择正确的路,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