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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停灯迎客 ...

  •   谢怿以车代步,心境浮躁非常,在望城大城小巷中游手好闲,不知要寻哪处来安顿自己。
      直到日上树梢头,谢怿自觉在雾霾肆虐一事上,自己是为虎傅翼,大感惭愧,兜兜转转,仍然决意去北汀叨扰。
      眼下进到宅中,已接近晌午时分,陆凡几不知所踪,大抵还在梦会周公。荀祁正在厨房料理食材,刀具在案板上响作一片“笃笃”,是陈之霂脚步虚浮地晃来给他开门,缺连一句问候也欠奉,像一片系在长绳上的纸片人似的,全凭一阵风将他吹得飘飘荡荡、原路返回,“砰”得一声,闷头扎进布艺沙发里,只怕俄而就要闷死在抱枕里,一双小腿高高地翘着,半双拖鞋给脚腕勾着,另外一只,就不知哪处海角天涯去了。
      谢怿忍俊不禁,正巧荀祁从厨房出来,拽着张厨房纸,擦净手上水珠,才上前一步扶住陈之霂脚踝,将那只摇摇欲坠的拖鞋解救下来,复又绕到沙发侧旁,俯下身去扳着他两面肩膀,低声哄道:“听话,翻个个儿再睡。”
      陈之霂借着扶在他肩膀上的力滚动半周,僵硬得像条铁盘中的煎鱼翻面,刚要正面朝上,又迅猛地抬起小臂搭在脸上,佯装遮掩光线,好像谁还不知道他脸红似的。
      ——大抵唯独荀祁,是的确不知道。
      谢怿见陈之霂这般困倦,实在是可怜形容,顾不上揶揄他,只放轻了声音,茫然问道:“他怎么这么困?”
      “昨天闹得晚了,今天还早起。”荀祁也轻声答复。
      谢怿如蒙雷劈,惊诧得目眦欲裂,目光在化成一滩梦话似的陈之霂和坦荡荡的荀祁间逡巡不定。
      荀祁起初镇定自如,在那副狐疑的目光扫视下也显露了一些不解,可作为“狐朋狗友”,陈之霂自然是最了解谢怿不过,不消思考,也能洞悉谢怿那颗脑袋里齿轮如何运作。只见他突然宛如尸变一样,突然直挺挺地高高举起一只手——原来那只失踪的拖鞋就莫名其妙地揣在这小孩儿怀里!
      谢怿大惊失色,四处寻找掩体,果不其然,下一刻,一声巨响,那只大上好几号的拖鞋,就以“炸碉堡”的气势轰然落在谢怿刚刚逃窜离开的那块地板上,引来毫发无损的谢怿一阵鬼哭狼嚎。

      荀祁心知陈之霂高举拖鞋片刻,便是不想真的击中谁,心道这小孩儿玩闹也这么知分寸,哪里像深巷其他人家口里说得那么浮躁不堪?登门拜访还得捱人鄙夷脸色。
      一时间,又有做家长的欣慰与骄傲涌上来,恨不得印许许多多的传单,叫深巷里里外外传阅一通,上书“你认识陈之霂吗?我是他(前)监护人。他特别好。不认识就现在让你们看一眼。”须用黑体,加粗,初号字。
      荀祁又想,同样是家庭的镣铐劈头盖脸撂在面前,如山的责任当头,陈之霂学得这样快。一早上拜访各个世家,一套礼数竟然颇为周全,再不想从前那般骜烈得沉不住气,也不知自己缺席的这两年究竟所经何事,这出落得成熟得体的蜕变,又所为何人。
      无论如何,那慧敏的天性,总不至于像自己这样愚笨,磕磕盼盼、笨稚地学了那许多年,也只习得将七情六欲,虚掩了小小一半。

      陈之霂抛出杀手锏,便不再威胁谢怿生命安全,只愤而解释道:“是因为昨夜荀祁在窗外看到一个人影,仿佛在监视北汀,我随他追了几步。”
      谢怿尚来不及惊讶,荀祁却未卜先知地喂他一记“定心丸”道:“无所谓,身上没修为,只是个平常人,只是格外骇人些。”
      这才打消谢怿满腹顾虑,换来他稀里糊涂的两三下颔首。
      而陈之霂,方才大展身手一番,朦胧的睡意也退了大半,索性坐起身来醒神。
      “怎么了?还可以再睡一会儿,”荀祁抬腕看了眼钟点,忽的灵光一闪,自觉领悟个中缘由,便柔声补充道,“我不说你。”
      谁料,得了许可和保证的陈之霂不知什么缘由,更愈发红光满面,竟仿佛龙颜大悦,喝道:“不,朕不睡了!”
      谢怿见此一来一往,也感染上了旁人几分几近温馨的愉悦,心中郁结纾解,自然也有心思闲聊起来,问道:“所以,究竟为什么非得早起?”
      又见陈之霂满脸故作“高深莫测”,就知他对于个中缘由也是懵懵懂懂。
      荀祁见状,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成一个弧度,只一瞬。又适时解说道:“北汀预备重新开张,我回望城前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今早向深巷里其他世家一一登门拜访,表示感谢关照,走个过场罢了。”陈之霂闻言,也即刻威严地点头附议,那副隐含着稚拙的神态,倘若不是忌惮家长在场,直让人想冲上前去,把那一头柔软的黑发揉得蓬起成一朵蘑菇的伞帽才行。
      “重新开张?那岂不是又要满山满水地奔波?”谢怿问道。
      “还不会出远门,”荀祁道,“重新开张也需要几桩生意来积攒口碑,起初几个月只会有些手到擒来的小事,还能惬意一阵。”
      陈之霂接过话头:“正是啊。无论那个来电的究竟有什么目的,闭门造车总是接不住招的。北汀同‘那个世界’隔绝太久了,消息太闭塞啦。”
      谢怿颔首作答。提及那通电话,空气似也无声地聚合而凝重起来。
      话题正搁浅时,只听楼梯上一阵零乱的脚步声,轰隆隆地,风风火火,是陆公子终于舍得起床了。
      “老荀!老荀!”只听他大呼小叫,呼喊完了,又隐隐有压低的呛咳声,叫荀祁无声地聚了聚眉头。只闻其声了好半晌,直到他下楼来,状若自然,好像不曾把肺咳出来似的,看见三张或茫然或鄙夷的脸,不解道,“谢怿?你怎么在这?你哥怎么说你去找老师学习了?”
      谢怿不知如何措辞,却见陆凡几径直走向沙发来,就要推他起身。
      “一会儿再说,你赶紧躲躲,那阎王要来北汀了!”说话间,手中手机屏幕还亮着,晃来晃去的,隐约是短信页面。
      “我哥怎么来这?”谢怿大惊失色。
      “谁知道呢?谢老先生最鄙夷些怪力乱神,两个儿子倒一个一个往这处来,迟早把你们一道逮回去挂在墙上,赶紧赶紧。”陆凡几说着,拉开沙发旁一口大衣柜,正经无比地向里一指,俨然是“请进”的意思。
      荀祁叹息一声,说道:“陆凡几,我看你是幸灾乐祸,还有心思胡说八道。”
      所谓“患难见真情”,陈之霂大手一挥,为这迷途的羔羊指了一条明路:“上楼,随便挑间房间躲着吧。”
      谢怿于是抱头鼠窜,荀祁则低头开始浏览手机短信,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他哥哥,是叫谢权?”
      “是啊。”陆凡几得意洋洋地占据谢怿空出的单人沙发——他们似乎总在争夺这个宝座,毕竟长沙发上,有那群宠陈之霂惯常蜷缩的一角,旁边的位置,也自然总是无可争议地有主的。
      “前几天和我联系过了,”荀祁解释道,凝着眉峰,又将手机收起来,“本地姓谢的大户人家只有一家,可我之前还是不敢轻信他和谢怿有什么血缘关系。”
      陈之霂多年来跟着谢怿同进同出,从来只有随着闻风丧胆的谢怿一起东奔西跑,和这“大哥”从未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给勾起了十足的好奇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哇?”
      陆凡几笑嘻嘻道:“就长谢怿那样,更高些、头发更长些罢了。不过……之霂啊,用动物打比方,你觉着谢怿像什么?”
      陈之霂眼也不眨:“傻狍子,”而陆凡几饱含笑意的一眼扫来,则叫他福至心灵,恍然大悟,“金毛寻回犬。”
      “也都对,”陆凡几回答道,“他哥谢权,就大致相当于东北虎,或者藏獒。不过谢怿见了他哥,更像土豚,就是那种纳米布沙漠里的食蚁兽,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土洞里钻……”
      荀祁习习凉风似地道:“你居然也舍得这么说他?活似你心里当真这么想似的。”
      陆凡几方才还眉飞色舞,正要将土豚和谢怿放在一起大做一番比较阅读,这“凉风”袭来,神色不由一僵,不敢接那话茬,恹恹地转移话题道:“哈哈……更具戏剧性美感的是,谢怿在他哥心中是高贵难哄的猫系。”
      陈之霂浑然不觉气氛一转,更不知那“他”字所谓何人,自顾自地叹息扼腕:“可惜我今天不能当面见到!”
      “嘻嘻,今天我‘坐庄’,赶紧起范儿。”陆凡几又威仪天下似的端坐沙发之上,另外两人便果真言听计从,起身忙活开了。
      先前陆凡几拉开的一口顶天立地打在墙上的衣柜完全敞开,里面赫然藏着束好的白纱窗帘,质地固然轻薄,无奈宽度实在感人,也有近一大捆。荀祁探手进柜中,把绸带解开,沿着天花板上从左贯通至右的一弯弧形轨道,“咔咔哒哒”一路倒退着走,那帘幕拉开,竟然从左面墙壁拉至右面,将客厅中的餐室、厨房之类活络着人气的场所完全掩住,只留下一方茶几,两座沙发,以及沙发上端坐着的一位“庄家”,静静等候来客。
      “唉!我说这范儿怎么端不住,倒茶倒茶!”陆凡几耀武扬威道,话音未落,隔着帘幕,伸出一只端着茶杯的手,只看那考究的袖口便知,也是荀祁。
      陈之霂何处去了?正弯弯绕绕向一楼长廊尽头,那一间暗室行去。
      那暗室的门格外厚重似的,沉淀着岁月的凝泽,洞开的一条门缝,向其中透露几丝人间日光,也很快给无边冷寂吞没。
      小小一方黑暗中,列祖列宗牌位高高端坐,香案上供奉神明也似的整齐肃穆,陈之霂端端正正跪在一角蒲团上,眼神不免略过那新添的一小座石碑,上头有荀祁亲手镌刻着的“陈茳”二字,整个单薄的人影不由虚晃一瞬。
      而香案正中,一点出奇昏黄的烛火,在没有烛泪、不见烧融的白烛上摇曳一阵,不知是否是错觉,陈之霂携着这一点人气进来,它竟仿佛受到无声的感召,颤巍巍地澄亮了些。灯座形如一座八角亭,极薄的片片琉璃瓦覆在四面,护住当中烛火,只正中一片上,一枚镂空的“陈”字,向里透着气。
      陈之霂三拜完毕,口中念念有词一阵,恭敬地起身屈腰,上前请出那灯来,正长吁一声,要出暗室,忽然转过身来,那烛焰也令人心头发紧地颤悠成一条明亮细线,直到人站定,才又畏畏缩缩地鼓胀成一滴露水的形状。
      “爸,”陈之霂轻声地说,恐惊天上人似的,“还请您多关照啦。”

      谢权在心中大咒北汀这见鬼的石阶和门槛,勉强维持着涵养,好容易进了小院,院中樟树参天有如铺盖,一阵叫人不甚舒爽的阴凉,捱到老宅门前,打量起这石灰色的建筑,装潢实在平平无奇,却叫人只觉无端有一股庄严肃穆。
      陆凡几应叩门声而来,老宅中一景,包容却冷淡无比地向来客敞开——室中竟然昏暗非常,只一方茶几,两条长短沙发示人,桌上一杯热茶袅袅水雾升平。又有一道薄纱帘幕横绝整个客厅,在无风室中静止不动,如同铜铸,薄纱那头,昏黄的烛火在暗沉沉的室内映出主人家的剪影——其中一个人影侧身端坐,旁边立着高挑的另一人。
      诡谲的凉意迎面袭来,更叫人不由冷汗涔涔。

      荀祁与陈之霂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玄关有一处给虫蛀空的地板,刻意不曾上油润滑的厚重大门“嘎吱”惨叫一声洞开后,那处地板格外凄厉地尖叫一声,又有一阵金属滚轮“骨碌骨碌”靠近。
      荀祁闻声垂首,与抱着灯挺直腰杆、却有些忍俊不禁的陈之霂对视一眼——要么来者有两人,要么这“谢权”就是个坐轮椅的“胖子”。
      只听陆凡几在帘幕那头状若无意地抬高了嗓音:“怎么两位客人?老铁,这位姐姐我在哪里见过?”
      ——原来是两人,一人是谢权,另外一个恐怕是位轮椅上的女子,只是样貌却不好说,毕竟陆公子见哪家姑娘都是宝玉那一套千古不过时的开场白。
      陈之霂心中心弦一松,他正唯恐自己接受不了将来会面一个又胖又凶的谢怿,原来是两个来客,这就好,好。
      荀祁见小孩儿一脸促狭笑意,从两湾梨涡里流露出来,也心知那脑袋里转悠着什么念头,给抬起的面容上两弯含着点漆的月牙一望,本应有的几句训诫却难说出口,只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陈之霂鼻尖,以示警告,殊不知没有半分警示作用,倒叫谁心里,有如漫天花火当空绽放似的。

      再听帘外动静,只听一个陌生的男声说道:“小心。”想来是谢权,可那声音竟然温和非常,像宝刀入鞘似的内敛。
      又有珠玉落地似的圆润女声,融融的笑意由平到仄,盈了满满一句话:“谢谢,也谢谢你啊,小陆。”
      “不客气。”是陆凡几那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声音,嗟乎,竟真叫他佯装出几分明明如月、君子如松的翩翩风度来。
      陈之霂拽拽荀祁袖口,携着满面笑容,向复又垂下头来的人做口型道:一定是个好看的小姐姐!
      却不料此话遭到冷遇,只见荀祁定定地望入他眼中,不悦袭上那好看得令人心头发紧的面容。陈之霂仰视看去,是多年不曾见的一张冷脸,不由羞怯又微怔,心思便乘白马驰骋天外了。

      回忆轻轻柔柔地泛上心尖,如同草结拴着心口,直至充血般的涨痛。
      “北汀的接班人不信鬼神,曾经有人说过你有辱门楣吗?”那时荀祁冷着一张脸,不见喜怒,正如此刻,哑黄的吊顶灯投下阴影,他面容竟生出庄严意味。
      而当时,陈之霂正揽着父亲留下的空空的青色衣袍,仿佛里面还套着血肉之躯,眼神掠过荀祁鬓角,空泛像山雾笼罩,半晌,他开口道:“你说得对。”
      ——竟还是初见那天。

      且说谢怿如无头苍蝇一般闷声扎进入眼第一间卧室,见那书架上琳琅满目,精装《基督山伯爵》和画风古早的《蝙蝠侠》比翼齐飞,卡尔维诺共白先勇同台竞技,便知这就是陈某人的卧室了,一面啧啧称叹,一面向后退几步,要将整面墙的书架尽收眼底,却不料踉跄一瞬,左脚跟与右脚尖绊着,就要向后栽去,而谢怿作茧自缚地猛力向前挣几步,反倒弄巧成拙,硬生生撞上书架。
      一阵鸡飞狗跳,书本“扑拉拉”地如同白鸽放飞,谢怿捂着额角呲牙咧嘴,抬起眼来却惊诧非常——
      那眼下空旷了一角的书架,内里竟然塞着几个薄薄窄窄的白纸盒。
      谢怿一时哑然,心道,陈之霂要这么多安眠药做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停灯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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