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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黯淡春晖 ...

  •   是天地倒倾?还是江河溯流?
      陆凡几错愕不已,眼睫上下翻飞,以确信不是自己病得两眼昏花,眼前人的确陌生仿佛“鬼上身”。
      谁见过这样的谢权?
      陆凡几原先心中还有些忐忑,自己佯装高深莫测,迎接他的酒肉朋友时,会给拆穿他的“人模狗样”。谁成想,谢权才是人模狗样的鼻祖,他粉饰本性的伎俩堪称炉火纯青,以至于当着女士的面、对陆凡几说“你人模狗样”五个字,也有损他眼下这的风度。
      谢权先前将踉踉跄跄的扶风弱柳从轮椅搀至沙发,又顾及室内阴冷,不忘将毛毯抖落开来、铺展在人腿上——换做以往,陆凡几必然断言,体贴入微即是谢权要杀入情场的先兆,可眼下他也不敢笃定。因为谢权那浑身解数一成也未使出,他搀着那女士,仿佛捧着假借旁人得来的珍宝,珍惜、敬畏,除却必要的帮扶,就连一点多余的肢体接触,也怯于做出。
      陆凡几心中啧啧称奇,然而面上却还要为陈之霂充当门面,复又“无人问津”地人模狗样着。
      “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陆凡几望向这位女士,不由暗叹谢怿品味不俗——
      这位女士打扮精致,想必也是某家金贵的夫人;面目上瞧去,眉眼柔和剔透,在北汀中昏黄灯光的映照下,隐匿的岁月的沟壑略略凸显出来,年龄或许较谢怿更大两三岁。然而气质中掺杂着一种少女般的娇憨,那无限醇和的丰仪,又裹挟着天真、庄严。
      谢权无声地向她递过一个以示“赞成”的眼神,见她仍旧一副不知从何道来的为难模样,便代替她发言道:“我这位朋友要做母亲了。”
      陆凡几闻言,眉眼倏忽间促狭地一弯,客气道:“恭喜恭喜。”心道,原来情场浪子竟也会求而不得吗,可为此掬一把同情泪了。
      “其实我之前有过两次身孕,可是都……”那贵妇轻声细语地,“那两个孩子都没得蹊跷。这次想保住这胎。可是我听说,最近望城婴儿失窃,都是恶鬼作祟,实在不安心,就想请人为现在的住处相相宅……”
      “恶鬼作祟?”一道霹雳倏忽劈过陆凡几天灵盖,反问声也急切了些。
      “是……听人说的,他们都这么传。整个望城……和深巷有关系的,大概都知道。”女士见陆凡几神色一凛,不知道哪里失言了,茫然地答复道。
      “北汀很久没开业,大概消息没以往那么灵通,”昏暗室内,谢权一只深灰色的义眼中恰好映射出点点火光,一道金属似的光泽闪向陆凡几,要威逼他将语气放柔、放缓,然而转过头去,又变了副温和面孔,轻声安抚道,“但是小陆是我旧识,他在北汀,是一定信得过的。”

      陆凡几才无暇理会谢权如何重色轻友,他满头思绪活络开来——那人为何在四处传播消息?只为了迫使隐匿的北汀显身?未免也太大费周章又获益甚微,实在是缘木求鱼。
      而且,所谓“深巷有关系的人”,其实是“望城本地富豪”的委婉说法,尤其是近几十余年来,那一批不明缘由却一夜暴富的商贾人家,人人传说他们奉行“血腥的资本积累”准则,万贯家财其中是人血馒头味,天道轮回而报应不爽,孤魂野鬼缠绕门楣,也就成了深巷的常客。
      此前猜测前后一贯通,这暗地里心怀叵测的监视者,便在微光投映下,堪堪显露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与陆家关系匪浅,也许在望城上流名利场中也占据一席之地;且门路四通八达,大抵是推杯换盏时,就将他想散布的消息混在酒桌笑谈中,拱手推出;而且其人,威信和人缘必据其一,才能触及望城富豪们共同的难言之隐,却不叫人生疑,反倒人人相互通风报信,才有消息四散的结果。
      陆凡几垂眼盯着手中茶杯水汽蒸腾,任由它半遮半掩了神情,心中不由惆怅地想,倘若不是他几年来只在芍山中与世隔绝,更深知自己从未做过此事,大抵就要怀疑这人就是自己了——在纨绔中的好人缘就先为他得上一分;和陆家的关系则更不必提,他就是陆家上上下下的小祖宗。

      满腹委屈无人省,只好姑且搁置一旁。陆凡几拉开茶几暗格上灵巧的小铜环,也不由一怔,笔墨纸砚不知给陈之霂收到哪处去了,只剩一本米黄色的便签本,和一只平平无奇的签字笔,便不由暗叹,这端起来的范儿已然萎靡了一半,讪讪笑道:“您把姓名、生辰八字和常住的住址一并写了吧。这是北汀的规矩,您瞧,‘东家’只隔着帘子听,您的名字,也只有抓阄出来、接生意的那位才知道。今明两天,也许会上门拜访,为您相相宅。”

      这便是荀祁的主意。
      可叹北汀之前陆凡几还以为他是坦坦荡荡、胸无端倪的真君子,谁成想,竟也很有些胡说八道的天赋,宣称是沿袭北汀的“主客不见面”的惯例,客人登门拜访时,他和陈之霂二人便从不露面,谁又有那份神通得以得知,垂帘听“政”的是他,亲力亲为的仍旧是他,所谓“抓阄”定人选,各个阄上写的都是“荀祁”二字,而出了深巷,衣着光鲜的个个名流对此中事只字不提。于是无人可知,北汀中能施方术的,究竟只余一人罢了。

      陆凡几谈及“东家”二字,抬臂一展,示意二位来客看一看那白纱帘幕后的憧憧人影,目光也自然顺之瞟掠过去,却见那椅上人影方才还悄悄地懈怠几分,闻言又毫不隐秘地刻意挺直了腰杆。而站立着的高挑人像,那胳膊处的投影,先前还缀连着“东家”酸涩的肩膀,想来在替之揉肩,此刻才悠悠哉哉地将手臂一收,重新垂手而立。
      实在丢人现眼!陆凡几一个白眼将翻未翻,决心按耐到送客之后一并奉上。
      回过神来,只见那贵妇人书写完毕,将签字笔和叠成个菱角形状的便签纸一并递到茶几中央,与谢权对视一眼,又收获一个鼓励的颔首动作,于是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摞细细捆绑收纳的照片,和便签并拢一处:“我丈夫不懂鬼神,也很不乐意我成天琢磨这个。近来我身孕,又常常在家陪我。相宅的时间恐怕迟些才能定。这些照片是他挑选住宅那会儿拍的,那时担忧我行动不便,拍过几张供我参谋。因为是现成的照片,未必迎合您的需要,聊胜于无吧。”
      话罢又再三道谢,客气得叫陆凡几也有几分面薄,再由谢权将她搀回轮椅上,便决意就此告辞了。
      陆凡几捧着热茶,一路送到玄关处,只听那蛀空地板又是撕心裂肺地“嘎吱”一声尖叫,是二人已出了老宅正门。此后穿过铺盖着坑洼的青石板的小院,在红漆木门脚下,又有石料门槛这一“劫数”,陆凡几眼见,谢权是何等小心翼翼地将那轮椅轻轻架上石阶,勉力放柔动作以减缓颠簸,好一番周折,才将轮椅推向深巷那端,不由恍惚出神,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何等感受。
      他自以为是人情练达,可其实曾见识过谁的真心吗?他曾勘破过任何酒肉朋友的真面孔吗?且看旧友那视若珍宝、就连愿意呵护也不敢放肆的神态吧。笑过闹过,原来人心终究隔着皮囊,草原雄狮的铮铮铁骨下,竟也有温情似水的一副柔肠。
      原来浪子那稀世难求的真心,一经剥离了花花肚肠,竟质朴如赤子。
      那么我呢?陆凡几想。我看待这世间,只将它看作可以借居片刻的逆旅,就连迈过早夭的门槛,也成了天大的喜讯。不知何时就要撒手人寰,故而时时刻刻只觉得“身是客”而已,也只敢以游戏人间的散漫,日夜苟且罢了。
      陆凡几垂下眼来,凝视着搪瓷茶杯将他掌心也煨热,早先喝第一口他便觉出个中滋味不同来,眼下借着屋外偶得的几缕日光探看,杯底果然沉淀着细细一把揉撵成碎屑的符纸。裹着热水入口时只撷来一阵苦涩,然而也平息了胃里利刃翻搅似的病痛——他今早的确忘记服药了,原先在芍山隐居时便是靠越晦如日日叮咛、才不至于哪一夜因着忘记用药的缘故、捱不过病痛、一命呜呼,眼下,则是荀祁唯恐北汀中的寒意勾连出这病秧子的病根,有心了一番,不然方才撑不过三句话,陆凡几只怕已经疼得不顾外人在场、就要满地翻滚了。
      他连自己的命也不惜,还要凭借旁人的关怀,才勉强得以朝不虑夕地苟延残喘着。这样游戏人间的人,就连情场浪子也不如吧?凭什么谈及自己那几分可怜的真心呢?
      陆凡几一阵恍惚,直到背后一阵“喀喀达达”,是白帘幕掩着导轨攀回原处;又有一声不轻不重的“哐当”,那柜门也合拢了。声声响罢,那楼梯上却并无那一阵节拍也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原来谢怿仍旧没有下楼来。
      陆凡几说不出是何缘由,只觉阵阵失望袭上心头,悬浮空中的三魂六魄方才悠悠转转地归位,向正围拢在茶几旁、研究便签和照片的荀祁、陈之霂走去,面上已然又携了几分轻狂笑意了。

      “如何?”陆凡几状若无意地问道,心中并不敢向荀祁道谢,一则彼此心知肚明,不必言之于口徒增尴尬,二则想必一旦挑起这话头,又有一番“不要叫越晦如担心”云云的说教要向他劈头盖脸而来。
      荀祁眉峰更聚拢几分,尚未作答,大抵仍然在整理头绪,而陈之霂接过话茬:“我自然看不出什么,不过这位小姐姐,字写得很不错,铁画银钩,有些米襄阳的遗风,很潇洒。就是名字挺……”
      “叫作什么?”陆凡几问道,心中大感好奇。
      “柳阴。”荀祁答道,手下动作不停,在一摞建筑的照片中细细审阅一通过后、竟然挑拣出大半,打茶几一角起,张张“摩肩接踵”地铺覆了满桌。
      “也不生僻吧?怎么?”
      “是‘阴阳’的‘阴’。”荀祁将手心不经意揉作一团的便签摊平示人,皱皱巴巴的纸张中央沟壑纵横,一个“阴”字下方有指甲盖反复刮擦的划痕,显然是方才二人交流时用以示意彼此的记号。
      此刻陆凡几也觉出诧怪来,到底曾在芍山道馆客居许多年,得以瞧出大致的蹊跷——那柳阴八字不稳,伶仃飘絮似的,正应和她的姓氏。无奈天命如此,后天也毫不避讳。
      按说望城风水风气盛行,平常人家也惯常要为子嗣算卦取名。这柳阴却被放任自流地不沾分毫吉利,倒好似打她还是懵懂问世的新生儿起,家庭便早早将厚望从她身上收回似的。
      荀祁屈起指节,又轻轻叩了叩茶几,道:“而且这些照片,也很蹊跷。统共出现过三栋建筑,一幢是‘尖角煞’,一幢则是‘直角煞’,又有一幢是‘穿心煞’。按说望城富豪都重吉利,高端住宅区的建筑设计也大多避讳这些布局,她丈夫一挑就是三幢大不吉利,何止是不懂风水?倒像是掘地三尺也要勉力寻找一处大凶的处所来。”
      张张照片看过,果然如此,那平平无奇的构图、采光,霎时间形同一种诡谲的预言。
      陈之霂给此话骇得寒噤片刻,凝起眉头沉思半晌,又一副恍然开悟的神态,荀祁不由一瞬讶异——陈之霂再聪明,到底对鬼神之事知之甚少,从前起面对这般不知所云的怪力乱神,就一副“甩手掌柜”形容,此刻难得有高见,正应该洗耳恭听——却听他问道:“谢怿他哥哥,是不是暗恋那个小姐姐?”
      陆凡几的思绪早在“名字”那话题的岔道口处便漫无目的地偏离了航道,此刻给绳索似的一句话拉拽靠岸,如梦方醒道:“哦,有可能,大概是!他以前凡是见着雌性,三言两语就要将对方撩拨得走不动路,头一次见他夹起尾巴做人呢。”
      于是未尝得见“庐山真面目”的陈之霂心中那副以谢怿外貌为蓝图的谢权印象画,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到底无奈,他与谢怿太过相熟,心中图景上的谢权,扮相确然换做了一副浪子模样,神情却还落在“谢怿式憨态”的窠臼之中,便尤为别扭,极不协调。
      陈之霂一经细细构想,面上神情却不由古怪起来,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却瞥见仍旧恍惚的陆凡几,只觉那惯常的笑意疏淡非常,仿佛用铁锥将表面一层薄薄的躯壳敲碎,内里裸/露出一个人情寡淡的影子,又见他随口敷衍几句,悠悠哉哉地往院中晒太阳去了,嗡嗡蝉鸣从豁然洞开的大门中袭入静谧老宅,一股热流裹着炙烤出焦糊意味的樟树芳香涌入鼻腔,陈之霂思路也蓦地贯通似的。
      “荀祁!”陈之霂轻声唤道,手脚并用地比划出一个示意“你蹲下来些”的动作。
      荀祁眼见这小孩儿两眼灼灼地闪着新奇的光,面上更有一派大惊失色的形容,也好奇究竟有何大事相商,于是微微侧身、弯腰、附耳过去。
      “陆凡几……是不是暗恋……谢怿他哥……”这断断续续的语句裹着口腔中的气流,如同猫垫着肉垫在耳廓上逡巡,荀祁只觉耳畔、心底都是一瞬激灵似的瘙痒,不由微微缩了缩脖颈,像要拂去耳郭上落下的一瓣羽毛般的亲吻。眼角余光瞥见陈之霂眼里那熠熠生辉的点漆,竟然是全然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
      “不是,”荀祁也放轻声音,这样天大的误会尤其不能落入陆凡几之耳,暗叹陈之霂聪明剔透,也有糊涂一时,“他喜欢的人不是谢权。”
      陈之霂双眸圆睁:“竟然当真有喜欢的人!”
      “陆凡几看起来像清心寡欲的人?”
      “他不像,”狡黠的笑意盈了陈之霂满面,那两点梨涡又旋起来勾人心魄了,“您最像,您看着可就仙风道骨、六根清净。这位道长,陆凡几的白月光是什么样的人,您给掐指一算呗?”
      荀祁复又直起腰杆,垂眼凝视那张笑脸,留意不使自己在面上显露情绪来,心道,这话又错,枉我一直以为你聪明伶俐,再开口,又掺杂几分“家长”式的口吻:“你先管好自己的事。”
      “我自己哪有这样的事可管。”大感扫兴,陈之霂皱起鼻翼翕动一瞬,一缕温柔的鸡汤的馨香闯入嗅觉中来,“午饭有鸡汤!”
      “你添第一碗,鸡腿也归你。去喊另外两个人吃饭。”话罢,荀祁伸出一面手掌,只在陈之霂背上亲昵地一拍,于是便在眼界里,又收获一个得了主厨的吩咐和许诺、便分外欢腾起来的背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黯淡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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