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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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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何方掌管魔宗的第十个年头,他某日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发觉他已关了宁昶然十年。
他坐在房中看镜中人,仍然是风华绝代的模样,乌黑的鬓发却泛起白丝,凤眸旁冒出细纹。这些瑕疵既为他增添风情又昭示着岁月的无情。
如此一看,他觉得自己老了。
这把何方骇得不轻,自此一心打破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想在年华逝去之前跟宁昶然见上一面,让他记住他最好看的模样。
他支颐假寐,听见动静。
葛布纱帘外静立着一个精干瘦长的身影。
“宗主。”
“如何?”
“宁昶然说不愿见您。”
“用过刑吗?”
“刑堂的刑具已经用遍,”阶下的声音顿了顿,“他现在是个血人。”
何方挑眉,从话里听出一丝不忍。
这可不是双极宗暗卫该有的情绪。
他踱下台阶,望着面前英俊却没什么特色的脸,越想越气,扬起手给他一掌。
暗卫的脸被打偏,一半落在他眼中,温顺恭良,一半落在阴影里,冰冷淡漠。
“知道本座为何打你吗?”
暗卫敛眉垂首,低声道:“不知。”
“因为你不本分!”
何方语带薄怒,琥珀般的眼珠里烧着恣意妄为的火,呵斥的模样像在教训家里不听话的狗。
他狠狠踹他一脚,暗卫岿然不动,衬得何方像个顽劣的孩子。
“宁昶然是本座的人,要心疼也轮不到你!”何方拧着眉,指尖挑起他的下巴,左右看看,见他右脸浮起红痕,左脸却还端整,忽地笑了,捏住他的完好的左颊,威胁道,“下次再犯,当心我把你剁了喂狗。”
暗卫黢黑的眼珠盯着他。
何方扬起下巴,故意问:“怎么,你不服我?”
暗卫垂下眸,“属下不敢。”
何方哂笑,“谅你也不敢。”
笑完了,他想起宁昶然,心中漫过恼怒,玉白的手指用力揉了揉暗卫的脸,像是在揉面团泄愤。
“你说,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暗卫黑沉的眼睛波澜不惊,看着何方气鼓鼓的脸,明知道他在撒娇,却没有回答,因为深知在何方眼中,他与木头无异,这娇是撒给那个远在天边的宁昶然的。
何方性格桀骜,喜怒无常,这会儿像个孩童,下一刻说不定就要黑虎掏心了。
果然,那嫩葱般水灵的手指游移到他眼边,何方兴致勃勃地问:“你也就这双眼看得过去,送给我好不好?”
暗卫的命都是何方的,又怎会吝惜一双眼,他正欲开口答应,不料何方抬手轻轻拍过他的左脸,又改变主意,“罢了,你本就生得乏味,没了这双眼,脸上只剩俩窟窿,丑陋至极,我是看也不想看你了,又怎想使唤你。”
何方叹了口气,他这几日,就没有顺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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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是何方的暗卫,没有名字,只叫暗卫。
暗卫跟随何方十多年。
何方还是上届宗主的男宠时,下山碰见他被人围攻,大发善心将人救回来,之后便一直将他养在身边。
何方后来能顺利斩杀前宗主,夺得宗主之位,暗卫功不可没。当何方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却什么都不要,只求还能待在何方身边,做他贴身护卫。
何方始终拿他当条好狗,他也确实对何方忠诚不二,可人心易变,自从何方命他看管宁昶然,他就变了。
具体哪里变了,何方说不上来,也不想探究。他这一生在乎的事太少,若不是同宁昶然扯上干系,这条狗根本与他无关。
宁昶然是仙道魁首的嫡子,自幼清贵颖悟,勾得无数人为他动心,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也不算少。
何方看在眼中,只是冷笑。
无论多少人为宁昶然动心,他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何方把他藏着,拴着,放在只属于他的地方。
何方把宁昶然关在即白山。
即白山上多金玉,终年大雾不散,是个同宁昶然极为相衬的地方。
何方捏个渡云诀,不消片刻便到了千里之外的即白山,他沿着山路边走边逛,心里盘算着如何跟宁昶然开口说话。
师兄,许久不见。
师兄,过得好吗?
师兄,想不想我?
没错,宁昶然是何方的师兄,在何方摈弃道心,叛出师门之前,都是他的亲亲好师兄。
不过他想,假使他对宁昶然说这些话,宁昶然又还有力气动弹,约莫会狠狠揍他一顿。
宁昶然就是这么狠心。
想到此处,何方笑了笑。
他转身,对身后那团影子道:“你先回去,不必跟着我。”
身后黑气一滞,噗地消融在山岚云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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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白山上有座宅院,奢华无比,是何方特地为宁昶然建造的府邸,不过宁昶然如今乃阶下之囚,自然住不了,他只配待在简陋洞府中苟延残喘。
何方这日心情甚好,走到山洞口时碰见守卫,还朝对方笑笑,笑得那丑东西面红耳赤,颤颤巍巍地低下头,“宗、宗主……”
何方笑问:“宁昶然人呢?”
“他在洞内。”
何方笑着哦了一声,带着意犹未尽的意思,是一个人期盼打开渴望已久的礼物,又舍不得跃跃欲试等待的心情。
他整整仪表,面带微笑地阔步朝里走,行至转角,便见高.耸石壁上捆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
宁昶然浑身是血,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浑身上下皮开肉绽,只有脸是完好的,还是从前那样清泠俊美。
何方的笑容凝住,透着几分娟秀的眉毛蹙起,微长的眼眸阴狠地眯起。
他听见自己倒吸一口凉气。
跟在身后的守卫听见动静,浑身一颤,“宗——”
何方挥袖,守卫被击飞出去。
宁昶然还在昏睡中,修罗般的身体,谪仙样的脸,垂着脑袋,鸦羽般的睫毛盖在下眼睑上,衬得他更加面若冠玉。
可惜这样一个冠绝人间的人,浑身都是伤。
他走近,喃喃叫了一声:“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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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昶然这十数年,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体的煎熬,心的煎熬。
他忍受无休止的刑罚,还要忍受何方。
譬如现在,他睁开眼,于微光中看见他。
何方一袭玄衣,伏在石桌上小憩,见他醒来,凤眸大睁,珠子上覆上一层水膜,带着几分无辜。
他朝宁昶然走过来,甜软地笑,“师兄,好久不见呐,你过得好不好?”
宁昶然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心魔。
何方又想蛊惑他。
他气息不稳,透出焦躁。
何方垂眸扫过他浑身血迹,素白手掌在他面颊上虚探,“我知道你过得不好……那你想不想我?”
宁昶然周身一震,气浪掀起,眼前的何方却未如意料中一样碎裂。
茫然的眼珠清明过来,他总算明白这个何方不是幻影。
“你……”宁昶然面色惨白,像是看见恶鬼,“你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
宁昶然闭上眼,言语颇多无奈,“你玩什么鬼把戏,这十年——”
“这十年不来看你,只因为我舍不得看他们这样对你。”
宁昶然哂笑,何方舍不得看,却舍得发号施令,让他日夜忍受鞭笞之苦,剜骨之痛。
好一个舍不得。
何方猜出他心中所想,低声道:“这次打你,是因你不听话,我想见你,你却不来。”
宁昶然脸色微变,他静默半晌,道:“我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愿再见到你。”
何方捏诀挥指,粗.大锁链应声而断,浑身是血的人软软倒在他怀中。
身体相撞处的剧痛让宁昶然发出闷哼。
何方戏谑道:“哦?师兄不愿见我,现在怎么对我投怀送抱,婉转娇哦?”
宁昶然气急,面色煞白,周身迸出杀意,可惜他丹元已损,毫无威慑之力。何方打赢了嘴上官司,像恶作剧成功的孩童般哈哈大笑起来。
“师兄,你还是这么正经,做男人这么正经,可是讨不到媳妇儿的。”
当年宁昶然成亲,何方独闯太遥山,要宁昶然跟他走,宁昶然不从,何方戮其亲友一十八人,直到屠刀指向他的未婚妻子。
宁昶然终于妥协,从此被幽禁十年。
陆雪知宁死不肯让他离开,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从此怨极生恨,就算后来与天松首徒结为道侣,还是难以释怀,大婚之日曾托人送信,道一生不会原谅。
此话正中宁昶然心头之痛,让他一口鲜血喷出。
他脸色惨白,恨声道:“何方,我绝不放过你……”
何方不顾满襟鲜血,倾身抱紧他,微微笑道:“我也是呢,师兄。”
他将人打横抱起,潇潇洒洒地走出山洞,在洞前的一棵歪脖大柳树下看见被他打出去的守卫,对方满脸血肉,却还爬起来,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宗主。
何方蹙眉,这家伙,当真是丑得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