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貌一日千里》温歇

2、第二章

　　何方讨厌丑物，倒不是为了别的缘故，只是他生来极极丑，扁耳塌鼻，小眼斜嘴，母亲生产完把孩子抱来看，差点被气得一命呜呼，自此落下心痛的毛病。

　　他生来极极丑，偏生双亲极爱美色，何方之丑，丑得他们哀愁不已，日夜哭泣，终于忍无可忍、心急火燎地在十个月之后生了几个美娃娃。

　　何方虽然基础差，但进步快，他出生时是个极极丑的孩子，一岁时是个极丑的孩子，三岁时是个很丑孩子，六岁时，已经只是个中丑孩子。

　　可惜此时父母将满腔疼爱倾注到模样灵秀的弟妹身上，将嫌恶都给了他。等何方快长成略丑模样，双亲已经抛下他逃难，只怕到死都不知道当初生得那个丑孩子日后会成为名动天下的绝世美人。

　　此乃何方人生一大憾事。

　　故而在何方成名之后，无论多少人劝他摒弃平庸至极的原名，换个或威风霸气或毓秀非凡的名字来配他的文治武功和倾世容颜，他都没答应。

　　他竭尽所能地让何方是美人这句话传遍世间，也不知他那夭寿的双亲听不听得见。

　　何方十岁得叩仙门，在此之前的两年，一直在逃命。几十年来，魔道横行，肆虐人间，他所在的村子也难以幸免，被妖修一把火烧个精光。

　　幸运的是，何家家底颇丰，父母事前得到风声跑了。

　　不幸的是，他们忘记带走何方。

　　年幼的何方追他们而去，半路遇见魔修作乱，惊慌之余躲进枯井之中，听着魔修啖肉食血，烧杀抢掠，头顶上不时落下几个残肢或头颅，吓得他当即欲呕。

　　那些年，当真是妖魔肆虐。

　　何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把井里的尸体堆起来，踩着血肉逃出生天。

　　他在井下蛰伏十日，重见天日时，村子被烧得精光，断壁残垣中，除了枯骨还是枯骨，顺着记忆搜寻很久，才找到自己家。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被烧得黢黑，墙垣倒塌，大门破败，茫然走了许久，终于明白自己无家可归了。

　　人间的官兵前来除乱，不知从何人口中听得他双亲身为乡绅巨富，却不思报国，在魔修抵达之前携卷家财逃走，又见他奇丑无比，断言他是灾星转世，与魔物沆瀣一气，残害乡里。

　　此言一出，周围的村民纷纷附和。

　　何方虽读了几年书，却只是个孩童，眼见长剑劈来，吓得白眼猛翻，登时闭过气去。

　　官兵小跑到他身边，在他颈间一探，又拿长剑在他肩头刺了两下，对马上的将领谄媚道：“将军英武，无需动手便将这魔道反贼吓得胆裂而亡！”

　　将领将随手抽来的长剑掷下，像是看见什么脏污一般颇为厌烦。

　　官兵转身环顾四周，对缄默无言的村民们朗声道：“妖魔霍乱人间，朝廷必将庇佑百姓周全，经过一番奋战，妖魔已除。陛下宽仁，特命我等前来赈济，明日清晨，将在村口设下布施摊点，诸位可前来领取口粮。”

　　官兵大手一挥，镇长便带着村民感恩戴德，随后各自散去。

　　那年百姓遭魔修戕害，陛下派兵镇压救济，官兵与魔修殊死一战，击杀魔修首脑，返朝之日，将领晋三级，得黄金百两，其余之人各有封赏。

　　却无人知道朝廷的镇压队伍早已到达，因忌惮魔修而踯躅不前，在魔修离去之后，这才现身，又因贪功贪财，怕被圣上怪罪，便杀了无辜稚子做替罪羊，再对幸存的村民略施小惠，昧下一大笔赈灾款项，返朝之日，更是被大加封赏。

　　真真是牺牲一个人，幸福千万家。

　　多年之后，成为魔修首脑的何方才明白，自己八九岁时，就霸业已成，荣膺魔修首脑之位。

　　不过这些人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招——何方没死。

　　那官兵以为何方气绝身亡，却不知他是无息之人，每到紧张激动之时，便会失去呼吸和脉搏。

　　何方幼时被父母厌弃，不仅是因为他相貌丑陋，还因为他天生怪异，没有气息。

　　他刚出生时，母亲失手将他抛进澡盆之中，怎么捞也捞不起来，悲痛之余安慰自己这孩子是命中注定活不长久，不必介怀，却没想到探头查看时发现小小婴孩沉在水底朝她咯咯直笑，笑得她心神俱散，狠狠病了一场。

　　其实初生婴孩本身就会水下闭气，奈何乡间妇人不知人体玄妙，以为自己生了个怪胎异种，自此心怀芥蒂，看见何方便心生厌恶，若非祖母怜惜庇护，他只怕早就夭折。

　　等到何方年岁稍长，略通人事之时，听母亲对祖母小声抱怨此事，不禁心生愤懑，憋足一口气不呼吸，希望能憋得脸红脖子粗向母亲证明自己并非怪胎，却不料那口气足足憋了一下午。

　　起先，何方想：我绝不是个怪胎！

　　过了片刻，他想:定是我那口气吸得多了些。

　　约莫半个时辰后，何方讪讪然站在母亲门前，没脸去反驳她了。

　　再后来，何方想看看自己能闭气多久。

　　最后，他累了，倦了，明白自己果真是个异种，悲愤地发誓，此生绝不再闭气，就是装，也要装成一个正常人。

　　誓言尚在耳畔，何方却管不了那么多，为了活命，他本能地倒下，闭气，一直等到深夜，才爬起身离开。

　　他自知无家可归，只好四处漂泊，做起了小乞丐。

　　某日，何方在城中与地头蛇斗殴，推搡之中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撞断了腿骨。彼时正值严冬，他在雪地里滚了几圈，撞到路边的石柱才停下。

　　车夫扫他一眼便要离去，何方见状，连忙捂着腿当街哭号，惹得路人围将上来。乱世之中，哪有什么菩萨心肠，他们平日看见癞皮狗一般的乞丐，无一不是啐一口就走，此时围上前，也不过是为了看好戏。

　　马车周围被堵得水泄不通，车夫气得跳下马车扬鞭抽他。

　　何方腿上有伤，又被抽打，心想这狗仗人势的东西，看我给你些教训，索性脑袋一歪，屏住呼吸。

　　众人见他奇怪，心说怎么打着打着就不动了，有好事者上前在他鼻间一探，顿时面露惊惶，大声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车夫闻言，便要撤回车上，方才还在打人的乞丐一拥而上，将人拦住，“住手！你们杀了我兄弟，难道就像想走？还有没有王法了！”

　　车夫对他们怒目而视：“哪里来的鳖孙，且不说是他自己撞上马车自寻死路，就算是大爷我撞的，那又如何？你们睁大狗眼看看这是哪里的车，冲撞了贵人，我要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尔等贱命，岂有数耶！便是死了，你要奈我何？”

　　尔等贱命，岂有数耶！

　　当真是好大的气派！

　　你们的贱命多的数也数不清，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何方闭目听见，便知要自认倒霉，正欲找个机会开溜，却不料车内有个清冷的声音问：“出了何事？”

　　周遭霎时寂静，连寒风都不刮了。

　　何方正在好奇怎么了，就听见追打他的地头蛇结巴道：“他……撞死了我们的兄弟，还想溜之大吉……我们，我们要讨个说法……”

　　那人许是下了车，声音清晰了许多，越发显得好听：“哦，竟然是这样吗？”

　　方才还很横的地头蛇连声答是，话也不会说了。

　　“那我看看，”他朝何方走去，车内的人掀帘阻止道：“仙家，不可为了此等……污了你的圣躯啊。”

　　那人淡淡道：“王爷多虑了。”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谁能想到坐在马车内的人竟是王爷这等尊贵之躯？赶紧诚惶诚恐地跪下叩拜。

　　躺在地上的何方心头一沉，心道自己这次是要假死变真死了，然而他还是不服，分明是这群人撞了他，却如此嚣张跋扈，真是天理不公。

　　愤愤不平之际，何方嗅到了一缕冷香。

　　那香气幽而不媚，让人觉得它的主人必定高洁清贵，心神恍惚之际，手腕处又感到一阵温热柔软。

　　何方心头一颤，猛地抽回手睁开眼。

　　眼前之人宛若山巅清雪，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那仙人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小兄弟，你何故装死吓人？”

　　何方呆呆看着他，心道他是如假包换的仙人吧，嘴上却说：“他无端撞我，又仗势欺我，我为何不能吓他？”

　　“那你为何不装下去？为何突然睁开眼暴露自己？”

　　何方抿紧唇，他怎好说自己自惭形秽，怕脏了他的手？便咬牙道：“你不是仙人吗？既是仙人，必定知道我是装的，我又何必自取其辱，等你揭穿。看你这副什么都不懂的语气，莫非你是哪里来的冒牌货，专门出来招摇撞骗，愚弄百姓？”

　　此话一出，那人没有说话，倒是马夫怒斥道：“住口，你怎可对太遥山的仙家如此不敬！”

　　那人却说：“在你动之前，我的确未曾察觉，故而十分惊异。”

　　何方咧嘴一笑，心中竟有些得意，他乃无息之人，装死时竟能骗过仙家。只是他模样丑陋，这么一笑，反而比不笑时丑上几分。

　　车内的王爷不耐地道：“宁卿，我们该走了吧。”

　　那人回身望向马车，又低头看何方，犹豫道：“那这位小兄弟该如何处置？”

　　“让人拿些银两给他，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那宁卿赞同地点头：“如此一来，再好不过了。”他看着车夫把银两递到何方手中，这才转身离去。可刚走两步，何方便伸手攥住他的衣袍下摆。

　　宁卿困惑低头，顺着拉力看向地上躺着的少年，略带诧异地问：“你这是何意？”

　　“你不能走！”

　　“你走了，我就是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