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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隔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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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圆音寺。
夫人虔诚地跪在观音像前,嘴里念念有词:“小女命途多磨难,观音大士大慈大悲,不求小女来日荣华富贵,惟愿观音大士保佑小女余生平安顺利,子孙满堂,安享天伦……..”
赵三姑娘看着宝相庄严无喜无悲的观音像,也虔诚地拜了一拜,心中默念道:“观音大士若真有灵,能否告诉我梦中之人可确有其人?她又是谁?”
拜罢,早有姑子拉着夫人聊因果、聊善恶,不过是多诓些香油钱罢了,赵三姑娘不爱听,寻了个借口出去逛逛,夫人念着她终年隐居深宅,也不十分拘束了她。
赵三姑娘默默地走出了门外,将幕离戴在头上,把布满疤痕的可怕容颜遮掩在轻纱之下。她是有名字的,叫如烟,可是似乎没人这么唤她,因排行第三,下人们多称之为三姑娘,长辈亲眷也多称三姐儿、三丫头。好像从来没有人会唤她的名字,而这个名字是她唯一能记住的,也是唯一与她十九年前能勾连上的纽带。
三年前,她十九岁,发生了一场大火,至于为什么发生的,她不知道,也没人跟她说,只知道那场大火毁了她的容貌,和对以前的一切认知。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只记得她叫如烟了。
下个月的十五,便是她大婚的日子,母亲带她来上香许愿的。她依稀记得自己三年前从那场大火中恢复没多久,她的母亲赵夫人便带着她站在阁楼上,远远地指着花厅里和父亲对坐的一个年轻人,说那是她的未婚夫,从小就是订了亲的。品貌端正,好学上进,就是家境贫寒了些,他也不嫌弃她毁了容貌。
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记得他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在厅堂上手足无措,像是夫子面前犯了错的学生。
此时,丫头吟儿贴心地跟了上去,吟儿并不是她自小服侍的丫头,是她醒了之后管家在外头另买的,因为外头皆传赵家三姑娘在那场大火之后,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性情古怪的女子,便是寒门女子也不愿卖身为奴去服侍她,管家足足花了三倍的钱才买了这个丫头来。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从前的丫头也甚少接近她,姐妹们都已经出阁了,也甚少能见一面,比她小两岁的妹妹都已经牵着儿子抱着女儿回家省亲了,放佛那场大火彻底烧掉了她的从前。
三年前,她十九岁,按理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为什么却没有嫁人,她记得从前自己是一个聪明清秀、又通文墨的有趣女子。当然说是记得也不大准确,这些印象皆来自于梦。
虽说她不记得从前的往事,但每每入梦,前尘往事便如潮水一般涌来,或悲或喜,醒来便忘却大半。只是梦中有两个人频频出现,一个是自己,还是未毁容前的模样,娇俏可爱,明媚动人。另一个看不清容貌,却一直不曾忘记。许多时候她也觉得是脑子坏掉了,竟流连梦中不愿醒来。
这三年,父母一直催着她出阁,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地抗拒这件事,总是以身体欠佳推脱着,父母怜她死里逃生,不好苛责了她,是以又过了这三年,再也推脱不了了,她自己也不明白在苦苦守候什么,终是同意了。
出了庙门,赵三姑娘便往林间小路走去,吟儿道:“三姑娘且等等,山里风大,待我取了披风来再去。”
看着吟儿一路蹦跳着远去的背影,赵三姑娘放佛记得梦境中的自己也有这么一个背影,她无意等吟儿回来,横竖在世人眼里她是一个奇怪的人。索性取下幕离独自朝林间走去。
取下了幕离,眼前的远山近水瞬间就清晰起来。
在林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寺院的钟声听着已经有些遥远了,山间的溪流潺潺越发清晰。
忽闻四周有窸窸窣窣之声,似有活物在靠近,荒山野岭、一介女流孤身一人,赵三姑娘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可她并不害怕,反倒想靠近看个明白。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总会做出与认知相反的事来,或许真的是脑子坏掉了。
“映晚?”身后响起一个沙哑又带着怯意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她本能地想回头一看究竟,忽又想起自己这张可怕的的脸颊,就连朝夕相处的侍女也不敢久看,这声音虽然疲惫又沙哑,却也听得出青涩与柔弱。赵如烟戴上幕离,方缓缓转过身去。
她不喜欢透过幕离看世界,放佛又回到了梦中,好像什么都能看到,却什么也看不清。
正如眼前的人,隔着幕离便如隔着一个时空。
她看见眼前是一个瘦弱的女子,背着一捆与她身形不相符的柴禾,压得她直不起腰身来,却看不清眼前的人双目含泪,颤抖着嗓音又试探地叫了一句:“映晚,是你?”
赵三姑娘向来不与人多言,大约是今日心情舒畅,和声回应道:“姑娘,你认错人了。”
“映晚,你不认识我了?”那女子放下背上的柴禾,一步一步走近,伸手想掀开赵如烟的幕离。
此举无礼,向来不与与人亲近的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那一瞬,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女子的手,女子手贵如柴,这姑娘的手倒是担得起,纤细小巧,几乎看不出指节,柔若无骨。只可惜,皮肤皲裂,磨出层层薄茧来。
“姑娘真的认错人了,我是城南赵氏女,并非你所说的映晚。”赵三姑娘解释道。
“三姑娘,你怎么跑了这么远,夫人要回去了,快走吧。”吟儿气喘吁吁地跑来,又戒备地看着眼前的那个乡野女子:“你靠近我家姑娘做什么,脏死了。”
那女子怯怯地退了一步。
“吟儿,不得无礼。”赵三姑娘阻止道,冲那女子:“我得走了,好歹是一面之缘,可否请教姑娘的芳讳。”
那女子咬了咬嘴唇,有些艰难地说道:“妾身秦氏,小字如烟。”
吟儿也是个有眼色的丫头,深知三姑娘不理俗事,今日主动询问姓名,必是看重之人,刚才唐突未免得罪了自家姑娘,连忙讨好道:“你这丫头小字跟我家姑娘一样啊,难怪这么投缘,我家姑娘喜欢你,以后常来玩。”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有些惊讶:“你真的如市井传言那般,忘了自己是谁?”
赵三姑娘轻轻一笑,看来往日的名头的确挺大,连一个乡野女子都知道她的事:“都说是市井传言了,哪里可尽信,我是忘了从前许多事,可怎么会忘记自己呢?”
那女子不答言,看不清神色,眼中似有点点泪意。
吟儿见二人冷场,立刻很有眼色地找话说道:“姑娘,咱们家里的几位小姑娘都已出阁了,姑娘久居深闺,也无闺阁蜜友,下个月十五大婚,连个喜娘都不好找,姑娘若投缘,不如跟夫人说说,让这个丫头去当喜娘吧。”
赵三姑娘不知为何心突然慌了一下,呵斥道:“休要胡说。”
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幕离的薄纱,露出了狰狞可怕的伤疤来,那女子“呀”地一声跌坐在地,满眼的茫然与惊惧。
赵三姑娘像是将最羞辱的一面暴露于世一般,惊慌失措掩面而逃。
吟儿知是那女子失态伤到了赵三姑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飞快地追了上去。
赵三姑娘一路小跑十余步后才停了下来,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见那女子已背起柴禾缓缓而去,瘦弱的背脊被压得像一张弓,步履沉重又艰难。赵三姑娘莫名有些心疼,虽然只是个乡野女子,却依旧觉得这娇花般的女子,不该承受生活的劳苦。
吟儿见赵三姑娘久久凝望那女子远去的方向,便料定她对方才的事难以释怀,便宽慰道:“以貌取人者,岂是贤德人,乡野女子缺少教化,姑娘不必介怀,夫人等着家去呢,姑娘快回吧。”
那女子弱柳般的身姿已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她才若有所思地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