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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未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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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何公子的故事,从前朝到现在,传了整整一百年。这期间,进过野史,写过戏本子,流转过小生一展折扇的风流,也弥漫过茶楼幽幽的茶香。文人墨客道他是倾世才子,戎马武将道他是少年英豪。但他人种种只是传说,云何只是云何。
而说起游思,云何眼前浮现的,只是一张过于秀丽的脸,低垂的眼角带着怯怯的神情。要是做了丫头,定是个红颜祸水。
这是书院里同窗的评价。彼时他们都还小,天下没有风华绝代的云何公子,也没有什么蓝颜祸水,更别谈铁马金戈的陆将军了,彼时天下还没有战争,不像如今这般奸佞当道,人心惶惶。大家各自过着一份平静安和的日子。关心的,只是田里的庄家又长了几分,醉仙坊的老板娘又多了几坛陈年佳酿,听说隔壁的陈秀才中了状元,高头大马,真是好不威风。可是书院里的小童并不关心这些,他们关心的,只是先生的功课,以及写不好要挨的板子。
云何记得,有一天,书院里半途来了个模样秀丽的小童,与其说是男孩不如说是丫头。先生似乎对他很不屑,连名字也未介绍。那小童总是带着怯怯的神情,对人戒备得很,却总爱偷偷地瞥他几眼。那小童不爱说话,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衬在那张稚气的脸上多少有些可笑。后来,他才从别人口中意外得知,那小童是最近刚接回来的私生子,名唤游思,他“哦”了一声,却也并未在意。
纸终究包不住火,后来书院里的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们把那可怜的小童逼到墙角,威胁他,辱骂他,要他离开书院。小孩子心性单纯,哪里懂得辨什么是非,只知私生子便是错的,脏的,留他便是侮辱了书院。云何叹同窗的愚蠢,但也并不想因此而得罪人,只是想向游思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那小童也正抬眼看他,眼里满是无助和信任。这一望,竟让云何觉得于心不忍,出头救下了那小童。
云何同陆玑在书院里功课最好,最得先生喜爱,本是最容易招人嫉妒的,偏生云何脾气又好,谁功课有什么问题都尽心帮着,陆玑武功好,父亲又是多年征战沙场的功臣,这两人在书院中,反而最有威望。云何出头,陆玑同他感情好,也在一边帮衬。那群小童也只敢怒不敢言,暂且放过了游思。
在此之后,云何便总能“偶遇”游思,先是怯怯地道了声谢,后是询问功课。云何倒也没觉得烦,反而渐渐习惯了那游思的依恋,待他如弟弟一般。
直到后来,陆玑承父业做了少将,他入了翰林院当差。而游思则被接了回去,听说没什么出息,游家也并没想让他接手,后来做了生意人。
故事本该到此为止,谁知几年后,洛阳早长莺飞的时节,苏堤春晓,云何同友人在江上泛舟游湖,竟然再次偶遇游思。游思比离开时更加瘦弱,眼角褪却了怯意,小时候秀丽的面庞,如今竟显出几分妖气。不由让人想起孩童时期的玩笑:这小子若生成个女娃,必然是个红颜祸水。
旧友相见,免不了把酒言欢,畅谈一番。云何也不知怎地就醉了酒,倒出了心中的苦水:陆玑最近痴迷武学,非要寻那南山派的秘籍。最近正做着准备,想把那秘籍偷来,那南山派本不是什么名门正教,让人不由得担心。
一晚过后,两人道别,云何感慨一番,也就渐渐忘了。直到后来他收到游思的信件,约他去洛阳的桃林见面。他赴了约,眼前的人本就瘦弱,此刻生生地显出了几分憔悴,仿佛不胜衣一般。游思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习得了南山剑法,每月此时来这里将剑法传授与他。云何并未想到自己的醉语会让他如此留心,感动之余连忙道谢,游思却只淡淡说了声不用。
几月过后,陆玑的剑法学的差不多了,兔起鹘落,越来越有少年英豪的风范,游思的神情越来越憔悴,终于连云何也忍不住问了,游思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没事。本是炎夏,游思却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云何觉出蹊跷,便想撸起他袖子检查,游思发疯般地挣扎起来,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吻痕,咬痕,勒痕还是刺到了他的眼。游思却趁他不注意逃了开去,只留他呆在原地。
那以后,游思再没来找他。云何再见他,是赔陆玑去参加比武大会。他远远地望他,只见他倚在南山派教主怀中,脸上化着艳丽的妆,当真是蓝颜祸水,千娇百媚。
他问别人,才知道,他现在已是教主的男宠,天天传召。受宠得很。
云何气血翻涌,心中又是悔恨又是心痛,当晚偷溜进了南山派,拦住了他,不由分说便是一巴掌。
“这般作践自己的人,我看不起。”这是云何对游思说的最后一句话。
到后来,云何跳崖,对陆玑说下“但愿从此相见不相知”,化为鬼魅,都是后话了。
变为鬼魅后,云何曾听人说,皇帝老来昏庸,竟在宠幸进献的男宠时,死在了龙床上。后来战争一应而起,朝代更替,前朝种种,皆化为过往云烟。
“云何?”清洛唤了一声,试图挣脱他的手。面前人方才还在用一双晶亮的眼紧盯着他,没想到转眼间却已经云游身外。云何回过神来,见他挣扎,不由又握紧了些,眼中又恢复了兄长般的神情,白日里的媚气早已消散不见,仿佛一切从未改变,他仍是那个怯怯的小师弟,他也仍是那个兄长云何。
清洛却受不了这样的神情,倔强地低了头不看他。云何手稍一用力,将他拉近了些,细细地看着他,仿佛这样就能看出他当年的苦痛。他叹口气,用空闲的那只手轻抚他的头:“你受了这么大的苦,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清洛仍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云何摇头,将他拉入怀中,轻拍他的后背,清洛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似乎有十足的戒备。云何柔声道:“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报复我也是最有应得。只一点,不许折辱自己。”云何顿了顿,语气坚定,“我说过,作践自己的人,我看不起。”
清洛身体猛然一震,尽了最大的力气把云何推开,脸上挂了些凄然的神色,嘴角浮现一抹冷笑:“是,我脏,你看不起。”说罢,便下了决心要离开。云何却先他一步,点了他的睡穴。
眼见着那人倒在了自己怀中,眉间微蹙,云何心里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慨,他轻轻地将他扶上床,盖好被子。自己却漫步到了窗前,看着弦月,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洛从迷蒙状态中醒来,恍惚忆起了昨日的争吵,抬眼,云何早已离开,清洛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却瞥见了桌上的一张纸,纸上的字清瘦而又不失风骨,正是云何的字迹。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却让清洛忍不住将那纸攥紧,随后手一滑,褶皱的宣纸悠悠地飘到了地上,依稀能辨出字迹:人世万般皆苦,何必执着,轮回去吧。
果然,这么多年,个性还是一点都没变。清洛低着头,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半晌,他突然放声一笑,推开门,径直拉住了一个小童,“我是新来的相公,带我去找你们这里的嬷嬷。”
清洛和那小童前脚刚走,厢房里就悄然溜进了一个黑影,那身影四顾一望,只见空空如也,不由心下疑惑:阮琦相公叫自己来救人,何以这人却不见了踪影?,
花满楼的头牌阮琦相公,以善舞扬名。
当其轻步曼舞,有如燕子伏巢。而其疾飞高翔,又如鹊鸟夜惊。闲婉柔靡,机敏体轻如风。沉思未央,杳远幽冥。既如高山之峨峨,又如淇水之汤汤。
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有天仙降世。一时间,人流如潮,竟到了千金难买一舞的地步。
“砰。”门猛地被推开,里面的白衣公子却丝毫不为所动,手持一把水墨折扇细细端详,丹青渺远清幽,更衬得其人如玉。他抬眼,看见来人,并未露出半点惊讶之情,。
云何怀着满胸的怒气,却在对上那双眼时平静了下来,纵然这皮囊早不是当初的皮囊,他也终是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