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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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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墨铺子的栾家大小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从一个小丫头手里接了什么,急忙揣在了袖子里。横肉膨胀、长着双蟹目的脸上满布喜色,尖下巴向前伸着,像只偷油的肥耗子。
“放袖子里,不怕汗渍了吗?”栾家二小姐抄着手挡在肥耗子前说。她比肥耗子高好些,脸上神色冷峻,看起来有些傲。
“不怕……不怕汗渍。”栾家大小姐说着往自己屋里溜去,栾二心中起疑,但并没问。一是不屑,二是栾大人品在那儿摆着,十句话有十一句假,多出来那句还是打马虎眼的幌子。
栾二比栾大有诗书气,脾气耿直严厉。栾大恋着蜂蝶生性风流,有相好的都瞒着家里和栾二,所以两个姑娘都耽误到了20多岁。
年头愈发不好,庙里进的香火也少,勉强支撑而已。嘉善还是扛着许多活计,偶尔也给请不起大庙僧众的贫苦人家做法事,超度亡人,这部分钱,大多给越来越老而多病的老和尚买了药。他在小茶馆里喝完绿豆汤,给一个罹患肺痨的孩子做完了法事,刨去回庙里的脚程,在日头西沉前还有段时间。
嘉善轻车熟路到了纸墨铺子后院的巷子口,他仔细地听,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漫长的对话里偶尔夹杂进两点栾二的声音。他就是为这点声音而来,只要听到一句,心里就满足。
“米粮生意的顾家老三,头胎女儿,刚生了二胎儿子,比老二年轻标致好些。这才是享福人哪!”纸墨铺子老板娘一边用扇子扇风一边暗暗白了栾二一眼道。
栾二看见了这一眼,笑道,“年轻,当然标致。您这辈子是怎么过的我可瞧见了,没承望享跟您一样的福分。”
栾二的父亲,前些年拿铺子抵押买房子纳了外室,老板娘昏聩愚弱,今年外室生了个小女孩才知道这回事。老板娘摔了扇子,气鼓鼓的。栾大赶紧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过来抚慰,“娘不生气了啊,栾二不会说话。”
“我当然不会说话,又没那要藏在袖子里,见不得人的东西,何必说话。”栾二说着回了自己屋,门帘子摔的极响。老板娘和栾大相视一眼,面露惊骇。
民国政府有些地方做的还是不错,为了防止车夫中暑,禁止他们拉活太多,还在路边供给茶水。,天气炎热口渴难耐,从栾家的巷子里出来,嘉善道过谢就一位上了年纪姓黄的警察手里接过茶碗。
“宝刹何处?”警察问。
“京郊的灵源寺。”
“这么远又这么热还要过来?”
碗里还有一半茶水,这个问题怎么答?为筹钱治师傅的病?为见一个女子?“总得有人愿意出门吧。”他说。
“我见你总到这边往来,今天又是从水柳胡同出来,那边有户栾家,您也去过吗?”
嘉善握着碗,“没有。”
“您莫怪,我八字单薄,家里又穷,小时候也去庙里呆过几天,所以敬重出家人。那栾家二小姐,说是有一年和寺院里的和尚辩经,竟然赢了那和尚。栾家和我也是邻里,也算沾亲带故,可惜这姑娘脾气古怪,多年未嫁。”
“信女有慧根,她很灵慧,这是天赐,不是俗人都有的。”嘉善说道。
黄警察笑笑,“俗人能有什么?家室亲眷,婚姻嫁娶,找个合心意的姑娘,看着她,这么着过一辈子。”嘉善闻言低了头。“哪能跟您比?这辈子虽然和俗世无缘,但积的是下辈子的福报,不婚配又算得了什么,横竖有佛法寄托着,功德啊。”
嘉善凝视着茶水不语,半晌问道:“那位栾二小姐,是因为什么未嫁?”
“嗨,她脾气怪,人家姑娘绣房里是些字画玩器,我一个表侄女去过她屋子,说四壁都是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老学究。有提亲的,她也不应。十八那年她爹妈相看好了一户人家,死命按着她都不愿嫁,僵持不下,这二小姐就把她爹藏私的小耳房烧了,这才罢休。从此后没人敢提嫁人的事,只当她是没进寺庙的尼姑。”
嘉善两手转着手心的茶碗,而他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这一举动。黄警察看着他,像在琢磨事情。“不过,看那姑娘的样子,倒不像是完全无情无意,说不准只是没到时候,这卓文君,不也得等着司马相如吗?”
“她是不准备嫁人吗?”嘉善忐忑地问。
“嫁不嫁,还是月老的事,红绳牵到了,就成了,没到,就嫁不成。谁知道能嫁给谁?这都是命定,三生石上写着的。”
黄警察问道,“您见过那位栾二小姐吗?”
日头西偏,嘉善整了整罗汉褂下摆,“见过。告辞了。”
嘉善穿着黄色罗汉褂的瘦削背影,孤零零地走进了夕阳下的夏日北京。
灯下,栾二小姐又在看书。这几年她已经越来越看不进去。看再多的书她也不能以此为生,这是个不给女性机会的时代。
栾老爹敲了门进来,栾二还是冷着张脸。“父亲有事吗?”
纸墨铺子老板在二女儿对面坐定,几度想开口都犹犹豫豫。年初因为外室缘故栾二没少讽刺他,家里最通诗书的就是栾二和她爹,当着几位本家长辈面栾二皮笑肉不笑地说栾老一树梨花生新枝,栾大和老板娘杵一块儿根本听不懂栾二说的什么,只隐隐约约猜到肯定不是好话,栾老又气又愧又无可反驳,憋的一张老脸通红,倒像是返老还童。
“唉,能有什么事。你也大了。”
栾二心说就知道是这回事。“这件事今年端阳时你们问我,我当着全家面说过了。只等那个人。”
栾老觑了低头看书的栾二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你吧,婚姻大事总归不好开口。说出去也不好。”
栾二难得语气和缓不带刺地说:“我不在乎。”她轻轻合上书,“既然他还没娶。”
栾老板打量了下二女儿的神色,栾二正看着案前的蜡烛,说道:“我知道这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我希望,虽然在这个家里我更像外人,在这事上,您可以帮我。仅此一件。”
栾老板眼睛不敢看栾二,梗着脖子点了下头,像有人故意按着他的脑袋一样。
“父亲,”栾二庄重地站起来,看着滞在门口隐隐一副逃命架势的父亲,手纠结在一起,“求您。”
打更声隔着巷子穿过来好几遍,栾二房中灯也熄了。栾老,老板娘,栾大三人凑到一起,灯花爆了又结,结了又爆,喜的栾大抿起耗子尖嘴儿笑。“哎呦,这可是好兆头,喜事呢。”
老板娘也跟着欢喜,催促栾大拿出白日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栾大淹没在脂肉里的手展开两张红纸,分别是两个人的八字。一张纸上写的是程知箫。另一张纸上,写的是栾誉瑾。末了还有张朱批,是算命先生合两人八字算出来的紫薇斗数。
栾大喜的脸上的肉都在颤,她撑满欣喜的脸转向自己和栾二共同的父母。栾老拿出烟斗嘬了口,“誉丫头精明。”老板娘多少认识几个字,知道纸上说的是好话,推了下栾老,“说,什么时候办这婚事?”
栾老想起栾二那张活人说死死人说诈尸的嘴,愁得又嘬了口烟,“这不得看看人家程家的意思吗?你还真就不管不顾地把女儿给人家送过去?”老板娘又白了栾老一眼。栾大小心翼翼地把三张红纸收好,脸上是肥耗子见到满瓶子油的笑。那三张纸栾大不知该如何放置,最终开悟,贴在亵衣胸前才算彻底安心。
一轮破碎的月亮照进满是书的厢房,这里远不如栾大的房间华丽,帐幔都是素而旧的薄棉纱,年头久了,线纹逐渐显现出来,太肃静了,不像个早已到婚龄的女人。栾二望着一地月光,心中默念,夕乘鸾车去,梧雨更知箫。
给老和尚喝过晚上的药,嘉善在石板上打坐。默诵楞严咒,但他的心,再也静不下来。他的那道隔绝世界的屏障,也在这十年里分崩离析,白琉璃茧裹不住他的心。他第一次想要和这天底下的某个人建立联系,彼此扶持着,一同趟过滚滚红尘弱水三千。
那次集市过后一连几次,他都会早早去,等在栾二买书的摊子旁。几次下来终于见到了她第二面,知道了她是纸墨铺子的二小姐。栾二还是冷的能冻住人,极少有柔软的时刻,这让她很不像个女人。可是迷蒙处她一抬眼,整个北京的尘沙都被卷走了,嘉善就像见到舍利子一样震惊又无所适从,呆在原地。一潭死水里有了游鱼,一展宣纸上泼了浓墨,平不了静不下。
人世间的情爱,都是劫数。谁能摸得清月老的线里都有什么玄机?由命推着往下走而已。
老和尚的身体日渐衰弱,视物不清。嘉善的两位师兄常常在背人处合计庙里物产钱资分配,时而吵起来。嘉善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也知道自己争不过。随他们去了。
小庙外的山上长着成片南天竹,秋至,结出极像红珊瑚珠的果子。为了照料老和尚,他已经几个月没去集市和纸墨铺子。心里想着,栾二大概还是那么冷,还是一副招惹不起的样子。越是不见,心里越是想念。他每天得闲就坐在南天竹旁,念着却绝不敢让人知道的栾梧雨,枝叶交错,她似躲在红珊瑚珠之间,这片叶子像她的眉眼,那段枝干像她微侧着脸的轮廓。这么守着,又到了一年冬,嘉善却不知外边栾二的世界已经坍塌,像是十几年后毁在北伐战争中的小庙一样,椽损檐飞,残桓断壁。
纸墨铺子后院,一摞书从栾二房里飞了出来。大件的家具她扔不动,刚好书多又顺手。栾家祖上出过进士,藏的孤本善本都被栾二从只知道卖祖产养小老婆的栾老手里夺了过来。如今栾二把这些书当鸡毛一样扔了满院,没人敢拦她。这个时候,栾二要是看谁不顺眼就不单单飞嘴刀剜人心了,她真刀子剁了人做馅儿都没准。杂役厨娘都在院子里看着,栾老企图在那些书滚落在地前捉住它们,都失败了。这个月份的北京风大,纸张飘飞到院外去,像一只只白信鸽,栾二的屋子,就是鸽笼,如今那些说不出口的请求、那些期盼了十年等着实现却永无实现之日的夙愿,都飞到了北京寂寥的冬天之中,一一湮灭,消失殆尽。
冰一样的栾二烧着了,一点点烧尽她心里对这个世界的柔情。
四个月前,栾大三人坐在正厅里商议,这天逢集,栾二又去书摊上捡漏,好不容易在光天化日下凑齐。栾大绕着手绢晃着弓鞋,斜眼打量着犯难的双亲。
“怎么办?”这句话不是要问谁,而是形容这件事的难度。栾老磕磕烟斗,一筹莫展。
“梧雨这小蹄子要是在家,这事指定是办不成。”老板娘说道,这句话包括了所有她对栾二的了解。
“那就不让她在家,反正她对爹娘不恭不敬的,一副天帝老子样。”栾大说。
“怎么不让她在家?她厉害起来谁能压制住?我是撵不走她。”栾老丧气地说。
栾大腕子撑着腮想了半天,突然,她和老板娘都有了主意,“三姑姑!让她照顾三姑姑去!三姑来借钱周转没人理,就让她送过去,再捎话给三姑家,死命也要留住她!”
栾老思考着吸了下烟斗。“那,誉儿的事呢?”
老板娘哈哈大笑,“现在研究的不就是誉儿的事?谁管老二?”
栾誉瑾的手绢绕速突降至极慢,低着脑袋,眼神却飘在父母之间,心里小算盘算珠噼啪作响。她暗暗在桌下推了老板娘。“你闺女的事,你说?”
烟斗将熄,栾老想起栾二正重的请求,有些犹豫。老板娘推着他,“你这辈子只要遂了誉儿的心,她飞黄腾达了,肯定都得孝敬你。你又没儿子,不指望誉儿,你还能指望谁?”
烟斗熄了,栾老恶狠狠地磕掉斗里的烟灰,“我去说。”
书摊上栾二正心不在焉地挑着,她还戴着珊瑚簪子,和十年前一样。只是她看起来似乎软了些,神色和缓,脸上有种前途未卜的迷茫,嘉善这才明白,她的冷,是面具,面具戴久了,总会不合适,露出真容。嘉善想到在这里,不禁笑着摇了摇头,笑容未褪下,就看到栾二注视着他。但栾二只是短短地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嘉善没勇气再像之前那样每一次都目送她走到视线极远处。栾二那一眼像是看透了他,又像是什么没看。十年了,自己的心思还是要从屏障里突围出来,藏不住。
二姑娘背负着整个家里惴惴的人心去了姑姑家。栾二这年端阳向父母说明心迹归属,非程知箫不嫁。眼皮瞎浅寡义鲜耻如栾大,经栾二提起,见程知箫果然文质秀丽,非一般粗野男子可比,就活了念头。栾大想着那个叫程知箫的人,又想到什么都不知情的栾二,不屑又得意。三张红纸几乎要成为她的护命符,虽说未与程家知会就打听人家八字还出去卜算失了脸面,可奈何栾大,是个从来不把脸放在身上的人。她年纪算是老姑娘里的老姑娘了,但这么多年并不像栾二那样和书过日子,她要和男人过,菟丝子必须附着在树上,腰肢似蛇般缠着,离了就活不成。
程知箫素来体质比一般男子弱,文质彬彬的,因自小被宠爱太过也有几分任性,不宜早娶,如今年轻点的女孩子时兴上学堂讲进步,一来二去耽搁到如今,正发愁这事,栾老老脸一扔去提亲,程家想着,栾家二姑娘的才华是有名的,栾大也就差不到哪去,于是竟成了事。回到就家里,民初礼教崩坏,嫁娶一般无定规可循,加之栾誉瑾极力敦促二老早定婚期,栾二回家时,栾大和程知箫已经做了一个月夫妻。栾二在屋里砸打的愈发厉害。栾誉瑾心虚又装蒜,称病躲在程家宅子里不敢出来,还嘱咐程家人传话给父母要仔细看护妹妹。
她这辈子就叫过这一句妹妹。
栾二跑到栾大房里,她嫁出去后自然搬空,剩下些破烂,像是在嘲笑栾二,也和这些东西一样,剩下了。栾二气的跑到父母房里一通乱砸乱扔,栾老心疼财物,忙叫人拉扯住栾二。“不孝东西,你不要脸,就给我滚出去!别姓老子的姓!”栾二挣不脱束着她的几双膀子,嗓子已哑了,“你的老脸早撂在地上任由小老婆踩去了!你生的那只死耗子和你一样没有廉耻!”
老板娘听到栾二骂她大女儿,气的跳脚,“我早知道就生誉儿一个!我生你这粪坑里的石头做什么?!”
嘉善实在想见栾二,师傅的病似乎也好些了,能进些稀粥。他抽空跑到栾家外,听得半天鸡飞狗跳,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