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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花信前盟 ...

  •   此人势起突兀,场内中人如临奔霆飙星,仓促间已被他堵截得攻势偃息。
      木裳心里却暗暗测度着时间,算得开月已逃出府宅,他并不恋战,又虚出一招,身形一渡之下,欲向门外跃去。
      只听身后无衣师尹沉喝了一声,“先生叩庐不入,何必连个招呼也不打,匆匆离开呢?”
      话落他身形疾掠而出,木裳惊觉脑后一阵冷风飒然,心中一凛,已知凌厉剑势逼至后肩,抖出手中那根青青如许的竹枝,向后奋然一击。
      枝条甩摆出了一个下弦月的弧形,佐承柔韧强劲的力量,一条长索也似矢矫飞腾,弯弯转转地一把卷住了木剑。
      两人兵刃交错,一竹一木虽无银钢硬铄之质,在空中缠斗簌簌声,亦如闷雷暗放自有畏惮,无衣师尹盘抽着木剑,以力打力地拖着他一同落下地。

      四下里的玉机楼弟子却围紧了起来,木裳心知已万难抽身,道,“楼主盛情,可木某尚有俗事待理,不便留足。”
      “眼前就有一桩俗事,只怕先生玉雪心肠,恐难料理。”
      无衣师尹微微一笑,“何不看看你那个千金娇宠的好外甥女,给玉机楼的礼遇!”
      听他一语,木裳不由猛地抬眼向室内看去。
      八条尸首,一地血水,浓重的腥气混入这片薄凉的暮色,冷灰色调的暮霭也沾了殷红,颤动着一种沉滞的,行将衰落的恐怖。
      如此生冷不忌,神鬼骇惊的杀人手法,别无二样地复盘了当日无肠山上的山匪满门遭屠的惨状。

      无衣师尹的声音亦如那一日地极端冷静,“行凶者,唯开月而已。”
      他似是在强迫木裳正视一个目及昭昭却不愿承认的事实。
      “这是用我玉机楼里门徒子弟的性命换得一个血淋淋的证明,她身上的邪恶力量,实非人力可致。”
      他的眼珠子正凝在眼尾处瞄着木裳,斜飞的眉眼,讥诮凉薄地诉说着:师弟,你可不能不认了,你若一味的装糊涂,我可帮你不得了。

      木裳沉着脸不答,扯紧了手里的竹枝,要借这劲竹的刚健之力把木剑从无衣师尹那里勒夺脱手。
      鸾仙海一战后,无衣师尹顷罹创巨且内力尽废,就算以二十年苦修重塑功力,又如何能用一把重无锋刃的木剑杀退一位气盛力强的对手?
      倒要看看这把木剑,藏着何等玄机?
      无衣师尹眸光微微一闪,手腕却稳如磐石,冰封似的进退无期得僵持着,抑静而躁动,于钩距之间,相互捕捉着一点软弱的破绽,以一鼓击溃。
      拼的是内力,是根基,是含而不露的暗劲,是力图彼此早于某一日某瞬间被切割的,不值一顾的认知。
      亦或只是两件巧极不工的兵器。
      却听啪嗒一声,空中迸发爆裂之响,那竹枝已抵不住木剑的绞缢之力而崩作了四段。

      “这把剑虽是木剑,产自海外黑铁木,其质坚可砺刀斧,更有西域高僧施百年愿力大法,可诛妖魔,翦鬼怪,名曰‘石火剑’,是这世间,唯一一件,能对抗罗喉戒玺残余邪能的法器。”
      无衣师尹纤长优美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长剑,神色深沉端严,“二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法子,彻底枭除此等妖物,更不惜连累我门中子弟,替你处理,一个你不胜软弱,不忍动手的人,我从不指望你如何感激我,可你对她一再包庇纵容,岂不是浪费我一番苦心?”
      “是我戳穿了你利用她问鼎武林的野心,你索性撕破脸皮,与她一个利害,不管这把剑渊源何等高深,你并没有杀了她的胆量。”
      木裳冷冷道,“我听说塞外气候恒苦,平沙万里有如不着方向的瀚海,人们一旦迷陷就万难走出。二十年了,你对罗喉戒玺,依然像是嗅到了腐臭味儿,追循死咬的尸鳖,一颗涎觊之心,都没有葬没在大漠那片弥漫昏暗的风沙里吗 ?”

      他一贯温和端庄,面对无衣师尹时,始终难掩刻薄姿态。
      无衣师尹却不见怒颜,反是尖刻一笑,“你就回避吧,也不过暴露了你那一如从前的矛盾自茧的毛病。这一次你救了她,可下一次呢,她再滥杀无辜呢?我竟是不信,你还能每一次都捂着耳朵假装无事?你就能允许这股力量昭然明世,允许佛狱有凶图复肆的可能,当那些年你的努力你的筹谋并皆化作泡影,而拂樱的牺牲,也成了一场笑话?”
      他口中“拂樱”两字咬的极重,近乎磨牙切齿着,喷薄的气音荡开了白纱的一角。
      木裳先还是听着,而双眼倏然直视过去,目光压迫如重重山影,“难为楼主瑚琏之器,还会记挂一个死人,无论罗喉戒玺还是开月,说到底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和拂樱无关,不要把他牵扯出来。”

      “你虽言辞灼灼,底气之孱弱生平罕有。”
      无衣师尹眼皮略垂,似也不忍已极,“逝者最可怜,莫过于收场是定局,若他泉下有知,这股力量生长于佛狱王室的后人身上,对这错失的机会,将报以怎样的回应?如你所愿,或是腥风血雨,你无法抗颜不乱。逝者最幸运,莫过于没有人再去苛责他要求他,你大可以对他像无瑕的宝物,安放在不受任何风雨惊扰的角落,可自他沉没鸾仙海的那一刻,佛狱的浮沉兴衰,他再无主宰的可能。你痛心,是死亡终结了你们的爱恋,实在不然,是死亡保障了最完美的结局。”
      回忆太遥远以至都不必庆幸,每一个不能填满的未来,都永恒如晶钻。
      拂樱是幸福的,要对这个尴尬两难的选择负责的只有他。
      木裳一下静了下来。

      无衣师尹拭净木剑后收进一个沉香木的剑匣里,挥挥衣袖,遣退了四周子弟,大有对木裳的来去无复顾忌之意。
      门还是敞着的,鸟雀下庭,虫鸣声喧,他重又打拓了一份香篆,雾浓香气除净了血腥,想起这几个弟子本是在西域培植深厚以期大用,然今日亡命冤薮,颇是怅痛地发出沉沉的叹息。
      这一声叹惊醒了木裳,不置一词地向门口走去。
      无衣师尹的声音融入烟缕,缭缭绕绕地牵扯上他的眉梢眼角,“本无轩裳契,素以烟霞亲。你更名木裳,是换契为裳,但你这颗心,依然干硬的像一块木头。这么些年,你骂我睥睨社稷也好,奸欺四魌也罢,我算计过很多人,但我可曾害过你一次?从二十年前你回去慈光时算起,种下四魌祸端的种子不是我,你要对付的人也不是我,从来都不应该是我!”

      木裳心事重重地回到宅子,开月却已经回了。
      桌上放着他早就备好的几瓶药粉和干净白布,她也就顺然地坐下,第一次料理伤口的手法生涩,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裹扎妥帖。
      手臂上,是无衣师尹剑气侵袭的红痕,却又异常于普通剑器损伤侵蚀的力量,血脉里始终残留梗滞不畅,真气难行之感。
      打坐运功片刻,直待木裳出现,她抬起头来,道,“为什么他要骂我妖孽,刚才的我,为什么那么反常,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我体内控制?”

      木裳却并不急着回答,反问她,“你想知道那个武皇方鼎的下落吗?”
      开月眼睛一亮,“怎么你又肯交代了,快快说来!”
      数月前曲江楼里两人初识,他那么笃定冷漠地拒绝了她对武皇方鼎下落的诘问,她以为他果真不清楚,甚或是,那什么武皇,什么霖美人,都是他鬻技自矜来杜撰的,为什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反口?
      她奇道,“难道那个方鼎和我有什么干系?”
      木裳神色转而凝重,“因为它至关重要,攸关你的出身,攸关佛狱的国运,更攸关整个四魌的消长存亡。如果不是因为很多事,不得不尔,我只希望永远不再提及,我更希望,它从来不曾出现在四魌......”
      “那并不是什么方鼎,是一枚黄金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王者的国玺,那个王者是四十一年前,统治北境天都的皇帝—武君罗喉,戒玺便是罗喉持有的御国圣物,是当年他起义兵反抗北境暴君邪天御武时,将其力量封禁其中命名之,也因为这样一股足以平四海御万邦的强大力量,江湖中人逐逐眈眈,各路英豪相率而趋之,此物出现在中原,却于二十年前流落四魌群岛。”

      开月怔怔地听着,“我记得娘亲说,当年你从中原初回佛狱,难道你蛰伏多年,就是为了争夺此物?”
      “这是四十年前你的外公,先王咒世主交给我的任务,在罗喉死后我苦苦追寻,二十年前从南疆带回。”
      木裳眼眸微眯着,“慈光亦是窃有幸觊,设计害死先王咒世主,更屡屡越境犯我兵锋,佛狱失主在先,而新王魔王子杀戮心重,朝堂异己者皆斩,我更是被他关进了噬魂囚,他不去自强新政,加强国防,却亲率军队,远赴中原,导致佛狱战力一夕殚矣。当此内忧外患,我联合戢武王,形成一条向心合力线峙抗慈光,更于鸾仙海一战,借助罗喉戒玺的力量,布术法兵阵剿灭慈光无衣师尹及其党羽,这股邪力也因此损耗了绝大部分。”

      开月默默思索,昨日他布七星曜彩的棋局时,带出鸾仙海一战的背景,想是娘亲和爹亲的联姻就是在那种时局下结合的,内情复杂错综逾密,究竟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呢?
      她忍不住追问,“后来呢?那枚戒指去哪了?”
      木裳返回里屋,就从一个矮柜内取出了一只紫檀木盒。
      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更惹动了开月的好奇心,争先夺过来打开,见一枚黄灿灿的戒指,戒面图章上刻着刚劲的四字隶书:罗喉戒玺。
      戒指豪光耀目,竟似刚才在司玺官手里抛光过的 ,可那是辗转南疆北域五千里也没有消磨的光亮。
      它是一个老物件,但它却总能固执地抹平细密的皱纹,回复昔日极尽荣耀的轮廓。
      开月见惯了金玉货贝,也不觉得惊奇稀罕,甚至有些失望地把木盒推还给他,“那力量既然消灭了一部分,难道剩下的,还存在这枚戒指上?可我看它,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木裳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他一度踟蹰,直到今日复证后却不得不信,复证之路是残忍的,可与此物有关的哪一件事不残忍?
      开月犹是亮灼灼地眨巴着那双天真甜美的杏眼,仿佛一切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生于权门,长于尊荣,母亲早于她降生初夕已拓清海甸,在朝天大路的通达之处为她锦红堆鲜,蓬莱旧事,是耶非耶,都与她无关。
      什么秘密,什么真相,什么祸乱灾患妖孽酖毒,这佛狱历史上极尽惨淡的一笔,早随着木裳的永辞,随着那一只渡远不复的小船,湮没云水迢遥的鸾仙海尽头。
      木裳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似乎接下来的话一说出口,她这十五年平静的生活,要永远被打破。

      开月疑惑地抬起眼把木裳看着,木裳看她的眼色深邃而奇特。
      ——有些沉重,有些自沦其中所以明镜照见的...悲悯。
      “看看你的手腕。”
      开月满揣着疑窦地捋开衣袖,新荔也似的柔嫩肌肤显露无遗,而手腕内侧的脉搏附近,一小块暗黄色的胎记,虽瑕不掩瑜的无伤其美,却比以前的色泽异常加深了几分。
      木裳到底有些古板矜庄的老夫子气,轻轻把眸光转开,听她吃惊地轻呼一声,早有预料也似沉沉一叹。
      “鸾仙海一战后,我作为敌虏入狱慈光,此物也被戢武王趁势夺走,十五年前,在你降生前夕,戢武王有吞没佛狱的意向,我恐此物再生变故,施展阵法逼出残余力量。那时你初生不足满月,那股邪力阴险狡猾,居然阴差阳错地跑到了你的身上。”
      他说得是这般轻描淡写,开月的面色却有些发白。

      她茫茫然地抬起眼,“邪力?”
      比星汉外的丹掖宫还遥远绵渺的一个词,无关政经,武学,甚或是幻空之间里终日不窥园景以相授业的老先生也不能向她解释明白的。
      那代表着什么呢,是好还是不好呢?

      “罗喉封印这股力量,是因它至强至邪,至毁天道,任谁掌握,都如邪天御武再度临世,致使生灵罹傍不幸,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我以为,佛狱会依仗它迅速崛起而称霸,这是先王,我和太息公,在四十年前的三公会议上,对佛狱辉煌未来的展望。当四魌变故万端,神舟陆沉,宗庙崩坏,佛狱也未能幸免,我才醒悟,包括我在内,所有想将邪恶役使的人,都反被邪恶驱动,而沦为它的祭品。雄图霸业,千秋万岁,为怨难胜!”
      木裳傍窗站立,眼光看得好远,以至仿佛什么也没看似的,“那一年,句芒红城的百姓死徙虚耗,人口骤减六成,我曾不止一次地问,我错了吗?不会有人给我答案,只有我胯//下哀鸣的马,只有寒风吹着红城里枯败的离离荒草,虽非事由我起,终究是我造作祸端,戒玺启衅,因衰缘隙。鸾仙海一战,我拼死冲杀挫败了慈光,人们都说我是个英雄,我不曾辱没先王赐我‘战无不胜’的俊名,其实我是在修正错误,我想亲手结束因为我的轻率带来的兵燹灾难.....”
      他话里有意点破,又好似在为那些年的风雨歧路生出悲慨。
      “所以无衣师尹骂我‘妖孽’,他认定是我制造了一切!”
      开月眉心一跳,隐隐别有一丝不安。

      倏然想起那日无肠山上脱险,初以为是玉机楼施援,而当时她力尽昏厥,对事发细节亦模糊不可忆。
      难道这份潜伏的力量,早在那一天,已露出端倪?
      “那些匪贼,都是我杀的...”
      开月有些混乱,“于是他觉察我有问题?”
      木裳平淡地述道,“他是第一个发现,但不是在无肠山。”

      不是无肠山,难道是在“绮罗香”?
      是那道古怪的,好闻的,牵役魂绪的,恁时早留心沉吟到如今的异香......

      “他识破了症结,才会出手纾解我的异状......”
      一时不甚深明,只觉心意恍惚,开月喃喃说道,“他猜出来了,他早就知道......”
      木裳道,“他接近你,不止是你佛狱王女的身份,是为了罗喉戒玺,为了武林争锋之志。从慈光庙堂到戮力四魌,再到中原的江湖,无衣师尹野心难悔,而罗喉戒玺,他一度有深感失之东隅之恨。无肠山一战后,他没有立刻取你性命,对你始终保有礼遇谦恭,是你对他有利可图。”
      言及于此,他不禁一顿道,“昨天我骗了你,是我低估了少年人的血性,你去玉机楼向他质问,他知被我看破,无可辩驳,可他决之一炬地使出对付这股力量的法子,是早有准备,为这一刻,准备了很多很多年。接下来他的打算尚未明晰,挟掠你为他所用,或是凶心匿行,他既然拥有一把克制你的明器,是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今日困于玉机楼围攻,无衣师尹在激战时嚣声,“我跟你,毕竟是一场无缘绝命之局。”
      这句话重又猛在开月心头响起,至此她才醒悟什么是“无缘绝命”!
      不仅为佛狱在鸾仙海一战胜败荣辱的构雠,更是对罗喉戒玺搀夺不肯相让的愤激,求而不得反结怨隙,成了对目标的报复。
      有缘则衷肠蜜语,悦她欢喜尽其为他所知所用,无缘便璧碎芝焚,最是清楚这份价值才得不到任谁都妄求。
      可这清醒又仿佛当胸凿穿了一柄巨斧,几乎生喇喇地剥出血肉模糊的一颗心来。
      ——一场无缘绝命之局!
      你不能挟我趁愿就要我的命,无衣师尹,你打算的太精明了,可我凭什么要遂你的心?

      开月的手指死死扣着手臂,扎裹好的伤口又渗出血,顺着皓腕玉手滴滴滚落这件新穿了头一日的蛱蝶裙。
      手工平绣的蝶翼染得红了,但那是惨黯的红,是抽空了气力的红,奄奄地拳曲在光滑的缎子上,一劫焚火烧尽了轻盈夭娜,它们飞不走了。

      烛火烧剩了短短的一截,怯生生的一绺橘光投在木裳的眼珠子里,衬得瞳仁深沉幽黯,“你在南疆的处境会很危险,宝珠玉者殃必及身,何况是这样的凶物?最初我予你警诫,南疆不是你能来的地方,怕的就是这些混浊阴郁的沉疴缠上了你,我选择潜光遁迹,也是这个原因。由我而起的,都该随着我被四魌驱逐彻底结束,你,寒烟翠,以及佛狱才有崭新的光明的未来,这是你的母亲和我于十五年前达成的共识,也是我的心愿。可过去的一切,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出人意料,又凯旋般地回顾,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了。在我没有想出最好的解决之道以前,你就老实地待在此地,无衣师尹的身手权谋再凶残,对我还是多有忌惮的。”
      他一番话打入心脾步步着实,可开月脑中一片纷乱,似乎一个字都不曾入耳,一时只想:无衣师尹说生在局中,身不由己,是他自嘲忍情之言,还是罗喉戒玺折槁挟卷的一场血雨腥风,你谋谁的天下夺谁的江山,解不了局,就只有认命?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场势启二十年袤延三辈人的恩怨,落到她的头上了!
      她就这么被生拉硬扯地,身不由己地,卷入这个将四魌群岛所有人的命运都裹挟的绞杀涡流里。

      她闷闷地问着,“玉机楼楼主是谁?”
      打量着她因为失血而现出一点苍白的脸,想必一时难以接受事实,木裳道,“是无衣师尹,佛狱的宿敌。”
      开月仰头看着他,“你是谁?”
      木裳不假思索,”我是凯旋侯。”
      开月微一颔首,放心似的高兴起来,“是了,你是凯旋侯,是佛狱的大英雄,你会护着我的,就像今天,在生死关头,你总会来救我的,对不对?”
      木裳却想起玉机楼里无衣师尹最后说的一句话:早晚你会回来找我,向我求这把“石火剑”!
      好半晌,他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晚他又打开房门站到秋霜也似的月光滟滟洒满了肩头才回屋入睡。
      将近半夜,忽听得屋外响起一阵怪异的声音。
      木裳近些年渐入耆艾,睡眠极浅,当即警醒,听出那吱吱嘎嘎的竟似树叶枝梢在戛磨。
      牵念着园子里的花树,木裳翻身下床,剔亮了一盏银灯后走出厢房。

      夜已三更,黑漫漫的,后院正中,树丛石边,好突兀好幽森地立着一道身影。
      那人先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倏地一抬手臂,鬼画符也似地左右挥动。
      及走近了些,才遥遥可辨“他”手里拎着一把刀。
      “他”握着刀柄,笃笃嘈嘈地,一下下砍动,往那最壮干最苍葱笼郁的一棵樱花树身上劈砍。

      木裳心中一惊,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那人肩膀,“哪来不懂规矩的在这里撒野?”
      他急怒之下,尚未看清来者眉眼,伸手一劈,劈掌夺过他手里兵器。
      不足小臂长的短刀,通身别无装饰,黑鸦鸦地融浸了暗夜,握在手里也好像手无寸铁似的。
      木裳抢到手,神色登时变幻不定,“刀是用来护国救民,不是叫你胡闹犯浑!”
      先开始还觉得荒唐,这一时定睛细看,眼前这个,居然果然就是开月!
      可她三更半夜地不老实睡觉,失心疯地冲着一棵树撒得哪门子邪火?

      开月的身形虽立住不动,方才一连番剧烈动作,扰弄她一头乌亮亮的玄云鬟也炸开了,蓬茸茸的,一把茅草也似,显得额外狼狈。
      木裳厉声道,“多少次我饬矫你的言行,你一概不听不理,你在南疆造次惹事,险致丧命,我也不追究了,既是求我护你周全,就该学乖些,心里有什么委屈,你都不该动这几棵树,动我的东西。你当我在乎你的命吗,当我还顾忌佛狱的情面吗,我是念着...我不过是为了...”
      他话没有接下去,很是压抑着些力不从心的情绪。
      开月涨红了脸,抗声道,“要不是这些树夜夜搅的我睡不安生,谁有闲心搭理你这个院子!”
      他爱惜这几株花树堪似高高供奉佛龛前的经卷,极尽虔诚眷恋以待,甚愿拼得性命庇佑护持,自然容不得别人说一字不好。
      当即又是发作道,“这些树口不能言又无手足,怎么就碍着你了?”

      开月牙齿一咬,“那个男人就站在这棵树下,他就站在这里!就是这个院子!”
      她情急下多有些语滞句拙,木裳的眉毛蹙得更深了,“这宅子我避世独居,除了我何来其他男人?一派胡言。”
      却见她急切地一抚掌,“那个男人,叫做枫岫的!”
      木裳脑中“嗡”的一声,“你说什么,是谁?”
      “是你的故友,你将他亲手埋葬在薄巾关,你不记得了吗?”
      开月道,“自我来到南疆,他总是入我梦中,侃侃言说,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可我都不识得他!”

      两月以来诡托一个光怪离奇的梦境,她久久深受惑扰,这便是竹筒里倒豆子,交待了个皮壳软烂贤愚不忌,“每次他出现,都是我熟能详辨的地方,第一次是薄巾关,第二次是鸾仙海,可今晚,他来到这个院子,就站在这树下,他说南疆或许不是世上最美却是他最想去的地方,说什么‘花信蹉,前盟证,相思债’,忽然他就消失了,消失在这棵树下,就好像他是这树的花魂精魄,留得住花枝,却留不住他的!”
      她轻仰起头,向着盘缪如龙蛇的树枝漏下凉影处的渺渺夜色,伸手出去,攀上一枝花叶。
      晚春憔悴妖红娇怯,那一攒霞英,曾把丹彩流光四溢地缀满,今遭纷乱如坠的颠颤微零,几点瘦损的残蕊,履复一种使命也似,温温凉凉地压过来,而芒忽间跌落成泥。
      那“枫岫”的出现似也长不过这一夜花期。

      木裳先还是听着,仿佛被满地雪瓣成堆的落花湮没,那飘飏着残败的哀衰,刮蹭着心口,填膺百感一时竟似不能呼吸。
      花信蹉,莫失莫忘,纵然峭寒凛冽轻误花期,这几株樱花树依旧笑杀东君如期赴应,年年如是。
      是冥冥天意的引导,还是他对他跨越汗漫免教生死的隐示?
      枫岫......是他回来了吗,他终于回来了吗?
      他回来给他明证,前盟非是虚设,而了彻他二十年的相思债?

      开月的额头已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夜风一吹,打了个寒战,神智却清醒了大半。
      “就是这些树,看来这几棵花树同他大有渊源,一定藏着什么古怪!”
      木裳沉默,良久嘴里吐出一声似悲似笑的叹息,“昔日在往生镜前,那琼华仙人言之切切‘游行天地,自散魂魄,不入轮回’,我就是不信,回来南疆以后,我翻山越涧踏遍中原,终究,终究!”
      可终究什么也不说,他纵声大笑起来,在这满庭梨花雪打照的空明子夜,让开月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只有这夸饰虚张的方式,方能洗刷这些年他的苦痛心酸再不可任堪的。
      “种种因缘,相印于心,会有奇迹。我和他是有默契的,他会找到我,他答应我的!”
      情天已老,误尽苍生,他还是拥有了这一分千回百转的幸运。

      开月本是挂了一脖子死疙瘩的葫芦壳烦躁得无从发泄,不料木裳絮絮道出内心复杂情绪,站的愣住了。
      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懂,只觉得他欣喜若狂,却又大恸以绝。
      可囿于她的年少懵懂,很多东西,她都是不能领会的。
      什么叫“踏遍中原只为将他寻觅”,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每隔一段时日离家出游的异动,是去找人,找这个“枫岫”?
      木裳旋归南疆,是为了他的挚交好友,一个衣饰妖艳面貌犹为俊朗的男人?
      ——娘亲口里他害惨了的,耽溺情深念念不忘的情人,竟然是个同性男人?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流银月色下他的脸覆了一层霜一般,又迷茫又冷醒,“十五年了,你不来见我,偏偏入了她人的魂梦。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你在这个时候出现,难道是为了那件东西?”

      院子里,桂子已结出了清澈晶亮的白露。
      适逢百年难遇的闰年中秋,桂花第二番怒放,空气里满盈馥郁的天香。
      开月的心思却不在这儿,抬眼凝望窗外,目光随着蔌蔌霜风里一片将坠不坠的银杏叶子颤了颤。
      透过那半熟鸭脚黄的薄薄叶片,打望的方向就是“绮罗香”,当然她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三个月过去了,那条街,那个院子,那阵迷离恍惚的香气......
      同无衣师尹相遇,过去了三个月,一切经过,犹是恍如眼前。

      在她饱受四魌群岛那过数千载也难厘清的旧日恩怨牵扰时,在她为此闭门拂樱斋,再不能因玩闹爱恶随心,那个杀伐决断的男人却放平了战旗,无任何接续跟进的动作。
      一个月后,木裳从外面带回了玉机楼被南疆其他门派联袂围剿的消息。
      她受了霖淫秋雨后的风邪入体,接连好几日卧病在床,听了这话竟是惊的要跳起来。
      木裳却仿似尽在情理之中,神色疏淡,“无肠山一战,玉机楼声名大躁,世人皆睹无衣师尹问鼎江湖的枭心昭然之形,可这中原武林,武技之道势力倰竞,南北门派以相倾夺,又怎能允许异邦蕃族,一方独大,染指中夏羹鼎?”
      又说,“你同我静观其变,且看他要怎样应付。当年他窃弄威权,狡乱四魌,虽前功并弃而无悔意,复出为险,也想把中原当作挟持人主的慈光之塔任己揉捏,此等凶焰高盛,早晚引祸害己,倒是省却了你我的麻烦。”
      无衣师尹自顾玉机楼身命,那为了罗喉戒玺而生出的哗变也暂趋平静了。

      眼下,她病体初愈,正坐在寒光一舍里。
      眼前,依然是民生和顺,朝野多欢,是十五年来都不曾被什么人什么事儿破坏的升平光景。

      寒光一舍是一座并不大的院子,仅有三进,比起拂樱斋里的雕梁画栋,这座青檐瓦,白//粉墙的小楼,匿光在一丛丛披绿映红的花木中,多显出不拘一格的清雅特立。
      只是寒草前衰,白杨早落,景致多有颓朽,想来久已无人居住了。
      ——木裳今日特意带她来这个院子,只说来过中秋,可这儿荒烟蔓草的,又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了?

      开月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只被墙上一副今草的画字吸引了目光。
      那是两句的诗联,“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今草书势,苍茫疏狂,衬得诗意中艰辛痛苦之感,腾腾弥盛,而“眼中人”三个字,令人只觉尘梦初醒,不暇自哀。
      她也识得那落款是四个字:枫岫主人。
      这寒光一舍的主人居然是他!
      是当年枫岫在南疆和凯旋侯交好时的旧宿吗?
      她一时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两句诗是我提的。”
      耳后传来衣袂飘风的声息,把开月那飘飘渺渺的心思扯了下来。
      她一回头,就看木裳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看了她一眼,见她还不明白,又自解释道,“二十年前,我和他是极好的朋友,时有雅会欢聚,或指斥时事,或论诗高歌,有一回酒意致酣畅处,我说了两句诗,本是趁兴随意之作,没想到他竟是记在心里,事后亲笔书写了下来。”
      当时只道是寻常,他讲起这些的语气也好似饮冰水般的寻常自得。

      他走到挨着窗户的茶桌旁,放下一个三层荷叶形的紫檀木食盒,食盒上的填漆花饰多有磨蚀,剥得色泽都模糊的说不清了。
      开月一贯养尊处优,起居精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木裳装作看不见,拿出几盘正烘烘地冒着热气的时鱼精肉,菜蔬果品,无名贵的饕餮珍馐,却也整理得雅致鲜美。

      他挖了好肥的一块粉蒸肉,递到开月的碗里,道,“你嫌我平日里对你严厉,可今日中秋,又是我做东道主,总不会太薄待了,这里都是你素日里爱吃的,趁热吃吧。”
      开月攥着筷子,姿态凝固了似的并无动作,只顾闷闷地在那儿发呆。
      木裳又打开了食盒的最下层,端出了一盘软酥酥的,浓香蜜油的,让人一看就口齿生津的月饼来。
      果然她掰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好半天终于咂摸出些滋味。
      ——那是鲜花主料的月饼,留齿愈时久愈生如花意廉纤之噆味不尽的甘美。
      不及一块咽肚,她眼眶却突地红了,鼓着双颊嘤嘤地哭了出来。

      木裳最是害怕女人的泪水,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开月勉力咽下余味,才一哽一哽地说道,“我想我娘亲了。”
      原是在句芒红城的时候,寒烟翠总喜欢把四个时令的鲜花分批挑选以熬成甜酱,于中秋节前,命尚食局的人掺混着浓稠的花香,揉出滑软的馅心,再以酥皮面皮包裹,做成清甜酥脆的百味鲜花月饼。
      鲜花饼合着其他各色饼式,打开宫门分赐生民,皎皎圆月明照,盛典宴乐下,天家百姓同欢,以颂海内丰稔,四方无事。
      所谓“百花精神共清辉”,是寒烟翠为赞贺中秋,祷祝太平,特别备置的好彩头。

      今时今日这熟悉的味道,裹挟着对家乡和母亲慢慢积累的思念,第一次在她少年豪纵中感到了一丝凄凉,连口里的醇美,似也都渗出些栖泊羁影的清苦。
      这段时日遭受的委屈,迷惘,惶惧,也凑热闹地尽数涌上,不能自抑,眼泪滴滴滚落。
      想不到他的一时好意,竟会惹动她这许多心思,木裳道,“终于想回红城了吗?”
      开月点点头,忽又摇摇头。
      木裳难得的善解人意起来,“寒烟翠一日不答应你去见戢武王,你就一日不想动身的,你来南疆原也是有缘故,又偏偏遇上这样的事,你进退两难,我也清楚。若是你不好意思回去,我给你搭个台阶,替你给幻空之间捎一封信,只一点,我绝不会署名,你回去后也不要讲起我的事。”

      开月闷闷的并不说话,心里却忖度:他口里说要替我写信,真把红城的兵招来南疆,拂樱斋又怎么瞒得住,他分明是在唬我,要试探我的心思。
      她只摸出个帕子凑着抹了眼角,冷哼了一声,“我不会回去的,玉机楼的事儿还没有归着,就算一时半刻的没有动作,只要我在,‘石火剑’绝不会出鞘不沾血,无衣师尹又怎么会放过我?我要走了,又岂不是坐实了我怕了他?我掣肘难行,却不会做事情潦草,何况又是这些惹了我的,有朝一日,我定要他,要他......”
      她也不说要他怎样,脸上却红了红,好似自恼那话意之暧昧分明她也说不出口。
      木裳也不揭穿她,淡淡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定能够示你启发。”

      却见他一下站起身,走过书桌旁,傍着那张古旧的雕花案子,修长而立,抽出别在腰部白的折扇刷地打开。
      那乌玄色的一树枫叶清索索地扫入眼,一霎时似能涤濯开月那一颗被重浊的尘事反复刷抹得晦暗的心。
      明明天气已不是那么热了,他依然操着这副把持不离身的江湖行头,一如在曲江楼每一日的掠技那样的琅琅琼琚,敷绘色采地说演一段评话。

      “故事要从好久好久以前的一个夜晚说起,那一天的月亮,也跟今天一样的亮,好像新开打磨的铜镜一般。”
      木裳抬手推开了窗户,清夜无尘,清辉夜色漫窗踏入,白练也似披洒一室,连他口中的故事,似也润过那广寒宫里散下的珍珠沫子,变得虚幻的太不真实了。

      开月先只是轻轻啜饮着茶一面听着,故事的前半段,是一个距离中原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是二十年前三个国家的混战,她早就熟识千百遍了,可她还是听得相当仔细。
      讲到故事的后半段——那个将军爱上了他的敌人,敌国的天舞神司楔子。
      开月抬起头,愕然向木裳盯去,似是不敢相信他竟毫无掩饰地坦然,那段隐秘的,情难自白于世的,却又切肤欢愉与痛惜的情//事。

      木裳虽已是村夫野老,但口齿清利功架老练,一字一句说出,仍像是开月买来的最滑软的纱缎上最灵窍活变的平绣一般,每到细节处,激荡潆徊,血脉沉浮,又好似一只散发出惊艳力量的漩涡,令人不知不觉沉溺。
      一时说完,开月对四魌战争全貌的疑惑才烟消云散,却不料前后如此复杂曲折的原委,战争固然悍厉,战局背后的牵扯,俨然就是当日那“七星曜彩”的棋局,背景人情,时局利益,直如行山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几乎令人应接不暇却又常曼啸怅怅然。
      尤其是,当她听到木裳说,楔子和他达成了共识,策划了结束一切的终局,一场极致干净又极致惨烈的终局。

      “他们同谋了一场决死鏖战。”
      “鏖战前,将军踏上敌国的土地亲见神司,神司用三个问题测度了他的决心,将军的回答亦全然印证了神司的意蕴。将军主令索战,神司司舵大局,契定这个计划,是默契,是信任,亦是肝胆,可为彼此暖热的肝胆。他来见他,并非偶然,一如二十年前将军初到中原,怀揣一个笃定的目的,同楔子的相识也不是阴差阳错,是花落花开,夜汐东还,密不透风的一个机缘。可这机缘却不是菩提树下一现,是两人之间漫长持久的灵犀,相引相倚的,离而合,合而离,回黄转绿,生生死死......多次的背弃和转身,不得已的求全之毁,当青萍之末,他们为彼此披上曾经血刃挥戈的盔甲,将性命交托。
      爱终于不是隔着弑君之仇,杀身之恨,如同铁马冰河,风刀霜剑,把情愫深深埋藏心底,保护也不能遗忘。
      不再是那个被他们抛于身后被利益的烟尘迷濛双眼的人世里,需要小心翼翼的如刚出壳的雏鸟反复一探痛点以求一声啼哭。
      爱已经是明证。”

      木裳的声音忽转凝重,“他们契定了太平长策后,同归中原共悦花事的约誓,那是他们拥有一份闪闪亮亮的回忆的地方——这世上总有一个地方,薰歇烬灭而香不逝,白骨成山然血犹烫,不为任何荣枯,厮杀而改变,那像是立足人世那密密匝匝的屋顶上一个可怜的犄角,却能周转过身,相拥相携,支撑彼此最无间的体温,欣赏从那屋脊升起的绮靡朝霞。”
      “可那约誓,美好又天真,他们明白,这是一场生死战,如荆轲刺秦,苍鹰击于殿上,未必还能直上九霄迎接曙光。十日后,一切都按照神司的部署,完美进行着,借着罗喉戒玺,雅狄王留下的神刀‘废天灵’,和鸾仙海,成就‘废灭大阵“,戒玺之力一网打尽了无衣师尹的势力。将军不负王女,国民的期望,更不负那个尊荣极盛的名字,战无不胜,他果然勇猛,所到之处莫不披靡。他一直都是一个视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人,是为了消灭敌人以漠视感情的人,战无不胜,是他最尊敬的先王赐予的封号,也是一个高傲的诅咒,他身上种种人类的情绪都将以毁灭告终,隐忍,把情感藏在内心化为现实里更强大的力量,同敌人毁灭疆场,才是他的意志,可这一次,成就他的,是他对楔子的约誓,坚比金石,牢不可屠。
      鸾仙海决死一战,凯旋侯春归凯旋。
      可他并没有等到楔子。”

      “无衣师尹将重伤的将军抓回慈光,他是敌国的重臣,慈光拒不放人,在无衣师尹伏诛后,将军就被弥界主遗忘了,直到三年过去,才像一个尘土堆积的文物洗尽污秽重见天日。
      那一日,他被关进了一度囚禁楔子的慑仙牢,以重刑残戮,他不怕死,他只想告诉楔子,他不违言,他回来了。可砖墙只透出森森的冷风,他千万憬望,也听不到任何回应。那是一个好冷好冷的冬天,冷的他生了眼疾目不可视,没有家,没有国,看不见过去亦望不到未来,比这座阴冷冷的囚笼更可怕的,是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很快传来消息,无衣师尹在海战结束后,把楔子关进死牢,神司通敌害己,自然成了叛国的罪人。无衣师尹被他耍弄利用,更背负谋害雅狄王的双重罪名,他自己末路污名,恨怒交加,就像一只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去撕咬的鬣犬,如何会放过楔子呢?
      也是在那一日,楔子为无衣师尹泄愤,鸩酒毒杀,死得苦楚万分。
      两个人同赴惨局,休戚与共,竟连最后一面也不复相见。这世间最残酷的,莫过于命运把你和一个人拴在一起,背靠着背,能清晰听见彼此骨头脆裂的声音,却谁也暖不了谁。
      白首不渝的约誓,只落得一场天荒地老的虚话。”

      “对于四魌,鸾仙海一战决定了胜败之机,慈光曳兵,主犯折首,罗喉戒玺再也不能掀起风波,自此海晏河清,乾坤肃静,将军和楔子俱为功臣,建功于天下,该受万民尊仰,可四魌的历史上,那一夜的鏖战无论鸾仙海翻涛簸岳,都只记住了凯旋侯和无衣师尹。那一夜,那一份计划,都随着一杯鸩酒,幽咽封口,慈光楔子或是枫岫主人,不过是慈光叛国的罪人,名与寸肠俱断。”
      “而将军,痴痴颠颠了三年,爱没了,恨散了,快意惬心了,心却是空了。”
      他忽以压在嗓子里痛恨以极的声音道,“毕竟,在那一天,他和他今生的爱人,两个人同心戮力,毁掉了他们的未来。他独自虽无恙,问余生又有何风光?”
      案子上一把青黑平正的镇尺,木裳轻轻举起,突地急落直下,一声沉厚厚地在心头响起,一声深悲隐痛的重。
      在那沉重的书镇之下,开月忽地一阵戮心地记起木裳说的话,“当家国不能两全,情义不两立,不留遗憾,也就太不实际了,这个决定,从来不轻松,舍得两字,更是艰重胜过山峙渊渟。”
      昔时母亲也是这般,为了不负佛狱,才无奈又深痛地松开了父亲的手吗?

      “三年后,将军被佛狱女帝接回故土,也带走了神司的骨灰,厚葬薄巾关,一抔黄土,十里寒螿语,以将军亲手栽种的樱花树长伴空谷。他一个敌国孽臣,能以本国礼遇待以贤士,那是三年前的将军绝不会考虑的,可他只想把‘枫岫’放在自己最亲近的地方。”
      木裳的睫毛一垂,掩住了他心底一声低低的叹息,“又过了两年,将军辅佐女帝脱离了杀戮碎岛的掌控,从戢武王手里取回了罗喉戒玺。他还是那个尊贵的佛狱三公,可现在的他,槁形灰心如朽株散樗,连建设朝事都没有心力,再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了。物是人非,所存者几?失去了他,名利荣耀没有可以分享的,战斗也失去了乐趣,比死更可怕的是空有好音无人赏的孤独,没有‘枫岫’的四魌,也是大一些的死牢罢了。罗喉戒玺的光彩也不复往日,他左右思量,只想着一件事,他施展阵法逼出残余力量,为了开启琼华台,那是‘枫岫’说过的流传慈光的一个故事,琼华台上有一面往生镜,有大法力大神通的。当他站在琼华台上,向往生镜里探询楔子的魂魄,那仙人却说,楔子自散魂魄,不入轮回,他是等不到他的,永远都等不到了。”
      “他很伤心很伤心,可他怎么也不甘心,楔子是答应过回来见他的,六道三途,天涯路远,他总会来的。而他从没向楔子允诺过什么,只有这一次,他不能食言。他们认识二十余载,中原的相识,南疆的重逢,鸾仙海的同谋,都是将军去找楔子,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要回去,回到最初一切开始的地方,他要去找他。”
      前半生他累于忧国,是属于佛狱的铁血男儿,后半生,他只想为自己,为这份迟到的情,血肉丰满地活一次,做一个普通的男人。于是他离开了,他要回去等他,也许,他终究是要等着他的。”

      开月看着一脸苍白的木裳,细细地吸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他回来南疆,是为了“枫岫”,为了和他的约誓!

      她终于忍不住道,“后来,他等到楔子了吗?”
      她本来不该问的,可她知道那不是故事的收梢。
      因为“枫岫”入了她的梦!

      木裳全神凝注,陷入他的回忆里,“将军找了很多年,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买道,方相,凡是引魂的法子都试过了,总是事与愿违。直到那一天,你的一个梦,楔子竟出现在你的梦里,他才恍然,楔子就在拂樱斋的院子里,在那株他日日呵护的樱花树下。众里寻他千百度,原来他早就回来了,那棵树,是整座院子开花最秾艳的,难道是楔子的精魂所致?”
      然后他声音一滞,撕裂了现实的口子,裸露出一份颤抖的沉重,道,“先前我说,南疆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可你来了,你身上还有罗喉戒玺的异能,你可以引他的魂灵进入你的梦中,这不是我期待,但又远远超过我期待的事情。我要你留在南疆,你要帮我见到他!”
      开月愣了愣,却听出他语调严肃并非玩笑。

      回忆给木裳添了一层心累,他双眼微阖,眼光在烛火下忽散散的渺茫了起来。
      他看着那副字联,却又不似,似在看着那笔墨托衬的所有尘世辛辣,飞扬墨迹也流不尽的往日情怀。
      看着那透过钩脚的,规律以外的兴衰消长,阴差阳错。
      “你替我传话给他,他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亲自来找我。”
      “正如当年是我二人相互成就,一切收梢,都该是我和他携手画上句点,没有他,权衡失去了意义,我只会用他最不喜欢的方式去解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花信前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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