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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无缘绝命 ...

  •   磨磨蹭蹭的,两人重回到宅子时,已经月上中宵了。
      开月对木裳不顾恤情面与感受地带回她颇有不满,板着那张好无辜好无害的小脸,赌气似的一句话都不同他多说。
      洗漱完毕她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连他新切了冰镇的西瓜殷殷地喊她来吃,也是不闻不应地晾着,很是做足了一番阴雨霖铃的冷战姿态。
      木裳由着她耍性子,自顾自地坐在廊下一张宽大的竹躺椅上,仰着头看那黑莹莹的星子噼哩叭啦地在天边掉着,这时候万缘俱静,他微微有些出神。

      西厢房里的灯扑缩缩地闪了几下就灭了,开月果已睡去。
      梦里她竟又梦见了那无凭踪迹遇之不期,且自述名为“枫岫”的男子。
      这一次,他出现在一片平和宁谧的海边,海水漾漾的,清且涟兮,海边有细徜徜的白沙滩,被阳光揉搓过的棉絮也似,厚厚鼓鼓地延伸到了一座山峡那蚀刻出勾角的阴影里去。
      开月稍一注目,认出是衔壤慈光和佛狱两个国家的鸾仙海,那山峡,则是慈光的伏仙崖。
      这一带要区属别国管辖且地段荒凉,她没有被寒烟翠允许擅闯,只在四魌群岛地理志的画册中隐约有过印象。
      ——既非旧忆,也未夙愿,却像是一段早于决定的宿命现象于一个戏剧性契机的爆裂。
      而佛狱的那片海,寒烟翠恶其名讳,十年前改名为“擎弧海”,取诗句“一身能擎两雕弧”之意,不为别的,只为扬表十九年前凯旋侯在此地背水一战而天下定的赫赫骄功,那飞溅激扬的涛声中,他孤身鏖战慈光高手的勇悍。
      新名字是有些豪情飒爽的气象,可她还是怀着一丝小女儿的绮思,更惜慕从前流芳的旧名,离鸾仙镜,相思如梦,听句芒红城里的老人们提过,那鸾仙两字里藏着一个特别绚缦凄切的故事,是一名仙人和一只青鸾的故事,就发生在慈光附近的海域,但也只有慈光的人由以熟识。
      望着那海面上纠缠缭绕的,终年散不开的云烟,真的仿佛有一只青鸾不知疲汗地高舞低回,她怔怔地想,那片彩鸾羽鹤都飞不过的沧海会流到谁的天荒地老的梦中?

      海水如一满钵碎金一般翻动闪烁,簌簌地攀上了海畔的一座石碑。
      石碑旧了,又有一点脏,满是斓斑古色的风痕,但还是独立刚正的,梗梗向阳的,在这杳无人迹的方圆几公里内,硬要支撑出一份海风碧浪也不能摧磨的浩浩真气来。
      “枫岫”眸光微动,“很多年了,这里倒是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记得上一次做梦,那深山荒野里阴风惨惨的景象,开月有些后怕,但见男人容色如常,并无多余古怪诡异的情绪,稍稍安下心来。
      她轻声道,“你对这里很熟吗,这是慈光之塔的地界,难道你是慈光人士?”
      “枫岫”没有回答,抬起手向上,手指触抚着石碑,一行行偶有点压,似在觅寻,又似在明确,而石碑上无一刻字铭文,他只是迅速且有序地滑手过了一遍。
      半晌,他放下了手臂,神色舒泰,兑现了最钟意答案似的满足,反问她道,“这座石碑,你知道是做什么的吗?”
      开月摇摇头,她怎么会知道,但她明白,他又要说一些她遐弥无闻的东西了。

      “这是寒烟翠为了凯旋侯打造的无字碑。”
      这一回倒是他有些奇怪,“这件东西虽非竹素之事,也是佛狱的历史叙述,身为佛狱王女,你竟不识得,莫说游历四魌群岛,怕是你连句芒红城的城门也没有出过,你母亲也把你保护的太谨慎太极端了一些,难怪你要离家出海,是该多走走长些见识。”
      “这可怨不得我娘亲,慈光之塔自当年弥界主死后便陷入内乱,难道她还能赶我来送死不成?”
      开月不服气地顶嘴,“各何况,这上面没有碑文,连基本的名字也吝笔,就算我见过,我又不是土地公,还能对每一块石头的来历都知无不详?”
      她本是牙尖嘴利,碍着这座石碑上攸关凯旋侯的面子,竟是忍住了,抿抿唇道,“凯旋侯在鸾仙海一战立了那么大的功勋,为什么却是无字碑?”
      “很简单,这是他的心愿。”
      “枫岫”道,“贵功勋,不贵声名爵禄,他冒险冲锋,拼杀格斗,是为了胜利,为了佛狱的前程,并不是想享受这荣耀带给他的优渥。”

      这么说着,他扬了扬他斜裁入鬓的长眉,那一双好似被削扁的炭笔精描出来的线条特别硬直的眼眸被乍然扯动,闪烁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锋利而灿亮,给白惨惨的一张脸,异彩宣映地添了分浓秀华丽的英俊。
      开月这才注意到,他是一个很好看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人,但是很好看。
      而且,他对凯旋侯这般切实深入到理想信念的了解,果然是他的知交挚友。
      她想了想道,“这就是为什么他放弃人臣极位,放弃那泼天的富贵,也甘之如饴,一点后悔都没有了。他还甚至,跑到灰秃秃的乡下去,做一个卑微到尘土里的伶人,衣服破了,头冠掉了,连以前的名字都抹去了,分明不想让人找到他,是和四魌,和过去都一刀割断,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真是个古怪的老头子...”
      说到此处却突然哑口,想起昨日里木裳骂她凶她的时候,那样的正颜厉色,那样两面枇杷叶也似的翻脸无情,真恨得人牙痒痒。
      这哪里是古怪,根本就是奇葩,还是恬不知耻反以为傲的那种。

      “我毫不意外,那是他会做的事情。”
      “枫岫”沉声道,“月是故乡明,四魌的月亮,或许太明太亮了,照得他一身苦楚伤痛无处遁藏,而南疆...固然乏味萧索,亦曾在那些风雨凄迟的岁月里,以最平实的温暖许他慰藉。有些东西,比锦衣玉食,绮笑音靡,更难以割舍,令人缠绵思尽,如抽残茧,无法排解,却又不得不尔。”
      他忽然不再说下去了,似有意似无意道,“凯旋侯,他过得好吗?”
      仓促间一转音,开月却有种感觉,他絮絮叼叼那么多,只是铺垫想引出这一句而已。
      “一个猫嫌狗厌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好不好的?”
      开月挑了挑眉,“不过是孤家寡人,无欲无求,饮食不茹荤腥,衣衫就胡乱扯一匹麻布,一点讲究也没有,给他一只木棍就能原地念经了,比出家人还像个出家人。”

      “枫岫”神色平静,似早料到会这样,口里只木木地重复着,“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听说,他心里有一个等待了很多很多年的女子,那是他的爱人,他好像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她,伤害到她的事,她就离开他了,他到南疆就是来找她的。”
      开月又道,“为了她,他才不婚配不娶妻,只日复一日地,荒忽兮远望,思佳人兮未敢言......可不就成了孤家寡人了嘛。”
      “枫岫”有些出神,也不知听清没听清,语意间却有些饴柔温存的味道,“他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痴...情至深而痴绝,不愿放过别人,也不肯饶过自己。"
      “他心事成灰,一腔怨结无处寄托,也见不得别人两情相悦,他想当和尚念经,就找一间寺庙好了,为什么要管别人的事,你既是他的好友,为什么不去劝劝他?”
      开月突地一咬牙,说得十分孩子气的蛮横和傻气,却把男人给愣愣得问住了。

      他忽然被针刺了似的眼里有一道光芒抽抽地瑟缩着。
      开月咦的一声,“你在心虚什么?”
      “枫岫”似有些慌忙道,“乱讲,我有什么要心虚?”
      开月撇撇嘴,“可惜我没带镜子,不能让你亲眼看看你那副表情有多难看,我劝你给他托梦,你就跟对他天大的亏欠一样,方才你还记挂着他,为什么要故意躲着他?”
      “收起你无聊的联想吧。”
      “枫岫”抢断她的话,“阴阳殊途,人鬼异理,由不得我。”
      “那我又为什么会见到你?明明我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会频频一再,入我的梦里?”
      这是她迟迟悬系于心的疑问了,开月道,“你被葬在薄巾关,难道你的死,和佛狱有关?还是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想让我帮你了圆?”

      “枫岫”一时没有接口,半晌才道,“曾经我以为,在这个世间,我想做的想要的,无论胜利还是权势,全力迎击,倾身施为,一生行志志立,便是求仁得仁,无怨怼不尤人。可是我并未预知,当我真正离开,不能回到我的故乡,亲朋战友无一字,以及,再也看不见那一双眼睛,那双能每一次,在里面精准找到我的模样的眼睛...我才深有颖悟,并不是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我都心无旁骛,都无保留地相信,热情,和付出不指望回报的真挚。而那个人,无告又无望,我这一生,不欠任何人,终究是欠他的了。我沮丧,因为我本可以做的更好,不留悔疚,或者,不给期待,我早该知道这些是不完全的,在无可弥补的空白上,反复回头,是最大的残忍。我毕竟,要被责怪,又做不到甘忍忘怀,以此自终。”
      他的口气是如此沉重,沉重得有一种钝厚的质地,像是一条深眠的蛇浮游出一片静水的那种钝厚,耐不住往日熟悉的温度而瑟瑟颤抖。
      然后,他声音一慢,“我自寻去路,求阴府的判官散去我的魂魄,自愿流弃六道轮回以外,却飘飘忽忽地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又沉寂又温柔,像是从我心底深处偷出来的,可我是想也不敢想的。别绪如丝梦不成,却忆红楼半夜灯...十九年后,我拼凑了一部分魂识,不能自由行走,却咫尺玉钩,朝朝暮暮,见得了他。天意居然如此,我躲不过去。你问我有什么心愿,这个词,就和他一样,那么天真,我活着的时候一向最是冷慢不屑,后来却觉得,我原来有很多很多心愿,可是上天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开月心中大奇:他原是一个四魌战争的亡命鬼,如若不能自由行走,难道他的魂魄是被禁锢在什么的地方?非人力亦非神鬼可查可解?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又是一桩婉转不可说的情/事,好容易他回来心爱的人身边,却相逢不语,相思不亲,连一腔引慰伤怀的魂梦,也苦于阴阳阻隔而脉脉投情,追忆前此旧游却不知何处觅。
      就是只鬼,他也是一只人间惆怅鬼。
      她虽年岁稚小,但近来初啖情味,想起昨日那玉机楼楼主对自己亲近又不啻提防的态度,心头忽灵犀暗生地泛出一响心酸。
      她不由得低声安慰他道,“那个人是谁,等我回到佛狱,我跟她去说,叫她再等你二十年,等你恢复魂识,你们就能相见了。”
      这安慰实在力有未逮,全然忘了人鬼阴阳阻隔的离恨,那聚散匆匆的一帘幽梦,又于事何补?

      “枫岫”摇了摇头。
      “那一年,他给我出了三道题,让我做一个最明白的选择,十九年后,轮到他了,我把选择交还给他,就算答案不尽完美,他也从没有让我失望,他最是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他站的望向伏仙崖,似乎省略了很多往事如惊初见地望着,眸底闪过一丝欣然,一丝嗟望,但那神色转瞬就被墨泼般的山形盖过去了。
      “我能做的,是放手这一切,不予任何干涉,毕竟,我和你,你的国家,都曾欠了他好大的人情。我一向不诚实,但这一次,我想对他公平。”
      开月又是一愣,什么选择,什么答案,这些和她,和佛狱又有什么干系?
      她还待再问,“你是不是认识我娘......”
      可一抬眼,“枫岫”的身形已消失不见,唯有石碑上留下的几抹指痕在阳光下已淡。
      她的话鲠在喉中,苦诉无门,只觉这是她生平所遇最匪夷所思之事。

      这一晚,她睡得极为沉实,听得几响远处山间寺庙传来咚咚的钟鼓击撞才懵懵醒来。
      已到了薄暮时分,院子里象是被扯了层从深水里捞出的沙子罩住了似的,罩在了树木,花草,石阶,和房舍顶青黑的曲面瓦上。
      疏散的光枝从光与暗的驳错中筛出了木裳那个低头深思而微有些躬曲的后背。
      黄昏的院子是平和之深永,以至于他忘记了要去曲江楼说书的时间,只一人恹恹地坐着。
      衣服裤脚还保留着昨天那奔波已极的污迹,仿佛自她入眠初始不休不寝地坐到了现在。
      而身前的石桌上,多了一个棋盘。
      点线纵横间,棋子零落疏离,是一盘残局。

      开月一见就觉眼熟,原是早被她轻松化解了的,玉机楼楼主布置的那道江湖残局之首:七星曜彩。
      木裳看得十分沉静专注,全无留意她慢慢走近,直到阴影盖住了半壁棋阵,他才一抬头,道,“你肯出屋来了?”
      她一扬眉,“说是每个棋谱都少不了的名局,根本难我不住,反倒是杀敌破阵不下百万师的凯旋侯,连几个木块也搞不定吗?”
      木裳也不争辩,道,“我只是想起年轻时候经历的一场战役,跟这一局棋,其中布局条理,颇有相似之处。”
      对于四魌群岛百年来兵家争杀的历史,开月一向十分有兴趣,当即很有耐心的注目聆听。

      听他问道,“你知道十九年前发生在鸾仙海,那场子夜海战吗?”
      “当然知道,那是你立下大功,救国之危的战役,佛狱有谁不知?我听书房里的先生讲过的,凯旋侯以寡敌众,一人狙击慈光俊士林七大高手,是前任首辅无衣师尹多年来苦心栽培的,都被一夕尽歼其众,老师说,无衣师尹为了铲除凯旋侯,在鸾仙海附近,布下一些特殊机关的网罟挠钩,那一战的持续,自晨至晡,鸾仙海上爆发的火光,像是永远不熄灭燃烧着的,烧红了四魌足足半面的天空,连天上的星辰,都被染得滴了血一般,仿佛凤凰身上,挣扎跳跃的羽毛。”
      她一脸容光地侧头回忆着,那个被后人衍生出些许夸张的传奇,不免动了几分豪兴,“那样的场面和气势,气吞山河,真是天下第一畅快事,经历过这般的战斗,才不枉此生。”
      木裳微一颔首,“那一战,我一人孤身陷险,不光是应付技击一道的高手,更有无衣师尹提早预设的埋伏,只怕我稍一不慎,误中圈套,就会惨陷杀身之祸,成了鸾仙海里的水鬼。这七星曜彩,是北斗七星,以齐七政,而复杂精妙之处,一个就是陷阱奇伏。”

      说着,他拾起一枚将,那将子周围早有对方磊出了重阵的车卒构成杀局,等着将他扣入机槛,却见他并不着急反抗,反是长驱一举,单兵杀入对方陷阱之中。
      眼看一子陷落,他却漫不经心并无方寸离乱,反是和外围的马炮,利用行程优势,促成了己方精锐力量的整合,纵击对方腹背,逼入一个阻险难防的死局。
      这至凶至险的一步,棋风果断且紧峭,是时出林壑的劲草,初经疾风严霜,未致奔败艰虞,盘根而豁然开朗,最后见得利器。
      弃子取势,解杀还杀,不出六步就完成了解围和逆袭。

      只听他道,“这局棋,至为关键的一步,要先自引杀招,以退为进,放弃自身优势,才能诱敌,而后击溃。”
      开月饶有兴味地听着,“你的意思是,那鸾仙海一战,表面上是无衣师尹的精明设计,实则你以自己为诱饵,将计就计将他反攻?”
      “因为我知道他的每一步。”
      木裳道,“他的战略准备,他何时出兵,慈光的国情,领导集团的软肋,知己知彼,说起来不过四个字,却是兵法里最至简而御繁的四个字。”

      开月很是愕然,讶异他刀口舔血的棋路跟她完全不同,亦惊叹他自信桀骜,而这自信,更是建立在对局势,对敌我双方的实力,都精细到芒忽之差的计算之上。
      弈棋毕竟纸上谈兵,比不得那刀贴肉刃掐腰的生死极限,几块木头便看得她头皮都麻了一麻,那一夜,那火光,是怎样智与力淬炼出的刃锷,助他从血与火的,翻翻滚滚的烽烟里,劈杀一条诸恶难侵,神鬼不惧的血路?
      而匡正那一年佛狱在长期劣势里颠踬的乾坤错乱的天纲?

      她眼珠转了转,道,“当年你击溃慈光,也身被重创,退守无援,被无衣师尹关押进深重大牢,直到三年后,娘亲亲临慈光,向弥界主请求,你才得以释放。而无衣师尹竟也在那一战之后,因为失败,被弥界主迁怒,被政敌罗织罪名,不光丢了官还掉了脑袋。慈光经此变故,一败涂地,那一战,是佛狱绝处逢生的一战,可是佛狱能彻底摆脱危机,却不仅于此,是因为后面的功夫,暗地里深藏的其他潜流,在这海战之后才被彻底引爆,对不对?”
      木裳微微一笑,“这就是七星曜彩的第二个复杂处,诱敌是兵者诡道,而一战之霸,在于谋划战略的深远,我若没有与动作破从连横的排局,我的献祭失子,只是剽迫躁气的冲动。我走的第一步,看得是第六步之后,我看见的第六步,不是战斗,是战斗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伤害,衰败,信仰的摧毁,种种冲突的翘首。一个战局,考虑车马士卒,更要窥查背景,推演时局,周旋人情,平峙利益,层层网罗,破网而出的是勇者,网不破而抽身,才是最后的赢家。”

      他抽出了腰间的折扇随意扇动着,语意里有一种烟雨天里青梅煮酒的闲雅味道,絮絮地跟她剖析这些精深透彻的兵家道理。
      开月凝视着他的手指,五指瘦长,骨节并不突出,上下一般粗细,硬挺挺地贴着笔直的扇骨,显出一分和宜匹配的修长来。
      却并不像是曾握住天底下最强悍锐利的兵刃,曾挥掌拓地千里的兵马,神武悍猛的主帅的手。
      那好整以暇,大有衣轻裘乘肥马的风流姿态,倒像是一个挥瀚斥令方遒的书生。
      一个有智策,懂权变,玩弄阴谋诡诈的书生。
      经纶手,振策指,这一双手里,曾经指点四魌大地上多少盛衰沉浮,又流过多少令人魂俱胆寒的生杀之事呢?

      她被自己这漫无边际的联想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你引出鸾仙海一战,又给我看玉机楼楼主安排的棋局,莫不是那场战争,那场席卷四魌群岛的燹劫动荡,和楼主有什么关联?”
      木裳想了想,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他和我一样,都是四魌的流亡者。”
      “被我说着了,你果真早就认识他的!”
      开月眸光微动,“他究竟是谁,你在对我隐瞒些什么?”
      木裳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之所以隐瞒,因为这个真相,会给你带来伤害,而我又不想隐瞒,无论我坦白与否,它存在——而它注定存在,伤害总是无可避免。”
      “你那么了不起,这话说一半,又留一半勾人胃口的毛病,也忒的小气。”
      开月唇角微翘,一钩如水的弦月,语调却冰冷的似要把那月亮冻得噼开来,“你早卸任三公,手无权力,肩无责任,只是一个不知春秋盥耳迈俗的山野匹夫,我的生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可佛狱与你有关,寒烟翠与你有关。而玉机楼楼主,就是二十年前,处心积虑,阴险毒辣,制造四魌群岛玄黄翻覆的硝烟,陷句芒红城的百姓于万劫苦海之中,甚乎导致佛狱亡国的,慈光之塔首辅...”
      木裳轻轻一叹,似是很不想提及一个人的名字,“无衣师尹。”
      开月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那一年,俊士林七大高手陨落鸾仙海,慈光阴谋事泄,一切败亡,他被弥界主废黜首辅权重,二十年苦心经营的势力,人事,富贵,皆如沸汤沃雪,涓滴不剩,而他自己,也被弥界主推出来,作为四魌群岛动乱的万恶之源,枭首敬献戢武王,慰抚三军百姓。那时候四魌所有人,包括关在牢里的我,都以为他死了,可狡兔三窟,他利用他人做了掉包计,辗转流亡海外。十九年后功业另成,卷甲重来,此等心智忍耐,真不枉他,一生贪慕功名。”
      木裳道,“玉机楼,玉机楼,黄阁文章鸣大雅,玉机功业谩亏成。‘玉机’意寓‘宰辅之志’,他取名玉机楼,就是矢志不忘过去之意。不忘朱门风光,更是耿耿于胸,昔日咎败的屈辱。”

      他弹了弹指甲,脸上却静静的没什么表情,似乎为这个同他很多年殊死构兵于战场,锋镝争先于坛场的宿敌,轻动任何的情绪反应,都是浪掷,都是无谓。
      况且,他也尚未能盘算,无衣师尹的现身南疆给他带来的利害多寡。
      开月的脸上却是一片迷茫茫的苍白,“什么意思,难道他会为了报复佛狱,对我出手?”
      木裳眉头一簇,无奈他遐踪海外,也逃不开那些人世纠缠,“若是没有遇到佛狱中人,他会在西域,安安分分地做他的杀手皇帝,但是你来了,他对佛狱之忌恨,只怕一旦得知,必视如眼中钉,肉中刺,那是不除不足以后快的了,这是他拂刷前耻的一次机会。”
      “可他在绮罗香外见我时,并不知道我是佛狱王女!”
      开月道,“得知我的身份后,他也并无半分黩慢,对我依然那么殷勤体贴...就好像,我只是一名很普通的,被他怜惜的女子,我们只是适逢其会,互有欣赏的两个人。不是有句诗说,‘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就算身份有间疏,难道一定能影响最初的心境吗?你呀,太多疑了,都是你多年羁绊庙堂,蹈罅伺隙的毛病,人跟人之间,哪有总是那么多弯绕。”

      昨日木裳的话言犹在耳,她对他并不充分的了解,他们之间的信息不对等,才误导她对他的判断。
      那么现在呢...
      他是佛狱的故人,更是佛狱的敌人!
      可那又怎么样?
      那件事都时移势易过去二十年了,四魌岛上征鸿雁往的惊掠,叫尽多少兴废事,鸾仙海的名字代有变更,幻空之间业已翻修两次,连薄巾关,那一度烽火三千里,置三个国家士兵暴骨如莽,天阴则闻鬼哭的古战场,也姹紫嫣红开遍,草木滋荣地把希望和生机漫了开去。
      他另辟新天新地,必定悔悟昔日的罪恶,她又为什么要把他当作一个不死不休的仇人看待?

      她扬着那个蜜桃似饱满满尖俏俏的下巴颏儿,似乎故意做出了这般不在乎的娇憨姿态。
      ——这份娇憨,俨然是被寒烟翠以“耽贻课业”为名,叱咄她亲嬖那只小花豹时,不妥协不罢手,却自矜体统,是一份天然去雕饰的天真也再难掩饰的心虚。

      木裳道,“‘绮罗香’是玉机楼的产业,早在你跟他初识的第一天,他就派出探子查探到你的身份,对无肠山的人放出消息,同时引你去彩船祭,再出兵无肠山,将这一切布置成他口里兴仁义之兵,吊民伐罪的江湖争斗,而顺势将你救助,这才是他接近你的真相。”
      “什么真相,这只是你的猜测和臆断,你没有证据。”
      开月犹是腮帮子气鼓鼓地反驳,语气却虚弱的像是一吹逝散的朝雾,“你就是想敲碎他在我心里的印象,是你对他偏见太深!他早就不是慈光的师尹,我认识的也只是玉机楼楼主,为什么要理会四魌那些无聊的恩怨?”
      愤怒说罢,她一转身,就要向着堂屋走去。
      却听身后木裳冷冷道,“你想要证据,我给你看证据。”

      他卷起衣袖,露出一整条干瘦的手臂,那手臂上的东西却叫开月吓得急急退后了一步。
      不计数的伤疤,每一道都有尺余长地突出来,好似破着皮地钻进去了几条水蛇,从手腕到肩胛,狰狞蟠爬,显出一种被岁月反复煎洗的,浑浊的深红色,和青幽幽的血管,簇行驳缠,更觉惨厉惊怖。
      起初,开月以为这是鸾仙海那一夜留下的,但看伤口的形状,似乎拿捏着一种劲道,有一种精细的,钻砺的,又从黯败里收获快乐的残忍,绝非战伤那般粗暴。
      更像是,长鞭利铩类的,挫磨施虐。
      她转过了眼,几乎不忍再看第二眼。
      听木裳道,“鸾仙海一战之后,我身受重伤,被无衣师尹抓到慈光天牢,承受长达数日的暴抶之酷,直到他被枭首。”

      他一向沉默,对过去也缄口如遗,那些功过宠辱的画面似乎早被摘移了记忆的长廊,不能为他自怡或者自伤。
      却在此刻,他压下头,逼迫自己似的垂目凝视,似乎这一刹那,他只有这些疤,他终不能干净爽利地死去。
      从睫毛里倾泄出的光束,是愤怒,是嫌恶,更是一种甚为产生这种难堪的感受也不堪蒙垢的羞耻。
      那份羞耻,爬上了那张沉静清华的面容,那只刚毅颇具男子气的鼻梁,一缕惨淡的白气,森森地渗出来,像是有什么在他体内烧着,烧化了的,只想摧毁,没有温度。
      ——本不该属于像他这么骄傲的人。
      半晌,他若哑若清地说道,“他被弥界主削位,鸾仙海一战的战略失误只是其一,此人陷害异已,手段阴巧惨酷,慈光朝堂不乏怨声嚣然,以致在他一朝失势之际,众人积薪焚之,喜溢肺膺。四十年前他更在薄巾关坑杀碎岛六万大军,害死你的祖父雅狄王,于国于世,流毒苍生。我对他的偏见...你以为我,还会对他有什么值得一顾的看法吗,不过是他自己,寸积铢累的遗凶罢了。”

      说完他放下了袖子,开月的脸上木木的,脑中一时似乎乱了,心里乱了,一切都乱了,乱到木裳的话在脑中响成罗罗嘈嘈的冗芜之音。
      她口里也乱乱地说道,“这不是我认识的楼主...不会是...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木裳不答言,多次间接或直接暗示已无需赘述,心里却明白,如这盘难取机心之劳的弈棋,如她自小勤修苦练的技击,很多事只有靠她自己去一脉一脉地经历探逐。
      人事本就不尽道却,有些人注定相遇缘起,是爱,便星河一转饮尽金风玉露,是恨,恨绝了沧浪水湄,也要翩付一叶轻舟,把那无限销魂的风景,高贵地辞行,永不回头。

      一瓯清露,一炉篆香,豆青釉炉里的心字香印烧剩了一小撮松垮垮的冷灰。
      无衣师尹就这么坐在那间南北通彻的明堂里,从晨光微亮到暮色四合。
      一开始,他只是在惯常的吐纳调息,每天他都要打坐一个时辰,从侍和弟子们无人胆敢叨扰,连餐食饮水,也只规矩地放在门口。
      可今日他却不声不吭地端坐了一整天,心头似有满满思虑,偶尔抬起头,望向门口,黑深深的眸子,有一种非常坚定的冷意。
      似在等着什么人,等着什么事。

      门是敞着的,琉璃珠帘已叫人撤下,一眼就望进了庭园,望进了一整片青翠水绿,一整间厅室越发融进了万里晴空得宽敞阔达。
      即便包围着初夏最好闻的空气,这却是一个没有风的傍晚,花叶沉沉地耷拉着,有如无衣师尹此刻的心境。
      他阖着双目,正对着的那株白琼花,微微一动,起风了。
      他却分明感觉到什么,那是四十年里身处无数倾轧殊死的险境而练就的敏锐。
      风吹过了醺醺然的花香,也挟来了一片杀气!

      他猛地睁开眼,就见一把短刀的刀尖抵着他的咽喉,刀身是夜幕一般纯黑色的墨刀,握着刀柄的手却莹白如玉。
      无衣师尹心头轻轻一跳,旋即又是一轻,不为别的,为这双手,这把刀,就是他等待的一刻。
      那刀尖却凝固也似并不往前深进一分,似试探,似彷徨,又像测度着他是否先主动做出反应似的。
      无衣师尹缓缓开口,“瞻前顾后,顾虑无往,如果你是一个杀手,现在已经被你的目标反杀其上了。”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开月反问道,“你可以不眨眼地杀掉我,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就像二十年前,你筹划四魌动乱,谋杀凯旋侯,那样狠毒,差一点使我佛狱亡国!”
      无衣师尹漫不经心道,“看来我从前的建树和作为,那位木先生,都向你知无不言了。”
      “终于承认了吗,何止是二十年前,之前你又做过什么?早在‘绮罗香’那一天,你就开始着手调查我的身份,故意将我引至彩船祭,又向无肠山放出我是佛狱王女的消息,引那些匪贼前去,你再顺势救了我,是不是?”
      开月道,“难怪他那么言语相激,你都如若无闻,你分明心里有鬼...你好深的机心!”
      无衣师尹神色不动,“哦,依你之鉴,我是什么机心?”
      开月道,“你的机心就是你接近我的初心,你故意接近我奉承我,因为我是佛狱王女,你想抓住我,向佛狱报仇!”

      无衣师尹没有反驳,情知现下说什么,都是无益多损之辩。
      心里只是犹疑,听她话间金镞所指,忿怒他隐瞒身份,更误以为他是饮恨昔日惨败鸾仙海一战才对她企图,而受了激发来杀他。
      ——那与罗喉戒玺息息攸关的一切迹象,似乎都被木裳有意抹去。
      他唇角浮了一丝薄雾般的冷笑,心道,师弟,难道你还没有胆量面对这件事,面对必然会对她产生的影响吗?
      若是你非要借我的手来证明,师兄又怎能不尽心成全?

      刀尖冰冷的锋利感,沿着咽喉迅速蔓延到了齿颊,连呼嗬出的气息都似凝结成沙沙作响的冰晶。
      无衣师尹的眼睛从刀身徐徐推上,尺素之近的一张脸,桃心脸蛋,钟灵毓秀,暮色里渺渺暝曚的光线如一匹暗锦铺开,给那双琉璃样清浅的眼瞳,涂上了一层桃胶也似晦浊化不开的郁色。
      那沉郁因不与年龄相称,仿佛筑造了一层生硬的臃赘的铠,愈让无衣师尹久已习惯消化掉所有激烈情绪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心疼怜惜。
      他柔声道,“今天我一直坐在这间屋子里,我想一抬眼,就能看到你,从院子里向我走来。你来了,身上还沾着琼花的香气,就好像往常一样,无论你为什么回来找我,我都很珍惜,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
      “像往常一样...你是希望我,一如从前一无所知,对你言听计从。你说过很多比唱戏还动听的话,现在想起,只令我心惊后怕。你用虚情假意的话诓我去西域,若我当真随你去了,这辈子,是不是就不可能再回到四魌了?”
      开月道,“从没有谁能这样利用我,欺骗我,哪怕是你,也不能!”
      无衣师尹眸光微闪,为的是“哪怕是你”四个字,不想她竟是这般爱恨浓烈的一个人。
      “凯旋侯与我当年是交捽一方的敌手,你怪我也是自然,可这世上有很多不得不要去做的事情,无论我还是他。”
      他轻轻一叹,“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人的立场,我们生在局中,身不由己。”
      “什么立场,什么身不由己,不过又是把你那些阴险诡诈的行为合理化而已!”
      开月一咬唇,“那就让我亲眼看看,面具下的你,到底有几张面孔?”

      话音初落,她眸光一凛,墨刀刀尖斜斜一扬,反挑而上,急欲一破无衣师尹脸上的覆面白纱。
      这时一阵风声从无衣师尹身后的围屏后窜出,两只长剑击刺过来,一道射破云霄的月光也似,洒洒落落,斩开一幕逼人的银白,开月手腕一颤,刀刃一斜,贴着无衣师尹的下巴擦过去,刀势霎时被剑气震散。
      来者飞身跃落堂室,手中剑意丝毫不缓,一者轻灵如飞凤,一者凶戾如脱鹰,剑锋直指之处,精细切准她身上要害。
      开月抽身退步,抚了一下手中墨刀,速又蹂身扑上。
      听空中铮铮叮叮,一连串清越短促的金铁交鸣声,她施出身法,刺砍噼剁,蹿蹦跳跃,飞梭如游龙,左盘右绕地往来穿插两人之中。
      她的步法倏忽来去,奇快奇险,和她手中墨刀那辛辣的刀法一配合,竟是说不出的相得益彰。
      那两人本是玉机楼中精擅技击,且惯通于贴身搏杀的高手,竟被一个初步江湖的少女牢牢压制,蜘蛛一般张牙舞爪的攻势,也被开月那柔软轻快的身姿团团转转地堵住,而飞练不收的银光,碰撞交缠难分难解。

      一直静默旁观的无衣师尹突然开口,“是杀戮碎岛的‘兵甲武经’!”
      虽是问着,语气却一锤定音的不容置喙。
      开月道,“你知道此书?”
      无衣师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观你的武技和身法,必是自小修习此书上的武学,寒烟翠归还碎岛之时,已经熟诵于胸甚至复写拓印,才能对你亲相授受,戢武王废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寒烟翠手里光复这本属于碎岛的圣物,却也阻止不了佛狱盗名欺世,障天下之眼目。”
      他端坐在那张颇为雅秀的屏风之前,先是面上大有惊色,似看见了什么明于防患而未及的事物,接着,他面色越来越沉重,已全身心投入眼前的搏杀。
      室中只听开月一声清喝,“兵甲武经是碎岛雅狄王集一生武学悟道著写,他是我的祖父,为何不能由我传承?更何况,这原先是凯旋侯从鸾仙海一战,光明正大赢回来的,是佛狱的胜利品,自然该为佛狱献力!”
      “寒烟翠花五年时间,对戢武王降柔媚怡顺之身,都不能令他罢手对佛狱的攻击,最终寒烟翠向碎岛诚服归还,才换来佛狱的安/邦太平。”
      无衣师尹冷冷一哂,“这光明正大的战胜品,只是佛狱一家之言,鸾仙海一战,佛狱窃取的战果可不止一本武经。”
      听他出口讥讽,字字句句发出对佛狱,对她娘亲的轻蔑,开月心里犹是腾腾一怒,手中的刀路更恣肆酣畅了几分。

      无衣师尹静静看着,唇角笑意如一曲困倚危楼的断箫,幽幽娓娓地流动着慵于显露的暧昧。
      那些事,那些人,他久已未曾想起了。
      而此时堂下那名少女,同寒烟翠殊为相似的五官眉眼,那光滑流利的一招一式,爆发深埋的记忆如一股轰烈震慑的岩浆。
      滚烫,蚀心,且不可逆。
      再看向开月时,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锐利的呼之欲出的恶意。

      片刻,他摸出垂在腰侧的一只青竹打磨的小羌笛,伸手扶在唇边,轻轻吹了三声。
      笛声清扬胜过天籁,却像是一只战气如凝如练的羽箭,飞射向园中的每个角落。
      静静的堂外,一刹那脚步声杂沓。
      但见影影憧憧的人影,闪过庭院里的花叶山石,潮水般涌了进来,持剑挽刀地将开月围聚而上。

      开月情知,来的是玉机楼里的高手,她本就凭峙鲁莽深入其阻,是泄怒多过杀意,并没想过会践覆全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玉机楼今日,是要倾巢而动了吗?
      “你是要对付我吗?就像二十年前鸾仙海上,围杀凯旋侯一样地杀了我吗?”
      她望着那个数日前还给她轻柔以目,赠她捉月盟言的男人,“你的本心,原来这么轻易就被我逼出来了吗?”
      然后她心中惨裂一痛:你要杀我,你连向我承认错误请求宽恕的勇气也没有,竟要杀我!
      却又不知是为她昧于识人而痛,或是为这转瞬间翻覆宠辱的人事而痛,还是为轻率捅破谜底竟而只有一个永远无法修正的真相而痛。

      “我的本心?”
      无衣师尹叹了一口气,“我本将心向明月,自从相识以来,我对王女从来礼遇厚重,倾慕投心,反倒是王女,轻信他人挑拨,以毫无证据的谣言咄咄相逼。我说过,保护我的隐私,也是在保护你,可你实在太任性太娇纵,仗着我的欣赏和喜爱,一再挑战我的耐心。就算我宠你疼你...也再容你不得继续放肆。”
      然后他声音忽紧,“王女提刀独闯玉机楼,自信风姿,如金屑在眼,不忍错目,就让我,见识见识兵甲武经的威力,以及佛狱王女的能耐吧!”

      言及于此,八条人影拔地爆起,一片剑光卷出,如精亮的闪电,直向开月头上斫来!
      这一式是玉机楼杀手的合体招“云髓一线开”,起剑轻快而攥力,如在巍巍天险处点滴凝聚的一股云气,剑路却是节节递进,进退有序,八人分自批“纵横上下”四路,陌陌交叠,将开月的剑路重重封死。
      直到开月刀势见老,那八人剑力突转,势入沛然,如云气吹裂,一线中开,云雾吞吐竟响如风雷,其威势愈显宏大嵯峨。
      三个境界,互有推借,应势而驱,便是这一招式的神妙之处。

      听铛的一声相碰,开月已失招架之机,硬顶硬地一接,纤细的手腕腕骨都似被震碎似的颤了颤。
      这把刀虽是短刀,确是霄汉山的千年寒铁打造,若非坚硬不可摧锋,怕也经不住这一招的悍猛而碎为齑粉。
      她摇摇落地,张口吐了一口血。
      “究竟是兵甲武经,盛名之下难乎其实,还是橘生南北,碎岛的武学不谐佛狱之调?看来是我,高估你的本事了”
      无衣师尹面上若讥若嘲地一笑,“子孙辈不争气,辱没了先人功业,咒世主在九泉下英灵有知,必定也羞惭魂归四魌。”
      身后一道剑气迸出,开月不及招架,又被一剑扫中左腿,登时站立不定,往侧便倒。

      开月以刀撑地,牙齿紧紧地咬着唇,似要咬破了血也不去呼疼。
      在佛狱时她高居位份极尊的王女,门闾优越,母亲娇宠,何尝受过别人如此害痛欺辱?
      她的脸上有一种又阴郁又凄惨的笑,“木裳说,你这个人,轻易沾惹不得,要杀便要一刀毙命,留给你的时间越多,你折磨人的法子也越多。你就像是河面下丝来扯去的蔓藻,乍眼一望无波色净,一旦靠近,是要被缠住拖死到地狱里去的!我真后悔,我没听他的话。”
      “他自诩战无不胜,教给你他在鸾仙海一战的三分能耐,也不至于你落得出师未捷,惨淡收场,他更该告诉你的是,为人主知错改错,但是不言后悔。我倒是有机会教你,在南疆或是去西域,可惜我跟你,毕竟是一场无缘绝命之局。”
      无衣师尹半眯着眼,用薄薄的指甲刮着那管羌笛,甚乎劈碎了也毫无察觉。
      “那你就杀了我!”
      她纵声道,“也得你有那个本事!”

      话音未落,呛然一声,但见她手中短刃突起,一劈就劈向了那八人中为首之人。
      那人横剑一架,虽放开了力量,手中长剑却被一刀劈断,然后只觉颈上一凉,半个头颅已被这一刀霆震之击整个劈裂!
      开月身形犹是不滞,飒飒展动,手中墨刀清光一闪,空中一股极凛冽的刀气霍然腾起。
      她石榴红的裙袖绵绵蓬蓬地膨胀翻卷,将她整个人都揉在一团红云里,眉眼神情都似真似幻,又像是破晓时分被晚秋的惊风吹得轰然怒放的一株山茶,未至寻芳期,却以一个荏弱少女最不荏弱的姿态展露着一分盛凌傲拔。
      似乎只一呼吸间,那刀剑接击之声就响起了数十下。
      开月落地时,就见厅堂中破浪似的荡起了一蓬血雾,往那绿乱成迷的园中扑去了。
      身后灰褐色的木板地上,或断肢折体,或斩首剖腹,八个人的尸体被那红雾浊浊地遮霾得血面模糊,愈显触目惊心。

      她持刀而立,不顾身上多处受创,眼中有一种烧着了般的光亮,似是负峙意气到了极处,定要在一个愚弄她轻视她的人面前拼出一条路,一条澌灭之路,是争强更是赌狠,哪怕压上全数身家性命,赢码却不只一个武者的胜利,还有自尊,一份佛狱公主高贵的,不容亵渎的自尊。
      而杀戮的尽头,是呼吸的急促,肌肉的惯性,力量的喷涌至终不可遏,是近乎兽类的本能。
      瞳仁深处更有一道异样的金色幽然闪烁,那是一种几乎吞噬一切的凶残和疯狂。

      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份危险的变化,没有意识到,手中短刀带出的力道,并非单纯发于自身内力筑基,竟强悍极烈至此。
      她梗起颈子,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无衣师尹,不夸矜不争辩,一脸的倨傲倔强。
      仿佛在这个战局,在这片天昏地暗,遇强挫强,视人命为草芥的残忍血腥中,在长睫都沾得粘稠睁不开的红色下,那一张被苍白的面纱掩映的有些病态的脸,是唯一微明的事物。

      这时奇变又起,无衣师尹抽出藏在桌案下的一把三尺长剑,自堂座轻飘飘扑击而下,剑锋直指开月胸膛,笔直刺落!
      开月横刀去阻,刀锋触及剑锋的一刻,一股巨力贯穿她的整条手臂,只觉虎口一麻,墨刀几欲脱手。
      刀尖陡然下滑,慌忙间她翻下手肘,刀锋向内斜斜一切,这才狼狈地避过了那一招下险些断腕之厄。
      无衣师尹剑招圆熟自如,并不如何出巧,使的是枯蚓苍枝似的颇为虬劲的剑路。
      令开月称奇的是,他拿的是一把大巧不工的木剑,无花纹无雕饰,连手柄都糙糙秃秃的,直能把掌心磨出老茧的木剑。
      而剑锋传递出的一股非常力道,并不仅是内力催动的震慑,更像是法力密术的相克压制。

      一连几招交手,开月已落于下风,刚才非夺锋而不不可向迩的劲头,一时荡然无存,仓促间被迫地腾腾后退。
      她面色惨变,只觉四肢百骸虚虚荡荡,刀势像撒了辔的马失了准头地乱窜,而此时罢手必死只有硬撑,却又不知还能撑多久。
      仓皇间她抬起头来,对上无衣师尹的眼睛,见他眸中一道狠辣杀气骤然闪现,“妖孽,当日你掀起滔天凶逆于四魌,害我半生心血皆逐东流,我却不能亲手将你歼灭,二十年了,终于等到逼你现身,只恨我杀你太晚了些!”
      开月心头大惊:她怎么就成了“妖孽”?
      又为何他对她怀有另一番深深植根的,似且不无缘故的恨意?

      她迷乱之下,心神不查,身后另有三人挺剑刺来。
      就在她即刻要毙命于腹背夹攻之际,惊鸿闪电也似飞来一道人影,木裳双足一落地,右臂呼的拍向那三人,而左臂在她肩头重重一抓,旋即一个旋身,一记“手挥琵琶”,誓要将开月推出必死之地。
      “还不快走!”
      他素衣轻履,手里并无兵刃,只握着一只青棱棱的竹枝,想是来途中在园子里临时折就的。
      开月微微一愕,她在之前很是说了些不饶人的气话,此时见他赶来相救,定是记挂着佛狱故主的恩情,感激地向他点点头,闪身疾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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