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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5) ...

  •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谯先生走入,向我与赵直点点头,他看上去如此疲倦,我暂时把赵直撇在一旁,上前问:“先生已经做完那件事了吗?”他仍无法放松身体地低声说:“不,仅仅开始了而已。”我喃嚅着不知是否能问一问他究竟背负着怎样的沉重、以及我能否帮他分担,赵直却轻轻笑出声。“要我告诉你吗?”他直接问。“不,不用。”我断然拒绝。我感激他把过往的风尘漫漫展现给我看,却抗拒他用奇诡的力参与目下的生活,那会使我越发感到人生的渺小荒诞,仿佛怎样努力,都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游戏。“让赵先生说吧。”出乎我意料的是,谯先生挥挥手说,“这也是应该告诉给承祚知道的事,不过,希望你听闻之后,暂时不要问我任何问题,也别提出任何意见,那……”先生长吁一口气,“不是我需要的。”
      赵直简直有点“安慰”地拍拍谯先生的肩膀。
      他微笑道:“谯允南劝皇帝举国投降。”
      投……降?!我呆住了。没错,亡国无法避免,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不是先生教我的吗?“竹可焚不可毁其节”,不是先生大加赞赏的吗?怎能劝说陛下向敌人弯曲膝盖、低垂头颅,把这片江山、这片由昭烈皇帝与诸葛丞相一道开创、守护的江山,拱手让人?!
      “先生!”我激烈地喊道。
      “受不了你……”赵直径直把我带离炎兴元年的成都城,我不知道这一次他将把我带到哪里。

      时间、人物、地点?
      见鬼!“送我回去!”我挣扎起来。
      赵直紧紧握住我的肩,我注意到他眉间浮掠的一丝哀伤。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叹息着说:“你打算做什么?劝谯周改变主意?这毫无意义。他已在庙堂之上当众说出归降的建议,开口前他做好了被屠戮的准备,很庆幸——当然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活着回来了。又或者你打算义正词严地斥责他一番?以一个守正不阿的弟子身份来指责道德缺失的先生?陈寿,真正的史家不会在尚不了解一个人之前贸然发表评价,所以太史公史评总是放在传记后面。太激动了,陈寿,激动不好。”
      “我——我不愿把先生写成卖国之人!”我吼道。
      “你用不着这样写。”赵直手掌的力毫不松懈,以制止我的愤怒,“他只是很不幸,我总以为后天失明的人比天生的瞎子更不幸。谯允南知道‘灿烂的汉国’是怎么回事,他曾是治世里欣然快意的人之一,现在却要做乱世的哀悼者了。”“哀悼者”三字,赵直说得极为缓慢。
      “放开我……”我道。
      “……”
      “放开我,”我说,“我好多了。”
      “你可以站得更高。”说罢,赵直松了手。
      我身躯一松,蹲在地上。“我是个懦夫,”我的声音轻轻的,混着无名的泪水,“居然庆幸在这种时候被你带入另一个时空,以躲闪我本该承担的悲痛与绝望。凭心而论,除了闪耀的传奇记忆以外,汉国没有给我任何惠赐,赵直你知道吗?前两天我甚至想,我并不会拒绝致仕敌国……当然我也盼望国家能够有振臂一挥的人,那么我会是应者云集里的一员,兴许我将与众多勇士一起,凭借亡国的‘契机’,走入英雄志中。这是否很可笑?”我从未把这些心思告诉第二人。
      “捐躯?那是很慷慨的事。”赵直没有笑,“可你让我怎么办?我已没有耐心再寻找第二人,带他穿行于仆仆的风尘。所以,哪怕为了我,”他柔和地说,“也活下去吧。我所知的死亡已经太多、太频密、太可恨。唉,长生其实很无奈,‘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他吟出了王粲的《七哀》。我忽然记起他说王粲是灰色的。
      “灰色是阴沉而悲哀的颜色。”大概是想快些把我从有关谯先生的事里拖出来,赵直忙不迭就我一刹那的念头展开叙述,“王粲也是乱世的哀悼者之一。可并非所有哀悼者都是同样颜色,就像不是所有的史家都是黛色,我一直认为司马迁是孔雀蓝……把你带到这里,确实是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我保证你不会后悔。那是独一无二的、火红的人生。”
      “他是……?”
      “你应该能猜到。”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处府邸。

      “司空大人可歇下了?”门前有一位古服高冠、仪容清雅的男子问。
      门官知道,这位先生连夜求见,一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不敢怠慢,连忙回话:“大人披阅公文至初更,方才用膳。”他一面开门,一面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男子身后两位年轻人。注意到门官的眼色,男子随口解释:“这是新来投奔主公的两位大贤。”
      赵直一拉我的衣袖,我俩跟随那三人走进府中。
      阔大的厅里没有什么陈设,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厅门,抱膝危坐在一张旧席上,面前案上横放的酒壶口偶尔滴下一滴液体,显见已是空了。
      已然有几分酒意的那人似乎并未感觉他人入内,他自顾发出一阵长啸,声音清越悠长,虽然是在十丈红尘中,却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一股子狂放野逸,忽而,啸声由高转低,无比悲凉沉郁。入内的三人正愕然间,那人左手一挥,将几上的杯盘肴馔拂落地面,右手除下右脚木屐,竟是击案作歌: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疆。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曲调是汉武帝乐师李延年定制的丧歌之一:前半章《薤露》,歌词却大异于寻常挽歌。我蹙了蹙眉,兀自沉吟,这短短数十字道尽了黄巾以来、朝堂失序、奸佞乱政的末世景象。歌声还在继续,下半章《蒿里》比激奋苍凉的前章多了些豪迈豁达,那人唱道: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於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真高傲。”我禁不住叹息,“高傲而鄙夷,鄙夷而顿挫。”
      “万姓以死亡,”赵直重复,“是毫不掩饰的痛悯之情哩!我始终觉得,他与诸葛孔明有点像,尽管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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