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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4) ...

  •   这时,一位戎装的魁梧将军带着众多随从闯进皇甫嵩的屋里。
      “这个黑色的胖子是谁?”不经意间,我用到了赵直的说话方式。
      “哦,传说里的董卓。”他漫不经心以至轻蔑地回答。
      杀气腾腾的军人们占满了屋子,董卓旁若无人地叉开双腿坐下来,凝视了依然正襟危坐的皇甫嵩一会儿,拍手笑道:“老朋友,如今你可怕了我吗?”
      皇甫嵩的声音淡然:“我怕你不走正道给国家添乱。”

      我和赵直相视一笑。我相信与皇甫嵩相比,赵直更能理解董卓的处事,他俩在本质上颇有相通之处。因为拥有不同凡响的力量,所以放纵内心每一种欲望,正义与邪恶的区分在“力”的烘衬之下变得毫无意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凉军阀董卓都是汉朝的噩梦,他使鲜血在鼎鼐里沸腾,使人头滚动在热汤之中。他放纵士卒糟践煌煌的京师,他像捏揉仔鸡一般捏揉年幼懦弱的皇帝,并做了使忠臣志士无法容忍的事——罢黜天子,另立新君!“刘协该感激他还是该憎恨他呢?”赵直玩味地笑了,“倘若没有董卓,恐怕便轮不到刘协来终结有汉四百年,这可悲的重任会落在少帝刘辩身上。陈寿,”他没再去理睬董卓与皇甫嵩的对话交锋,他们在他眼里俨然是还魂的死人用不着多瞥一眼,赵直说,“我亲眼目睹刘辩之死,他被从天子座上驱逐下来、降为弘农王,却还是躲闪不掉死于非命的结局。我还是希望你能保有丰满、欢乐些的心,因之不打算叫你亲历死亡场景。董卓亲信李儒把一杯毒酒放到刘辩面前,李儒说:‘喝了它,可以驱邪避秽。’”
      赵直的声线异常平直,同时惊心动魄。
      “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赵直道,“少帝临终之时,唱了这样一首歌。那年他十八岁。”
      王朝结束在累累白骨之上。
      董卓、皇甫嵩亦是白骨堆里零落的一部分。
      “他死于亲信王允策划的一场政治谋杀,我是说董卓,”赵直悠然道,“死后被暴尸于长安,人人恨不得吃他一块肉……”
      “至少有一人例外。”我忽然插话。
      赵直怔了怔,笑了:“没错,不料你连这都知道。”
      “太小瞧我了。”我道,“事实上,我有点困扰……”
      “什么?”
      “该把蔡邕的传附在董卓的后面呢,还是放在文士传里?”我试图从赵直那里得到一些建议。当人们争先恐后对死去的董卓表示唾弃与憎恶时,大才子“蔡邕”偏偏抚尸号啕,极尽哀切之能事,他因此被认为是董卓一党而被王允处死。“株连,无端株连!”我叹道。
      “文士传的话,你想把蔡伯喈(邕)与谁放在一起?”赵直手一招,凭空握住一壶小酒!这是极稀罕的。汉国多年来处于战争状态,所有资源都被集中起来为统一战争服务,私人用粮食酿酒被严格禁止,而这种限制,对赵直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酒香使我舔了舔唇。
      我回答:“陈琳,王粲……”
      “滑天下之大稽。”赵直扔下酒壶,“你怎么能把粉红与深灰放在一起?”
      “你说蔡邕是……粉红色?”我感到不可思议,“你不是说我是黛色?”
      “哦?”赵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认为他也是个写史的人?”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竟刹那间置身在我所熟悉的书房里,这使我能轻易从一堆古老的书简里翻出记载。“你看,”我指点着,“这是当时人给他求情时说的话,都说不妨免他死罪,让他象司马迁一样戴罪书写后汉历史……”
      “呵,陈寿,你的看法总是来自客观,而我的确常用纯粹的主观来做判断。”赵直微笑,“那么说说看,你眼里的蔡伯喈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先生……”我谨慎地选择着词汇,“他是当世公认第一的书法家,音乐家和文学家,第一流的经学、史学家,后汉文人没有比得上他的。他反对董卓的专权残暴,可又深感董卓的知遇之恩,所以这才会做出抚尸而哭那么、那么不合时宜的事来吧。”
      “说得不错。”赵直漫不经心道,“可这和他是个‘粉色’的人并不冲突,你知道,我总会被华丽的生命吸引,蔡邕的才能相当华丽,可他把富丽的文采用于交游吹捧、孜孜不倦地为人歌功颂德。董卓之所以招揽他,无非是想要修饰门面罢了。蔡伯喈的一生,只是在装点装点别人、装点装点自己。这种人怎么配执笔记录群星闪耀?而杀他的王允,”赵直的语气转为凝重,这是他在谈到自己无法俯视的人时的口气,“是个刚毅的男子汉。”
      “他把诛杀蔡邕这件事看得很重,他拒绝了无数人的求恳,不惜背负‘刚愎自用’、‘嫉贤妒能’、‘公报私仇’等罪名也要杀掉这当世第一的大名士,把这最显眼的一抹粉色驱逐出乱世,彻底铲除重文章、轻节义的末世浮华,让人们知道该去做些什么,而不是说些什么。对了,”赵直忽然想到什么,他随手丢给我个小酒葫芦,轻松地说,“你可知道蔡邕还有个徒弟?”
      “唔?”
      “就是后来的东吴丞相顾雍。”
      看着我一口酒全喷到前襟上的狼狈样,赵直满意地笑了:“想不到吧?”
      那个顾雍?那个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往的顾雍?那个滴酒不沾,不喜宴乐的顾雍?那个埋首政务做了十九年丞相的顾雍?被孙权评价为“有这人在座,大伙儿谁也高兴不起来”的古板家伙,会是当世第一大名士的徒弟?的确让人难以想象。
      “其实‘顾雍’的‘雍’就是‘蔡邕’的‘邕’,”赵直解释道,“蔡邕认为这个学生最得自己音乐和书法的真传,所以连名字都赐给了他,顾雍的字‘元叹’,也是为了纪念老师的赞叹而取的。蔡邕死后,顾雍弃绝琴书、专一政务,就成了大家所知道的那副样子。”
      原来如此。我不得不同意赵直的见解,粉色空洞的蔡邕确实不适合夹在男儿当有为的世界里,不过可惜他的文章了。
      “文章?”赵直又一次无礼地接过我的思绪,“他写了什么东西?”
      我一愣。赵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能应声说出,正说明没什么了不起。传世的只是‘蔡邕’这个华丽的符号和一个能文的虚名而已。能承载时代的文字未必华丽,更未必出自文士之手,比如……”
      “《出师表》。”我抢着说。这三个字仿佛蕴藏了魔咒的力量,能让汉国百姓全身充满温暖和希望。我并且坚信,这三个字代表的精神将超越王朝的盛衰兴亡,融入整个华夏民族的灵魂。
      “《出师表》……”赵直仰起面来,深深吸了口气,“怎么说呢,还没到叙述与讨论它的时候。我必须先把零散在我魂魄之外的东西交给你,确信你能载负我的期望时,再交给你长庚、紫薇、北辰,交给你所有使我不可自拔的光亮,那时你便能真正把握住整个星空的脉动,诞生、飞腾……陨落。”
      他少有的迷恋、恍惚之色使我险些忘记我的困惑并未解决:“怎么写蔡邕啊?”我再度问。
      “不写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死得早,不是你三国史里不可回避的人物,这个问题就交给日后写后汉史的人解决吧。”赵直黠黠眼。
      虽然这是很不负责的办法,但我并不介意在这个问题上偷次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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