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5) ...
-
“赵直!我没打算出行!”我吼道。
他微笑:“真抱歉,已经来了。”
我一挺身,他一把拽住我:“当心。”这才发现,我们坐在滔滔江水中央一块滑溜溜的礁石上!又一个巨浪袭来,我没法躲闪,被淋得浑身湿透,若不是赵直紧紧拉住我,兴许这浪头的力度,便要把我击落水中、葬身鱼腹。再转面看他,神奇的魇师怡然自得,身上滴水不沾。
“送我回去!”
“在这里呆一呆有好处。”他笑道,“没必要一直被亡国之痛困扰,写史的人。只有悲痛、没有欢乐的史书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带你来到这个青葱季节,就像我带你去过隆中。”
“那也用不着坐在江心……”我心道。
“为了洗一洗。”他回答。
“什么意思?”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干净的、干干净净的人。所以我们必须先洗洗,沾染了末世的风尘去见他,很不恰当。污秽之人无法在他面前立足,就像奸佞之人倘若诵读《出师表》,便会无地自容。”
不料赵直竟会对一介凡人做出这么高的评价,他说“我们”必须“先洗洗”,即是,与“他”相比,自视甚高而有洁癖的赵直,也自惭形秽?我开始幻想一领不着纤尘的白衣、一张毫无瑕疵的面孔……奇怪的是,这一次赵直没有嘲笑我,相反他轻轻道:“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不过,怎么也都想不到。”
浪头越发猛了,一击连着一击。
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裳使我打了个冷战。
赵直脱下他的外衣披在我身上,说:“现在我们不妨来谈谈江东。”
原来这里是江东。
与巴蜀之地相比,我对江东知之较少,也无缘接触原始资料。有些从东吴来的朋友会与我谈及江左往事,他们称周瑜(公瑾)、鲁肃(子敬)、吕蒙(子明)、陆逊(伯言)为“东吴四英”,把多数注意力:赞美的话语、神往的目光、怦然的心动……集中在周公瑾身上。首先说他是个少有的美男子,与太阳般热烈的孙伯符(策)相比,他便是皎洁清朗的月亮,他们一次次为我描摹披发为将的少年,怎样手把红旗、纵横万里,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接着被反复叙述的是他美丽如白珠的妻子小桥,据说她比姐姐大桥更楚楚动人。而背景——背景是赤壁的熊熊火光。人们说:周瑜开创了一个天下,随后英年早逝。仓促的陨落也是周公瑾被津津乐道的原因之一,他把红颜留在历史里,不见一丝白发。
“难道,你说的‘三个人’之一……”我脱口问,“是周公瑾?”
“他还未够格。”赵直把嘴一撇。
“我不喜欢你这居高临下的评判姿态。”我说。
他笑笑:“可是我够格。”
“……自大狂。”
“写史的人,把周瑜与鲁肃、吕蒙合为一传,是多么恰当!”赵直说,“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杰出的将帅,我无法想象没有他们,江东将会怎样。‘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他微笑吟道,“很久之后有人给周公瑾写了一篇赞诗,其中有这两句,我记得很清楚。”
“合传里少了一个人。”我指出,“既然统称‘东吴四英’,不免把陆逊之名列入其中。”
“不免?哈哈哈!”赵直大笑,仿佛我刚刚说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你以为我把他忘怀了吗?我不是那么麻木不仁的人。走吧,陈寿,我们走!”
他走得风一样快。越过江河、如履平地。
我被他握紧的手感到急迫的疼痛,他想早一刻见到“那个人”的迫切心情,也传到我心里了。
建安八年,江东辖下的海昌是这样的:空气里流荡着江水的潮湿,气压偏低叫人感到憋闷,与一望无垠的隆中不同,你无论站在哪个角落,都无法把目光向更远处延展,这是一座规整得十分端正的小城,设计者在努力塞满城市每个角落。去年海昌洪灾泛滥,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天灾的破坏力能使一座城池从生到死,不过海昌没有死,这里的人疲倦、饥谨、步履缓慢,却都未曾绝望。“官家开仓啦!”他们这样说。
我有些吃惊。
赵直很能理解我的反应:“即便诸葛孔明掌国,开仓赈济亦不是常见的事,何况江东,”他讽刺道,“是由盗匪建立的国度,又用匪徒与盗贼的手段去治理它。当然,正史不会写得这样直白。我得承认我之对它嗤之以鼻,是过分强烈的个人好恶所致。然而有些事没法推搪。有一年,旱灾连绵、百姓易子而食,会稽太守车浚、湘东太守张泳怜恤贫弱,擅免人头税。陈寿,”他问,“此事若发生在孔明治下,你以为他会怎样处置?”
“公开申斥两位太守。”我沉吟道,“擅免赋税,是在越权行事。随后,我想丞相会鼓励与拔擢他们,他从不肯放过一位可用之才。”
“唔,孔明的申斥书说不定会这样写:你们对国家失去信任了?认为国家会眼睁睁放任百姓死难?还是想博取个人名声、置社稷威望于不顾?为什么不上书请求君王恩惠、反而斗胆越权?即便百姓因此受惠,这种事亦绝不能姑息。着令免去你们太守之职,闭门思过。”赵直信口的文辞,颇有庙堂之风,他继续道,“用不了半年,两位勇气可嘉的官员就会被重新起用,孔明会把一方百姓托付给他们。可在江东……”他冷笑道,“车浚、张泳失去了这种机会。”
车浚、张泳的首级被悬挂在会稽、湘东,用来警告胆敢怜悯“草民”而损害国库利益的乱臣贼子!
“口赋、算赋、关税、鱼税、酒税、户调……”赵直一项项数点。
“等等。”我打断他,“有了口赋、算赋,怎么还会有户调一项?”一般来说,按人头征收现金的口算赋与按户征收实物的户调是不能并行的,否则便是让百姓承受成倍的负荷。
“官府有掠夺的决心。”赵直说。
我怔住了。
“所以建业邸阁竟能储存280万石谷物,这是200多万亩农田一年的收成。”赵直道,“由多少人的饥寒换来?陈寿你计算得出吗?”
我没说话,禁不住怀疑海昌的开仓亦是一场骗局。
“这次是真的。”赵直看破我的疑虑,“我们更该去看看。”
我看见了。
府库洞开,金灿灿的黍米流泻出来,倾泻着一地生机。领粮的人们秩序井然,逐次从一名年轻官员手里接过食粮。年轻人眼眸里闪烁着笑意与哀伤,他对每个人说:“请再忍耐一下。”好像他并不是施救者,而是在愧疚地希望接受者的原谅与支持。汗水顺着他额角流下,蜿蜒唇边,米粒夹杂着灰尘沾上他鬓发,看上去有点脏。可又怎能用“脏”来形容他?
“请再忍耐一下。”是柔和的吴侬软语。
“真漂亮。”
赵直的赞叹引发我一阵咳嗽。“没错,是个文质彬彬的官员。”我道,“可又有多稀罕呢?我朝历任丞相长史,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连、向朗、张裔、蒋琬之流?”赵直如数家珍,“确实是一时俊杰。我说陈寿,你那么爱用孔明对某人的态度来判定其人之才吗?孔明在与他,”他遥指赈济乡里的年轻人,“来往的书信里,使用了一种特别的自称。”
“什么?”
“仆。”
“仆”是极谦卑恭敬的字眼。据我所知,给皇帝的上书里,诸葛丞相习惯用“臣”字;给朋友与下属的信笺里,他写道“吾”:与“余”或直呼己名的“亮”字相比,“吾”显示出一种较傲慢的姿态,对诸葛丞相来说,我相信这不是傲慢,是他当然的骄傲与权威性,同样理由,日常交谈中他自称“孤”,封侯者有权使用这种自称,不过汉国坦荡称“孤”的臣子,自始至终,也只有诸葛丞相一人。“仆”?我再度把目光投向府库门前。
年轻人抽空擦了擦汗。
十根手指都散发黍香。
“他是江东官员。”我试图解释,“丞相对吴人都很客气。”
“是吗?陈寿,换做是你,”赵直问,“你会对颠覆你毕生梦想的人很‘客气’吗?会对把你半生知己逼上死路的人很‘客气’吗?哦,也许你会吧。身为人子,父亲被施加髡刑,你却还能对行刑者怀抱热烈的爱慕!哈哈,真了不起!”
“可恶!”
我一拳挥向赵直!无法容忍他把我父亲也纳入嘲弄的范围。
他随意地握住我的拳:“再问问你,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人发动致命一击,使诸葛孔明身负重伤、一蹶不振,你会怎么办?”
“不会放过他。”我想,“很可能此后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便是‘复仇’。不把他击败,我不会罢休。”我豁然一惊!诸葛丞相做出了与我截然不同的选择,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怎能歇止了男儿的血性与怒火,与这样的“敌人”鸿雁来往、自称为“仆”!
我心里乱极了。
赵直扶住我,耳语道:“他比孔明小两岁,今年刚满二十一。他,便是袭取荆州、击溃昭烈的江东梁柱:陆逊陆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