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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静夜箫(一) ...

  •   乌云沈积成层,一场暴风雨仍在蕴酿着。

      夜里无风,草树不动,室外蝉蛙鸣叫,在闷热的夜晚格外令人心烦。

      周朝歌点亮新蜡,坐到床沿撩高一只衣袖,伤势惨不忍睹的手臂立即曝露在高某人眼前。

      坐在他对面的高雨霁看得两眼发直,伸出食指在周朝歌手臂的伤处游移,轻轻的碰了一下又缩回来,生怕多碰一下也会弄断周朝歌的手臂。

      “是不是很痛?我就说,和那个女人对招绝对是恶梦!”

      张飞燕剑术堪称天下第一,天下间能像她一般达至草木皆能成剑的境界的剑客可真是万中无一,别说是成为她的弟子,只是让她指导几招,也不知是多少年侠客的梦想。

      她一根树枝就可以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偏偏她没喊停他们就只能忍痛继续,每月一次的师徒对剑后,他和风离身上总有一块块青青紫紫的瘀伤、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以及覆盖全身的酸痛。现在又多一名叫周朝歌的同门兄弟跟他们一起活着受罪。

      可怜这小子肌肤细嫩,而且今天才初来报导,对张飞燕的武功一无所知,她说要掂掂他的斤两,他也只能用过往所学的跟她见招拆招,自然被打得落花流水。

      “还好吧。”周朝歌觉得应该要开始习惯这种痛楚。

      拿着药酒进来的风离见到周朝歌的伤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不过细心一想,他和高雨霁初进剑谷时的伤势更加惨不忍睹,他们甚至痛得无法入睡,只能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我现在帮你涂药酒,你忍住痛。”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周朝歌伸手想抢过药酒。

      “还是我来吧,有些地方你涂不着。”

      见他如此坚持,周朝歌也不好拒绝他的好意:“那么你动手吧。”不过要快点,他的手已经举得有点累。

      在风离动手的同时,高雨霁便逗周朝歌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周家小子,闻说你爹的武功是大内第一,为什么你还要跟那婆娘学剑?”

      虽然周朝歌和他们这两个难兄难弟已经相识半个月有多,可是他的话永远很少,别人不问他便不答,从不会主动开口说话,而且一副要避开他们的样子,所以对于周朝歌的一切,他和风离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

      周朝歌扫了风离一眼,胸口有些闷闷的,房内陷入一片静默,只听得有蚊子的细鸣围绕在他们的耳边,刺鼻的药酒味充斥于房间,令这种安静格外令人觉得难受。

      周朝歌任务在身。当然,这不能告诉他们。他脑袋里一片空茫,竟想不到一个理由回答高雨霁的提问。

      “皇上说,因为年轻,所以让我出宫。”蓦地想起懋帝那句古怪的话,他冲口就说了出来。

      “什么?你年轻跟出宫有什么关系?”高雨霁歪着头,满面疑惑。

      他开始耐不住热,自枕头下拿出扇子,扯开衣衫便向心口不停猛搧。

      风离为周朝歌涂好左手,便坐过另一边帮他涂右手,问道:“那么你明白皇上的意思吗?”

      “不明白。”周朝歌答得非常干脆。

      “为什么不问?因为他是皇帝,你是臣子?周朝歌,在你的生命里,有曾为过自己下过任何决定吗?”

      天外飞来的问题教周朝歌即时楞住,双眸渐渐泛起一层茫然,努力回想起他模糊的过往,内心不知为什么会觉得疼痛难受。

      “没有。”他忽然觉得这两个字谂出来非常艰难。

      “那么你不过是被别人操纵的人偶而已。你的人生,从来没有紧握在自己手中;你的心,也不曾为自己活过。”风离平日说话虽说不上温文,但高雨霁跟他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可未见过他这样说话。

      气氛一下子僵下来,高雨霁看看风离,再看看周朝歌,也不敢插口半句,他烦恼地搔着发,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风离那双漂亮的清水眼直视着周朝歌,有了然,也有失望,周朝歌心里突地生出一种心虚的感觉,他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他怕,他怕在对方的眼里会看见一个狼狈的自己。

      “睡吧。”

      最后还是高雨霁打完场,吹灭了烛火。

      ※ ※ ※

      周朝歌辗转反侧,一直想着风离的话,好不容易才有一点睡意,接着在半睡半醒间听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箫声,眼前的景物都浮上一重白雾。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只是着了魔似的,无意识地循着箫声前进。

      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眼前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些,前方有一个荷塘,箫声就在那儿传过来,黑暗中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身穿白衣,极是醒目,他拔腿向前跑过去想看清那人的面貌,但他们的距离却从来没有缩短过。

      终于,箫声渐渐消弭,那人垂下手,回头过来——

      周朝歌猛然睁开眼,眼前没有什么荷塘,邻床的高雨霁仍在呼呼大睡,他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原来不过是梦……正要合上眼,真实的箫声清楚传入他耳内,那音调、那韵味,跟他刚才在梦中听到的是如此相似,脑际突地一个激灵,忙掀开薄被飞奔出去。

      两脚才踏出屋门,箫声蓦然静止。

      不知名的虫子从不间断地“唧唧”鸣叫,天上的清月明明被云层所掩盖,可是在周朝歌眼前的天地却似浸了一层月华,银光为他铺路,朝仿佛没有尽头的远方延伸。

      或许这不是现实的景象,他还是身在梦中。他是由一个梦醒来,走进另一个梦里。

      他踏着月光前行,每走一步,身后的路就会消失,虫鸣声愈来愈低,最终被莫名的箫声掩盖。

      总觉得那支曲是被海潮淹没的记忆,现在海水渐退,所以慢慢浮现起来。

      箫声渐近,他突然有些急躁。心底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告诉他一定要去找那个吹箫的人,只要找到他,一直潜伏在他心里的疑惑便会迎刃而解!

      月色下的山径有种幽然神秘的感觉,老树垂下的枝条像是鬼魂垂下的衣袖,被风吹过时却又像是少女飘逸的长发。

      被践踏而过的残叶断枝,发出清脆的杂响,周朝歌上到山来,看到前面不远处伫立着一个玄衣少年,挺拔的身影月光下犹似一只俊美的月妖,以他的箫声蛊惑世人。周朝歌猛然停下脚步,那人抬头看到他,箫声也停了下来。

      “朝歌……”月妖般邪魅的少年,一双清水眼波光在月下闪烁了一下。

      “风离?”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 ※ ※

      迷蒙的记忆像是快速翻开的书页,模糊不清的影像在他眼前骤然清晰。

      原来在很久以前,他和风离真的有过一场相遇。那时候,风离一袭白衣,吹奏同一首曲子,念道:“清风送别离人泪。”他向周朝歌承诺,假如他们有机会再见面,他便把曲名告诉他。

      风离。清风的风,离别的离。

      清风送别离人泪,原来就是指风离,但他一直不知道,他以为,这句是为那曲写的词。

      由最初的疑惑,最后演变成遗忘……京师,皇宫,那没有从未拥有平静和安宁的地方,所有人都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谁也不想与谁有任何牵绊。偶然的萍水相逢,他根本来不打算要记住一个吹箫的少年,他本以为,那个吹箫的少年亦是如此。他不知道他一直将自己记入心里。直到现在。

      “此曲,何名?”周朝歌走他面前理直气壮地说:“那时候你说如果我们再见面,便告诉我答案,你得守信。”

      风离笑道:“你既然曾经遗忘,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刚才仍为周朝歌的忘性而气愤,可是当周朝歌叫他守信用的时候,他的怒气却消失得一乾二净,内心被喜悦填得满满的,但他就是不想让他如愿。他忘了他那么久,他得好好折腾他。

      天空突地闪烁一下,照亮了他们的脸庞,接着积压了数天的豪雨尽情落下,山上的两人转眼的全身湿透。周朝歌拉起风离的手臂,快步想奔下山,然而风离却站在原地不动,使劲将他拉回来,周朝歌脚下一滑,便跌在风离怀里。

      “笨蛋!现在连路也看不清,在这时候下山会很危险的!我可不想跟你一同摔成肉酱。”

      周朝歌不悦地反驳:“我记得下山的路!”

      “朝歌,我不想下山。”

      “什么?我们总不可能留在这儿淋雨吧?”真羡慕那个睡得死死的高雨霁,早知当时就叫醒他,要他跟他们一同变落汤鸡。

      这时候在屋里熟睡的高雨霁,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然后一个翻身,摔了下床……

      风离拉着周朝歌的小手领着他前行,“我记得这儿附近有个山洞,我们可以进去避雨。”就算找不到山洞,再倒楣一点迷路,他们最多也只是淋病,总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就是。

      见他一副老马识途样子,周朝歌不禁问道:“你对这儿好像很熟识,是常常来这儿的吗?”

      风离低笑着,笑声都融在雨里,周朝歌只感受到风离收紧了手心的力道,将他紧紧握住,像是在害怕他会走失似的。

      “我有时候睡不着就上来逛逛,今夜则顺道等一个人。”

      脚下的泥路有些滑脚,风离刻意放慢脚步,免得周朝歌跌倒。

      周朝歌心中一动,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追问:“等谁?”

      “你知道的,不是吗?”

      周朝歌蓦然停下来,风离也在没有拉住他继续走,大雨令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就在证明对方的存在。

      风离两手捧住周朝歌的脸,两人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我一直在等你。”浅浅的气息,融化了雨水的寒意,却渗出一丝苦痛:“与你重遇前,我害怕等不到你来问我曲名;与你重遇后,我害怕你永远不会记起我。幸好,你到底还是想起我。”

      周朝歌颤着声说:“风离,我值得你一直惦记吗?”

      内心突如其来的激动,应该何以名之?

      “有些事情是不问值得与否的。”风离的声音在风雨中有些飘忽,如同一片飘摇不定的落叶,“周朝歌,这回,我不允许你再忘记我。」

      “风离、风离、风离……”周朝歌反复念着对方的名字,良久才婉然一笑,“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还有……你把我记住,我觉得很高兴。”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雨夜,身体冷得透澈,可是内心却是暖烘烘的。

      ——这是他懂性以来第一次感到温暖。

      很多年后即使记忆变成在雨中模糊的画像,周朝歌再记不起那时在山中究竟发生何事,他还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这种心悸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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