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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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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儿啊,吃点吧。”爹爹委寒道。
“爹爹?”我圜神,瞧着一盘桂花膏,咬了一口,平日里甚是喜爱的桂花膏竟觉这般腻齿,“爹爹,我没胃口,不想吃。”
“囡儿啊,哎……月先生是神人,不是我们能留得住的,他不是允诺过,会回来的嘛?”
那日与昱夜的对话,爹爹是不知道的。
我疲惫的叹了气,斜睨了古琴,琴身泛着一隅寒光。展颜欢笑原是这般吃力,爹爹便只字不说了。
我不再笑了、不再吃桂花膏、不再赏月,只是日日夜夜的抚琴,闺阁中的帘箔一直紧垂着绢白的窗茧,媛儿却是不笑反愁,不是说了,这样我便不会受风寒了嘛?
寒月照庭,清风冷景,我只身至于园内,先生好花的,我又想起了那种借花思人的愁神。先生,我竟这般比不上你心里的那个人嘛?那个能让你心系之人到底是何等面容,他的心里是否也有先生?
也许,那个人的心里是没有先生的,不然,先生清腮面玉的容上,是不会覆着那种愁思的。
只是先生忘不了那个人,不然,断不会拒我情意。
先生,你我竟是这般可怜之人,都心系着一个永不会心系自己的人。
“爹爹,小心烫着。”看着爹爹吃力得颤捧着一碗浓燥味苦的黄汤水,我只觉不孝,竟顾自己日夜消沉,却先病倒了爹爹,我不敢抽泣,怕是又忧心了爹爹。
“囡儿啊,爹爹这把年纪,若不是你娘去得早,她自是看不得你如此的,咳咳……”爹爹捧胸咳了数声,“爹爹见你好便好,见你不好便不好,囡儿是爹爹的宝啊。”
“爹爹……”我终是忍不住,哭倒在爹爹怀里。
“爹爹,先生的心里,先生的心里是没有我的。”
“哎,囡儿啊……有些事是求不来的。”
爹爹年长,一有些不适便会病上数把日,瞧着爹爹对碗苦涩的药味皱眉,我便像被冷锉扎了心,流不出稠血,只是觉得很疼。
大夫说爹爹命在这一劫,是心病,该是用大喜相冲的。
我知,爹爹的心病是我,我自觉愧疚。大喜嘛?成亲嘛?我该是成亲了,爹爹说过的,‘我家囡儿长大了’呢。
先生,成了亲,我是否就能忘了您?
就像先生为忘了那个人而云游四海,只是长久以来,心却遗留在了那个人的身边。
先生,我们是否,都只是在自欺欺人?
我失神的重复着手中的动作,纤细的手腕无力,面上犹如冰雪冻住般,却仍是擦拭着琴身,这是先生送的,我系物犹人,自是爱怜,一遍一遍的,丝滑光洁的琴面衬出我欲泣的清颜,终是挂不住,落到了琴身,我慌而抿之,唯恐滚烫的泪珠子灼伤了冰凝的琴身。
拥着琴,我将脸深埋于弦丝上,我不敢使力,只是轻轻的沾了它,冰冷的触感亦如我的心……
听说我的夫婿是城南魏府的年轻将军,皇上嗜好爹爹的才艺,得知爹爹病重需得大喜相冲,便御赐了这门亲事。魏将军长久以来骋驰征骑着沙场,悠然肤色皯酶,昏然五情爽感,他的弓捎总系着一节细软嫣红,我能想象他驾驭执弓时那段嫣红随风逸舞的姿态。
轻云飘马足,明月动弓捎,也许,他也是心系着另个人的。
造化,多是弄人啊。
莲中华蕊不再,绿叶萋萋,枝条蓑蓑。我依是日夜抚琴,仿若是被勾了心魂。揍完一曲我抿泣,小满替我疏了疏背,搁置了一碗汤药便轻声退下了。
前些日,媛儿已是嫁作他人妇,她曾在我耳边不止一遍的提起要找一个人,她说既然找不到那就嫁了,反正女子终归要嫁人的。那日我见着媛儿上了花轿后便蹲下身子不顾礼数得抿脸大哭起来,愣吓了爹爹和下人们。
我只是,瞧见了自己似若媛儿的宿命。
媛儿不在我身边总觉欠了些什么,终是韶华已尽,闺中只剩清风冷屏、冰凝古琴。若是能有的选择,我只愿一辈子都做个不解世事的幼儿,不会有觉内心空寂。
这个月初,就是我的大喜,可是我不觉有喜,我恼着月初的,从前就是。只是瞧见爹爹若有意无的带了些喜气,有了些精神,便悠染了我,还是有些庆幸,自然,这个月初爹爹不会南下的。
我只身空闺,低头垂怜古琴,琴弦下缘总会挂了些自我眼中掉落的碎珠子。平日顿音颇长韵味不足的纰漏都一一显露了出来,我仍是依心抚琴,惑于为何达不到先生的那般空谷幽鸣。
先生……
琴声乍停,余音未绝,我手捧着脸,咽咽而泣。而后怜惜的抚摸着弦丝,泪下覆水雾为乱,积于眸深处,古见不清弦丝,直觉丝弦晕开,银色素浅,仿若先生的冰眸。
先生……
我笑意浅浅,嗤嗤傻傻的。霎然,一粉娥玉蝶坠入我面前,亏得我及时接住了它,捧在手心里细细端详着,好一张宠娃逗兽的姣脸,那眼,大如铜铃,甚是可爱。它那对薄翅软软的垂着,通莹体透,真是罕见呢。只是如此萧瑟的寒季它为何只身飞行?许是失了群,许是难忍这寒冬寂寂吧……
我将它收养于园中温花房内。
将军府下了诸多聘礼,朱漆宝妆、香脂粉黛、锦织玉袍、鸳鸯喜被零零散散占了满箱垫着的细软。
府内绢灯挂了满柱漆红绢灯,好不热闹,我总在爹爹面前笑得畅然,可是爹爹凝视我时的眼神还是充斥着优容。
爹爹,我始终骗不了您。
我已消憔得如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整天捧着碗浑黑的苦汤,瞧着先生送的那琴。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琴啊,多是惑人。
我步入花房内,蝶儿像是有的感应,朝我飞来,徘徊身侧,我托起手掌,它便停于我纤细无力的掌内,“蝶儿啊,我放了你吧,三日后,我要出阁了。”
蝶儿瞪着眼瞧着我,那瞳仁印了我清秀的五官,呵呵,真是灵蝶。那双水汇成的眼,大如铜铃,甚是讨喜。
这是我最后一次擦拭琴身,这琴我命人不可随意触碰的,它会摄人心魂。我坐于梳妆镜边,细细得瞧着澄黄的铜镜中印出的苍白娇颜,案面摆了诸多散盒香脂,一把犀木香梳缠了几缕细黑,卷萦着埋了齿根。大红的珠杈头饰置于柏木一角,琦褂红袍张着锦袖垂挂一侧。
明日,就是我的大喜。
……
许是上天略感我的心愁,我的大喜之日天色竟有些晦暗,乌色云絮遮了满天,我瞧着窗阁外,嘴边抿着一张朱砂薄纸,褪下后便是一双艳红的唇瓣,香脂色粉抹上了我清秀略陷的面颊,小满往我发上抿刨了些花水,随后才谨心得将珠杈头饰置于我的头上,这便不会乱了发髻,瞧着铜镜中的我,竟可这般妩媚妖娆。
小满面无情绪得替我扎结束衣,我却分明瞧见了她略肿的双眼……我的心,丫鬟们都知道的。只是没人能做到像媛儿那般悲佑不露于脸的境界。
大红喜帕落下的那瞬,我便知,我的幻想终是结束了。
那琴,一直留在我的闺房里,只覆了层质地松软的薄纱。
媛姐姐,原来那日,你竟是这般心境。
原本被某人占据的心扉,竟一日之间,完全被掏空了。
先生……您在何处?
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整日汤药不离口,只是再好的药材也是治不好我的。喉间又是一阵瘙痒,数声咳嗽伴着腥稠的凝血染红了绢帕。魏将军待我很好,时常过来嘘寒问暖,又为我请来了城中最好的郎中,向圣上要来了最好的药材,只是,纵有回天乏术,也是唤不回我已死的心。
先生,假使我死了,哪怕只有一点,我能否进驻您的心呢?
“先生……先生……咳咳……”我又咳血了,沾了沾唇边的腥稠,我只觉舒坦了些,这却又一次吓坏了将军府内的丫环们,慌乱得喊着‘夫人咳血了,夫人咳血了’,惊天动地的。若是媛儿在此,定是从容应对。
魏将军终是被惊动来了,我才略觉,我似乎还未真正瞧过我的夫婿。
不比先生的清丽,魏将军多了份男儿的伟岸躯干,一道浓密剑眉划过眉锋,气势盖骨,真是大将之材,该是文韬武略的,却是娶了我这幅病恹恹的身子。除了爹爹,我只觉对不起他。
“将军……若是我死了,请您将我与我家中的那琴合葬了……”
“颜……赵小姐怎可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呢,你会转好的,赵老爷还盼着你能回家一趟呢。”
“只怕是不行了……”我又流泪了,这次是为了爹爹。
大夫来了去,去了来,换了一个又一个。都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是赵府千金好福气,竟能得御赐婚典,下嫁魏大将军。只是红颜多命薄,入府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夫也是直摇头,眼见就快不行了,终是没有福气白头偕老。
爹爹……囡儿对不起您……
爹爹……您曾南下购货留下囡儿,如今,囡儿却要撇下爹爹,人世永隔了……
爹爹……对不住,囡儿要留下您一个人了……
娘亲,若是我去见了您,您会恨着囡儿,而不认囡儿嘛?
大婚不出十日,我便因疾而终。
身体轻盈如鸿毛,我瞧见自己脱离了肉身,浮在半空中,床缘边的郎中直摇头叹气,魏将军面露凝重,丫鬟们围在外缘,也是面露怜悯哀叹,魏将军刚娶进门的妻子竟这样香消玉殒了,外人不知其中奥妙,必对魏将军有所猜疑,我,果真是对不起他。只是如今,我的心里只有先生,因而深如漱石的期念终未让我投于昏暗幽冥,我只是,想见先生最后一面……
我向冥府使者发了誓,只要让我见先生一面,我便会乖乖投身于幽幽暗冥。
于是,我成了孤魂野鬼,成天游荡在荒岭郊外,我好怕,爹爹不在身边,如此湛黑的视域岂非人所呆的。
我怎忘了,我只是鬼,冤孽化为的鬼啊……
先生,您在哪里?
我一路随风儿逐,恰逢梅雨烟霭朦朦,丝丝点点的打在花瓣枝叶上。难道这就是爹爹曾提及的江南胜景,湿气甚重,险些糊了眼景。
混荡数日,我仍是见不着先生,即使见着了,不知这幅样貌是否会吓坏了先生……
我又忘了,我是鬼,先生如何看得到我呢?
一日夜间我低徊于矮碎叶丛中,越了丛霭一荷塘竟现于我的面前,多是美啊……万花齐放、七彩华月、雾霭锁绕于上方……我家中的莲塘是无法媲及的。
池边柳絮离树,飞絮散了满塘,如此仙尘久远,仿若先生的瑶池玉姿。
先生!
我竟瞧见了先生……
先生锦织纱华,仍同曾经那般,身轻如絮,姿态撩人,清腮润玉的面相只显了些苍白,欠了些荧红。漆黑如墨的长发逦迤在踝边,一个趋步便牵逦了齐踝的黑发。
我终是得偿心愿,见到了先生。
内心复杂的情愫奔赴欲出,纠结着我欲趋近的步伐。
先生,您终没有挽回您心系的那个人吧?若不然,您为何又是露出眉头深锁的这般愁容?
池边沙沙作响,我警觉,有人!戍时瑶光,在这荒郊,会是谁呢?
借着萤火虫儿,只见那人身覆华丽锦衣,却显淡薄出尘,清丽雅洁,除了先生的仙姿,我竟有些欣赏此人。
只是,待那人走出草芥,我便瞧见了那面相。
竟于我的,如出一撤……
此人,究竟是何人?
我立于原地,不可动弹。
先生的反应与我甚同,有些迷惑,有些……纠结。
先生,借由这张面相,您是否是想起了我?
我竟有些感激此人的出现。只是那眼,不同于我的晶瓣凤瞳,那眼,大如铜铃。
先生开口询问此人,我才知,此人唤昼儿,他竟是男子,好一副男身女相,我不明其中原委,只知,这人定是同我一样,心系着先生的。
我不敢跟随太近,只随得他们进了竹林中,先生立于竹林中央,身被亮光圜住,乍起的绿光中,零星点点飞入数根竹躯之中,越聚越多,直至整个躯步泛了冥绿亮了枯黄。先生竟治愈了这片死竹林。
先生,果真是仙人。
林中琴舞曼妙,先生的琴音缭绕媲美于丝竹萧鸣,昼儿曼妙歌喉不逊于眉语莺声,舞姿则轻盈宛絮。我竟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心,竟有些酸涩。
先生,你是否会想起那年,您曾同我这般,合琴舞袖?
昼儿似有不适,身子竟软软的往下倒去,幸得先生及时接住了他,浮在先生怀里,我竟有怀中人是我的错觉,本来,那张面相,与我如出一撤,先生不会没有感知的。先生对我终觉愧疚吧……
我羡慕昼儿,能有被先生拥抱的俗身。
我羡慕昼儿,能有映入先生明眸的影子。
我亦羡慕昼儿,能有赴约先生提邀的明夜。
低了头,我只想抽泣,即是相像,先生怀中的那个人,终不是我。
昼儿真是讨喜,音质干净清脆,甚是悦耳;舞技清丽脱俗,先生不会不欢喜吧?
只是先生瞧着昼儿那种不知明的眼神,有些倾神,这让我想到先生曾经看花系人的眼神。先生……先生,我竟得了您这般倾神的思及嘛?
我恍悟,我终是入了先生的心,哪怕先生对我的,只是怜悯。
这个代价,便是我的死。
我大婚不满十天抑郁而终,先生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昼儿最后是否仍是陪着先生,不让他再次露出那种忧郁的神情。
我想这次我该是满足了,我终能展颜欢笑,投身冥府轮回新生。
今生,我已了无遗憾。
因为爹爹知我病逝,一夜之间,便撒手人寰。
我想,去了冥府后,就是要先找着爹爹。
昼儿,若是来世能见得你,我想我会道声谢谢的,不知来世是否能见到你?
昱夜,你夜夜授我琴艺的那年,只是唤我‘赵小姐’,你对我的,只有尊敬,没有其他。我多是希望能听得你唤我的声音,唤我那注定了天命的名讳,那个见了你天人的容颜后一见倾心却未偿心愿而抑郁而终的天命。
昱夜,你立于池畔视我抚琴的那时,我多希望你能开口询问我的名讳。
那么,我便可告之——
我唤倾颜。
赵倾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