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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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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南方罕见的一次大雪。
旧时的大宅,残破的木条与木板拼接成的门槛,长满了青苔的石阶,与院子里弯着腰正在扫雪的老人,除了山林里偶尔响起的如虹般悦耳的鸟鸣,这里安静得就像一幅走不进的画。
“郑伯,别扫了。”屋内传来女孩温柔的嗓音,像是初春刚融的雪。“就留着吧,也好看。”
扫地的老人虽是头发花白,身子骨却仍然健朗,布满褶皱的脸上不见风霜,却是了悟世事的睿智与豁达,他停了停手中的活,脸上带着几十年来一直维持着的恭敬与虔诚,向门内稍稍欠身,“知道了,小姐。”
语罢,收了一旁的扫帚,缓缓地向院子一旁的小屋走去,待他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麦粒,他弯了腰,将麦粒均匀地洒在院子的中央,一丝不苟的动作像是在完成什么艺术品,而非单纯地撒麦粒。黄色的麦粒在白色的雪里格外的显眼,不一会儿便有三三两两的麻雀山鸟来啄食,叽叽喳喳的叫声让原本寂静的宅子也多了几分的生动。从头到尾,老人都是一样的从容不迫,仿佛同样的动作已经维持了许多年。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流淌在小院里,白色的雪不见消融,远处山上的雾却散了开,翠绿的山峰上依旧如春般的一片坦荡的碧色。
女孩从屋内缓缓走出,及腰的长发随意地盘起,那一刹那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只剩下女孩眸中流转着的淡淡光华。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辰/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郑伯,下棋吧。”女孩随意地靠在门沿上,神情淡淡。一身白色的大衣,除了袖口处朱红色的暗纹以外,款式几乎简单到了极致。而这种极致却无来由地让人想起《庄子知北游》里的一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老人从小麻雀身上移开了视线,眼神中带着歉意,像是有些舍不得,最终又将手中剩余的谷粒都撒下,才像已经补偿过了一般,又进屋去拿棋盘。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清脆温润的落子声,不疾不徐。女孩和老人相对坐着,女孩的眼中宁静无痕,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是清风朗月的棋盘上早已暗波汹涌,直到天色渐渐暗了,远方的天空浮现出浅浅的暗金色,一直没开口的老人终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说了两个字,“承让。”
女孩缓缓地站起身,向老人微微欠身,便安静地走向屋内。
白色的积雪在木屐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浅印,女孩的赤着的双足早已被冻得发红,姿态却仍是来时般从容与高贵。不声不响,一时间又只剩下落雪窸窣的声音。
老人静静地凝视着棋盘上黑白子上流转着的微光,眸中只剩下暮色里一望无际的苍茫。这是她第一次只差一步就赢了,她却用最后用一步棋把自己推向了死路。
【屋内】
女孩刚进屋,屋内一直端站着的老妇人便快步迎了上来,在岁月的打磨下,她的头发早已花白,穿着一身褐色有些破旧的棉衣,伛偻着身子,恭敬地将女孩落了些雪的大衣缓缓褪去,小心翼翼地搁置在一旁木质的椅子上,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白色貂裘披在女孩单薄的肩上,然后转身安静地去屋内打热水。脚步声渐渐地远了,女孩偏过头静静地凝视着那件白色大衣,循着女孩的目光,才发现大衣领口的内侧有一暗红色的刺绣,绣的像是一枚闲章。由于丝线的别致与工艺的精巧,即使在光线暗淡的情况下依旧流转着淡淡的光。
女孩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掺了一丝极深的痛苦,白玉般的手指将头顶束着的暗红色发带扯下,一头如瀑的长发就这样倾泻而下,在大门内灌入的冷冽的风里凌乱地扬起,显得张扬而又肆意。
直到脚步声在身后又有规律地响起,女孩眼眸中恢复了淡淡如水般的静谧,“王妈,替我把头发剪了吧。”没有情绪的语调,如山涧里流动着的清水,温润的光里凉透了的质感。女孩虽没有转过身去,也听到了水洒落在地的声音。老妇人先是怔住然后瞬间慌乱了起来,急急忙忙弯腰将水盆放在身旁,就跪了下来,匍匐着身子,一声不吭,只有微微颤抖着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大约过了一两分钟,女孩才缓缓侧过头,“剪吧。”
老妇人身子微微起来了些,人却仍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卑微的姿态,颤抖着地用手比划着一些字句,粗糙的手上满是褶皱与冻疮,神情却是恳求与慌乱。女孩干净的眸子里毫无波动,静静地说道,“剪,”老妇人身子一僵,仿佛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般,眼眶一下子红了,却终究还是缓缓起了身,苍老的背景静静地消失在黑暗里。
一缕缕头发被风吹开,老妇人缓缓去将大门关了,点上了灯,随后又回来佝偻着背一点点剪着,昏黄的灯在女孩的脸颊上投下美丽的剪影,那温暖的颜色却再也无法进入漆黑的眸里,“王妈,今天过后,你就回去安心养老吧,我会给你寄钱过去。”女孩的语气漫不经心。身后的老妇人却是手一顿,紧接着便又仿佛没听到般,继续细心地一点点剪着。布满风霜的眼睛里止不住地往外淌出滚烫的热泪,她不断地眨眼,仿佛想要努力看清自己手中的剪子是不是剪对了地方,不时小心地用手背擦去脸颊旁的眼泪。
大约经过一个小时左右,老妇人才慢慢收了工具,一步一步往内室走去,背影显得更加佝偻苍老。过了许久,女孩听到老妇人用筷子轻敲桌子的声音,那是在告诉她该吃饭了。老妇人已经在女孩身边十来年了,从女孩第一天遇到她起,她就已经不会说话,父亲说她刚出生的那一年就被人贩子拐走毒哑了。
女孩套上木屐,向内室走去,老妇人已经端站在一旁了,低着头看不出神色,桌上的菜肴都极其的清淡,残旧的木桌前只摆放着一张木椅,女孩静静地坐下,及腰的长发如今已换作及肩的短发,白皙的手指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木筷,左手置于碗边沿,低头开始吃饭,一连串的动作都带着行云流水般的意蕴。老妇人欠了欠身,恭敬地退下,过了一会便传来轻不可闻的门开合的声音。女孩吃饭的手微微顿了顿,看不清眸中的神色。
待女孩用手帕轻擦嘴唇,她缓缓将肩上的貂裘取下,身上只剩下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她望向大门的方向,犹豫了会,终究还是移步向门口走去,门一打开刺骨的冷风便破门而入。女孩的脚步突然一滞,在院子门口匍匐跪着的苍老瘦弱的身影在那一刹那毫无预警地映入她的眼帘。女孩不出声,就那么静静立着,如清夜里的莲,握着木门的手指早已因为用力早已泛白。
老妇人露在外面的双手早已冻得青紫,仿佛感到了有人的注视,她抬起头,逆着屋内昏黄灯光,那个单薄而又不容侵犯的身影,站在寒风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老妇人仿佛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沙沙声。她望着女孩的方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中的哀色又深了一层,她用手撑着地面,跪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脚缓缓从身下抽出,支撑着身体吃力地站起来,面朝女孩的方向鞠了深深的一躬,半晌起身慢慢离开。
女孩望着老妇人转过身的背影,泛白的指尖终于收了些力度,将门轻轻合上,院子里的光线缓缓暗下去,直到只剩下一条狭窄的光线,却迟迟没有消失。忽然光线一下子全亮了,女孩脱下了木屐,不顾一切地向门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