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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屠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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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辰正,天色已明,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树影。
此时此刻,在钟鼎山东麓的一片树影下,却有三人一鸟围着地上一名男子,正鬼鬼祟祟小声交谈。
沈笑风摸着下巴道:“我瞧这苗头不大对,往日里就数他起得早,今儿个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醒,着实有些蹊跷啊……”
傩月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是昨日一场大战,让他耗费了太多内力,需要多睡上一会儿找补回来?”
白苏抱胸摇头:“我看不像。如他这般高手,内力已能自行流转修复,是睡是醒,对他影响不大。”
三人说完,一齐看向小隼。
小隼颇显无辜地歪着脑袋,眼珠在傅红雪身上转了两转,发出“柯哩柯哩”的叫声。
沈笑风大手一挥:“好了,既然连鸟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让我来把他推醒,问个明白便是。”
他如此说着,就要上手去推,不料刚伸出手去,却被白苏握住了:“不可!你别看他正在熟睡,却仍有内力护体,你这样随便一推,保不齐被震个筋脉寸断,到时可别连累我照顾你后半辈子。”
沈笑风甩开他的手,嫌弃似的在衣襟上抹了两把:“我呸!谁稀罕!?”
傩月无奈扶额:“你们两个能不能消停会儿?成日价斗得跟两只乌眼鸡似的,好有趣么?有这闲工夫,倒不如想想怎么把他叫醒才是正理!”
白苏沉吟片刻,自怀中摸出一个针包:“上次他被梦魇住,我就是以金针刺穴之法使他苏醒,这次要不要……”
傩月抬手打断他:“等等,我有一个想法。傅红雪每次入睡,都是去见叶开,往常时候儿到了,自会被蝶王给送回来。如今他沉睡不醒,若不是叶开那里出了变故,就是蝶王……”
她话还没有说完,地上的傅红雪却突然长睫微颤,而后,缓缓张开了眼睛。
傅红雪梦里与叶开数度缠绵,此刻仍沉浸在那交颈相合的餍足中。似梦非醒间,就听耳际人声纷乱乱,不免睁眼去看,却正看到沈、白、傩三人放大的脸,不由奇怪道:“你们在做什么?”
白苏见他醒了,松了口气,忽又想起自己手上那枚金针还对着他百会穴,不免产生一种被捉包的尴尬,于是讪讪缩回手,故作镇定道:“叫你起床。”言毕,自顾自地站起身:“傅大侠已经醒了,大家都散了吧!”
傅红雪被他这番行止闹得摸不着头脑,又下意识地望了望天色,却见天光大亮,日头高悬,他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么?
傅红雪坐起来,想着叶开那番“留人”的言论,不由暗自好笑:没想到,叶大侠“留人”的功夫,竟不比他找酒喝的能耐弱上分毫,下次见面,说不得还要夸他一夸。他心里猜测着叶开可能的反应,眼中不自觉又染上一丝疼爱的笑意。
傩月在一旁看着他,目光充满疑惑。
早在傅红雪苏醒之时,傩月就发现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却又形容不出。他看上去仍旧是那个不假辞色的傅红雪,却又仿佛换了一个人,那份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没有了,整个人竟变得生动柔和。就在方才,他眼中分明流淌着极温柔的暖色,暖到足以消冰融雪,催开繁花。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傅红雪一夜间骤变至此呢?
傅红雪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径自起身醒了醒神,又见沈笑风蹲在地上,拿着根草棍比比划划,口中不时念念有词,便问:“你在画什么?”
沈笑风边画,边解释道:“你看,去总坛原有一东一西两种走法,这两个走法,我们知道,耶筠也知道。现在东边被孙飞凤堵死了,西边必定也设了埋伏,我们不能总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傅红雪点点头:“若要一击制胜,必先攻其不备。有没有什么走法,是你知道而耶筠不知道的?”
沈笑风想了想,还未答话,傩月便起身笑说:“这可就要问我了!我知道有一条路,便是沈笑风也不晓得,不过……”
她话音未落,却被一阵娇媚的女子笑声打断,只听那女子边笑边说:“呵呵……管他东路西路,傅公子你跟着奴家走,才是正路。”
这声音入耳甚是熟悉,众人戒备地朝来处看去,正见孙飞凤一步三摆地自远处走来。
她仍旧是那副柔媚妇人的模样,艳光四射,气定神闲,丝毫不见昨日战败的狼狈。在她脚边,那只红眼白貂亦步亦趋地跑着,待她住了脚,便灵巧地顺着她的衣摆向上攀爬,不过眨眼工夫,就出现在她肩头,也饶有兴致地向众人观望。
小隼对这白貂总有几分莫名的敌意,此刻见它露面,便也飞身落在傅红雪肩上,双目透出一丝警觉的厉光。
沈笑风一见是她,撇着嘴小声嘀咕道:“这女人还当真阴魂不散,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给她逮着?莫不是……有内奸?”他一边说,一边斜眼去瞥白苏。
白苏沉声道:“不是我,是她肩头那只白貂。”
众人闻言,齐将目光聚在那白貂身上。
孙飞凤被他揭破了手段,却也不恼,依旧抚着白貂垂落的长尾,笑靥如花道:“这位小兄弟倒有些见识。不错,我这貂儿确是有项能耐,不拘什么物件儿,只要给它嗅上一嗅,哪管物件儿的主人远隔千里,它也能循着气味,把人揪出来。”她一边说,一边自袖口摸出一条翠色发带,“这东西旁人认不得,傅公子可瞧着眼熟?”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便凛然道:“这是叶开的东西,怎会在你手上?”
“傅公子莫急,奴家可没沈笑风那么大的胆子,把你弟弟怎么样。说起这件东西呢,倒要感谢孔雀山庄的那位大小姐……”她说着,又似想到了什么,便止住话头,挥挥手道,“嗐,一时没注意,又与你们闲扯了这么些有的没的。我此来只是要告诉诸位,沈笑风既用着叶开的肉身,那么不论你们走的什么路,都会给我截个正着。既如此,众位又何必费这工夫,倒不如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与我们教主谈谈。”
沈笑风嗤笑一声:“哦?他有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孙飞凤冲他笑了笑,并不回答,而是转向傅红雪道:“奴家知道,傅公子武功盖世,可你毕竟不是玄门中人,我们的手段,也不是公子可以理解的。奴家并非存心轻视,只是如叶开这样的高手,尚且着了沈笑风的道儿,公子又如何自信能够打败我们教主呢?教主知道,傅公子此来实为解救弟弟,也很为你们的情谊感动。只要公子从此不再插手我教与蝶灵教的恩怨,待诸事一了,教主必定亲自将叶开魂魄归体,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她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傅红雪却兀自抿唇不语。
他固然不愿插手别家恩怨,也不喜蝶灵教夺舍叶开的做法,而设若没有此番奇遇,他与叶开或许不能如此轻易地察悉彼此心意。孙飞凤这番游说确也有些道理,可是于感情,他不忍看沈、白、傩三人葬送性命,于理智,他更不可能把叶开的安危押在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上。
叶开要救,却只能他自己救,换了旁的任何人,他都不能放心。
想到此处,傅红雪便沉声拱手道:“多承贵教美意,傅某不敢领受。”
眼见傅红雪不上套,沈笑风十分得意,叉着腰抖着腿道:“孙大娘,你当人是傻的啊?叶开是被蝶王取了魂魄,他耶筠要是有那本事使唤蝶王,早十年就当上教主了,还用得着收揽你们这群软脚虾帮他报仇?再者,如今谁胜谁负还不一定,耶筠就敢说‘诸事一了’,这饼是不是画得大了点儿?”他说着,又拍拍傅红雪肩膀,低声道:“他们若是找着了叶开的魂魄,必会拿来要挟于你,现在还肯说这么些废话,可见叶开安全得很,你且宽心。”
孙飞凤冷笑道:“沈笑风,我看傻的那个人是你!蝶灵教上下,包括孤鸿骍,都成了我们的阶下囚,教主要捻死你,比捻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他现在不肯杀你,只是顾念着几分旧情,你可别不识好歹,逼我动手!”
“动手”二字甫一落地,便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悄然出现,站定在她背后。老者红衣赤冠,身材瘦削,一柄蛇形拐杖握在手里,竟比他整个人还高上半头。他先拿浑浊的眼珠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才嘶哑着声音道:“我道是几个怎样的人物,值当教主如此忌惮,百般招揽。如今碰了壁,果还是依我说的,将他们尽数杀了,取那混元珠回去,才不枉废这些时日的辛劳。”
沈笑风见他出现,登时脸色巨变,转身一把扯住傩月和傅红雪,边跑边回头道:“书呆子!快跑!这老头要放杀招儿!”白苏闻言,立刻紧紧缀上,一身书生长袍迎风翻飞,竟没有被三个练家子甩在后面。
那老者瞧着他们的背影,满脸皱纹堆挤在一处,笑得鬼气森森:“晚了,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沈笑风奔出不过百米,就被傅红雪一把扯住了。四人停了脚,就见前方树丛异风耸动,枝木飘摆,原本繁茂的草叶分碾开去,竟从中缓缓探出一只漆黑的巨大蛇头。
它身躯庞大,粗如合抱之木,一身鳞片黑漆漆形大如掌,伴随它的呼吸腾挪,反射出粼粼寒光。
傅红雪怔怔瞧着这头巨蛇,它大得如此怪异,如此扭曲,给人的诡异冰冷之感丝毫不亚于魇夜蝶王。
而就在傅红雪愣神的当口,那巨蛇已飞身窜出草丛,前身借着尾部劲力凌空而起,大张血口朝众人袭来。
众人匆忙闪身避过,但见那蛇虽身形粗重,却甚是迅捷灵活,眼看一击不成,便立刻摇身摆尾调转回来,咬向离它头部最近的沈笑风。沈笑风腾空一跃,又堪堪躲过一击,对面的白苏却一个不防被蛇尾扫到后腰,登时被甩脱出去,跌了个鼻青脸肿。
巨蛇接连两次咬空,甚是着恼,盯准了沈笑风再次扑咬上来。沈笑风只觉蛇口腥风阵阵,喷得他几欲作呕,脚下却丝毫不敢停顿,瞅准那巨蛇下嘴之处,闪身避在一棵大树之后。那巨蛇追在他后面,一口咬上了树干,巨大的咬力顿时将那树干击成碎片。
沈笑风本就被追得恼火,现又被木头碴子喷了一头一脸,瞬间起了血性,当下抽出随身的八寸匕首骂道:“追追追!追你爹啊!草!人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老子今天不宰了你就管你叫祖宗!”他一边骂,一边挥动匕首朝蛇颈刺去。
不想那巨蛇三击不成,便弃了沈笑风,转头攻向四人里身形最小的傩月。
傅红雪将小隼遣进身后树林,便自己提刀飞身迎上,赶在它张口之前运力一劈,破风之声呼啸而至,十字刀光起处,正在那蛇眼之间开出了一个十字形豁口。黑红粘稠的蛇血自伤口缓缓渗流出来,巨蛇吃痛,愤怒地扭摆着蛇身,朝傅红雪咬去。
方才一切只在瞬息之间,沈笑风追至近前,拼尽全力刺向蛇身,但见匕首锋刃火星四射,却未在蛇鳞上留下丝毫印记。又偏逢巨蛇被十字刀劈中,发疯般地追咬傅红雪,沈笑风不防被蛇身扫中胸口,登时摔飞出去,整个人被甩落在树干上。他强忍着后心剧痛爬起来,就觉眼前金星乱冒,喉头腥甜,傩月急忙上前扶住他,白苏又不知从那儿掏出几颗药丸塞进他嘴里。
那厢傅红雪专心与巨蛇拼斗,并未注意此间情状,他适才一击得手,便飞身踩上蛇背,就着脚下劲力又出一刀。此刀较方才那刀威力更甚,傅红雪握着刀柄,只觉虎口微微发麻,而蛇背上却只出现一道稍深的伤痕。
白苏趁机仔细观察这头巨蛇,看着它追随傅红雪翻转腾挪,偶尔露出花白肚腹。白苏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它腹上三七之处发现几块鳞片色泽稍浅,翕动也较别处猛烈,瞬觉眼前一亮,扬声高喊道:“傅大侠!腹下三分乃此蛇罩门,你设法翻转过去试试看!”
傅红雪闻言,立刻提气自蛇背上翻落下来,不想才至蛇腹近前,那巨蛇便长身一卷,盘绕着收紧蛇身,誓要将这连伤它两刀的仇敌绞杀致死。傅红雪飞身避过,又试了几次,却始终不能成功。
白苏眼见傅红雪凭一身高超轻功与巨蛇不断周旋,双眉紧锁道:“这样不成,须得有一人去引开那巨蛇注意才是!”
傩月口中说着“我去”便要腾身上前,不想却被沈笑风一把拽住。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沉声道:“我去。”
白苏按住他:“你疯啦!你才受了伤!”
沈笑风看着他,眼中一片清明:“我没有疯。傩月武功不如我,你根本不会轻功,怎么看我才是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那一个!”他说完,拍拍白苏按在他肩上的手,郑重道:“照顾好傩月,我去去就回!”
言毕,足下轻点,不过片刻,便飞落在巨蛇头颅之上。
那巨蛇正专心与傅红雪缠斗,一时不察,竟被人骑在了头顶,当下奋力晃动头颅,想将那人甩脱出去。沈笑风早料它有此一着,一只手死命扣住它鳞片的缝隙,另一手就抬起匕首对准蛇眼,狠狠刺了下去!浑浊粘稠的液体自蛇眼里喷溅出来,沈笑风就势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一旁。
半空中的巨蛇动作一滞,继而疯狂扭曲着委落在地上,击飞树枝草木无数。它一番翻滚挣扎,被疼痛刺激得斗志更烈,对准沈笑风不要命地猛冲而去。
沈笑风心知时机已至,便飞身跃至半空,那巨蛇也追随他腾空而起,堪堪露出腹前空门。
傅红雪看准它腹上那处软鳞,提气纵跃而上,灌注了内力的十字刀锋凌空挥动,势若游龙,下一刻,整个刀头便尽数没入蛇腹。滚烫的蛇血自刀口汩汩而下,沿着刀杆子流至傅红雪手上,傅红雪又发力旋动刀柄,在蛇腹中翻搅片刻,就觉那巨蛇动作逐渐迟缓,原本灵活遒劲的蛇身也愈见松软无力,最后勉强挣扎了几下,自半空中轰然坠落。
傅红雪松了口气,也轻身落在地上,正要检视其余三人状况,却忽闻傩月一声惨叫,急忙回身观瞧,正见那孙飞凤抓着浑身浴血的沈笑风向树林里飞窜而去,白苏和傩月被她打落在旁,口角俱挂着血丝。
傅红雪心头一紧,即刻抽刀去追,却不防被一柄蛇头拐杖兜头拦住,正是方才那使唤巨蛇的红衣老者。他双目赤红,状若癫狂地挥舞着蛇杖,咬牙切齿道:“你杀我神蛇,快纳命来!”
傅红雪心急如焚,根本无暇应付他的胡搅蛮缠,当下提刀一挥,那老者便被巨大的内劲震飞出去,滚落在地上,口吐鲜血晕厥过去。
傅红雪被他如此一拦,再追向前,却见孙飞凤与沈笑风俱都没了踪影。树林子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傅红雪周身气血翻涌,大脑一片空白,疯狂地在树丛中翻找,却依然寻不到半点踪迹。他绝望地环视四周,内心说不出的哀痛无助,恍惚间,眼前景象逐渐扭曲模糊,那远离他数年的熟悉感觉又漫延上来,令他连站立也支撑不住。他抖动着身体软倒在地上,浑身肌肉痉挛抽搐,很冷……很冷……所有意识都没有了,心底却还有一个声音狂啸着:“叶开……叶开……叶开……”一声又一声,直至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