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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思亓四国不见贤 ...

  •   竹尧山地处虞、衡二国的交界之处,虽因地势崎岖而没什么人烟,却也正是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一旦两国开战,此地易守难攻,正应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大邺动荡不安,各国的有心人都对这天下虎视眈眈,不知何时有人振臂一呼,四方兵马便起。因而在此建造绿阁这么一栋极大的别馆,可以说是下下之选。

      说道这绿阁的来历,倒也可以称作一段奇闻了。绿阁的主人正是嵩梧先生,可这绿阁却是虞国之主李陵悟下令建造的。耗时一年三月,占地近竹尧山的半个山腰,恐怕那些个小国的诸侯别院也该自愧弗如了。虽说这是竹尧山地处偏远,把那无主之地和部分后山也划分进去的缘故。但对于一个辞官隐居的闲散人来说,这样大的宅子也太过奢华了。

      嵩梧先生本名林闵,出身虞国的书香世家,自幼便显露出了过人天赋。十五岁进京赶考,同年中了状元,可惜没能得以重用,得了个抄写经书的文官。虞国国君是及早听说过他的才华的,于是将他要了过来,令他随侍身边,时不时的与其探讨国家大事。若是就此了结,便可算作一段佳话。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不过数年,林闵生父——虞国的林丞相遭人陷害,证据凿凿,无可开脱。国君大怒,下令抄斩了林氏一门,独以功过相抵的由头留下林闵一人。自此之后林闵心灰意冷,辞官隐居此地,号嵩梧居士,人称嵩梧先生。五年之后,林相冤情昭雪,国君便下令给他在此建造了绿阁别馆,以示安抚。

      世人皆说,这虞国国君只是做个样子罢了。既出安抚之意,又为何在此凶险之地建造别馆?而别馆的规格也明显不是他能够受用的,这分明是使那嵩梧先生遭人猜忌、以致凶患。对此谣言,祁卿澜只是报以一笑。那李陵悟要是当真肚子里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不至于近年来被衡、唐二国打压的直不起身来了。这些事情,或许林闵想得到,李陵悟身边的百官想得到,却决计是他考量不到的。若非如此,当年林相一案也不会一怒之下便将虞国最大世家满门抄斩,平白惹起民愤,甚至逼走了自己的亲信。

      不过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当真是佛曰:不可说。

      别馆祁卿澜见过的不少,或者奢华或者别致,而这绿阁应该算得上是其中的上乘了。地基巧借山势,远远看去,层层叠起,大气而不失别致。而到了近处,又是另一般风情。潺潺溪水蜿蜒自山上流至山下,经过匠人的巧妙设计,在阁间引出了几个塘子。讲经的轩阁,就在建在这轩阁里最大的水潭之上。

      一行四人来了近前,就距那轩阁一水之隔。虽说隔着屏风见不着里头的情景,但看廊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抵也能猜到轩阁内是怎样一番情景了。

      “我们来晚了。”祁卿澜开口道,明明是该担忧的话,但从他的语气听来,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轻轻扣了扣两侧足有一人腰宽的楠木柱,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回过头来看齐风,打量着这位才结识的难友的神情:“不知齐兄是想怎么听,是随众人站在那桥上,还是随我去那阁中?”

      “如果靳公子有去阁中的方法,在下自然跟着去。”齐风的神色依旧是古井无波,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话算是挑衅?祁卿澜挑了挑眉,重重拍了下老七的肩头,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借力飞身跃起,稳稳落在潭边的白石之上。然后又是一蹬,几下点着满池荷花的宽厚叶瓣,脚步飞旋,白衣飞散,煞是悠闲好看。最后一转身,勾住了轩阁外栏,手臂稍稍用力便翻了过去,站稳后回身,似笑非笑的看着齐风。

      这才是真正挑衅。

      那边的齐风挑眉,难得在那张深沉的面孔上看到无奈之色。只见他回头对凌墟和被扔下
      的老七吩咐了什么,然后起身,随着祁卿澜的线路跟了过来。虽步伐没有祁卿澜那般优雅潇洒,但是只在池中借力了一次,便一跃站在了祁卿澜身前。干净利落,正如其人。

      两人这一跃闹得动静不小,但一是有屏风遮掩,二是话题正论在激烈之处,倒是没什么人在意这两个不速之客。有些闲心的,也无非是跟身边的书友侍童抱怨几句这两个不懂规矩的。

      不过祁卿澜自出生来的十七年间……还真没怎么守过规矩。

      转过屏风,两人放轻脚步,在最后的席子上就坐。这突如其来的一段插曲,被紧接着的激烈谈论所掩盖了。

      这话正说在亓朝永元帝年间的四国之乱,算是世人皆知的一段通史。

      元帝五年,四藩动荡,御史大夫公孙诚上谏元帝削藩以安天下,遭四王反对。次年五月,北疆王并陵南王以“清君侧”之意起兵包围王城,南虞王东夙侯随之响应。迫于无奈,七月,元帝下令将公孙诚于腰斩于街市。四王得寸进尺,并没有退兵打算。所幸大将军秦威以围魏救赵之法缓京都之急,之后接连大破四王之势,一战成名。后世称此为四国之乱。

      人说以史为鉴,拿隔了几百年的历史来论事倒也无可厚非。可这逢的是五国并立邺朝岌岌可危的时,鉴的是四国作乱的事。这其中的意味,大概只有有心人琢磨的到了。

      首座之上,有两人并肩而坐。一人身着墨绿长衫,恬淡清雅,散发无冠,手里抱着个白色的绒团,定睛一看,竟是只小狐狸。另一人则身披金丝砖红袈裟,头上是出家人的戒疤,右手无意识的轻攥着从颈项间垂下的菩提子念珠,无喜无悲、无嗔无怒,只是专注的听着。想必这两人,便是嵩梧先生和晔忻大师了。

      而下首的是一青衣文士,正起身向嵩梧先生讨教。

      “元帝当年狠下心杀了公孙诚也是因为形势所迫。藩王大军足有三十万,而元帝手里只有二十万散兵。若不先示弱以放松敌方戒备,怕是连和谈的机会也没有了。”

      “可要这和谈的机会又有何用。”嵩梧先生淡淡回道,轻轻用手抚顺手中小狐狸的白毛:“该反还是会反,与其托庇于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还不如首先自救。亲令杀了自己的亲信,永元帝是太过冷情了。官无情则失民心,皇帝如此冷漠,还会有哪个敢站在他身边?”

      青衣文士连忙又道:“可这自救的希望实在是渺茫。公孙诚虽失了性命,可却成就了传世千古的名声,为万民所称颂。一己之身成忠君之大义,公孙诚算得是死得其所了。”

      “虚浮之名又有何用?”

      青衣文士一愣,似是不明白嵩梧先生何出此言。正想要追问,嵩梧先生却先开口对晔忻道:“大师,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阿弥陀佛,出家人只论佛法,不谈天下。”晔忻微微颔首:“若真要老衲讲,老衲只可说一句万物罪恶因果皆由贪欲而起。若无这欲念,便也不会有由于对于权力的贪得无厌而造成的生灵涂炭了。”

      “大师果真是清修之人,不问俗情,只论因果。”言罢,嵩梧先生抬起眼眸,淡淡的扫了一圈下首的诸多学士,看到祁卿澜的时候,微微一顿,然后便收回了目光。

      “出家人不得妄语,老衲对这国策了解甚少,又怎可欺人自欺呢。”晔忻说完,抬手指向角落里的祁卿澜和齐风:“倒不如请那二位方才进阁的施主来谈谈看法?”

      祁卿澜稍稍一愣,他早就做好了被察觉的准备,但方才晔忻明明一眼都没有看过来,却正正的指着两人。他连忙起身,长揖道:“在下二人冒昧闯入此处,有失礼节,冲撞了先生与大师,在此赔罪。”

      “无妨。你且说说你的道理罢。”

      “依在下的拙见,那元帝腰斩公孙诚,是有原由的。”说完这句,他顿了一顿,然后开口道:“那公孙诚,该杀。”

      话音刚落,底下便响起了一片议论之声。有说这书生莫不是个痴儿的,也有说这人竟敢在绿阁出言不逊妄言自大的。祁卿澜暗自哂笑,这些个所谓栋梁之才只一句话便在下头议论纷纷,可见没几个能有自定之能的。如此庸才,竟还敢在此谈论前朝遗事,不是妄自菲薄,就该是空有一副笔墨的迂腐之人。

      “哦?”嵩梧先生一愣:“这倒是种新颖的说法。”

      “在下之所以说公孙诚该死,乃是因为他犯了为人臣的大错。一错不改,一错再错,位置迟早是保不住的。腰斩虽算是无妄之灾,但即便活下来,长此以往,可能反会带来抄家灭族之灾。”

      “这又何来大错之说呢?胸怀天下,不畏权贵,直谏不讳,为君分忧,当是大善之事。”

      “这错便错在他向元帝直谏削藩之事。”祁卿澜言之凿凿:“自亓而始,御史大夫退为虚官,威高却只是空架子,大小事务皆由中丞掌管。公孙诚挂着虚衔,只精于书画藏金石之道,此乃不树。因其与元帝有竹马之谊,不树却敢在百官前直谏四王,此乃恃宠而骄。光是如此也便罢了,中朝虚空,元帝即便有削藩的念头,也定是不敢直接提出来的,所以提出削藩之事当为公孙诚一人擅作主张。朝堂一室论天下事,莽撞如此,引得四境不安,思量不全,险及家国社稷。错深至此,难道不是大错吗?”

      底下终于有人听不过去了:“即便如此,最多也只应治其莽撞之罪。论及腰斩和抄家灭族,是否也太过严苛了?”

      “为人如此,即便元帝如何器重他,终有一天会殃及大祸的。”祁卿澜表示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他最大的错,却还不只是这些。”

      “但闻兄台高见。”

      “最大的错,便是大祸酿成之时,他没有自裁以谢天下,反倒等着元帝下令将其腰斩于市。”祁卿澜嘴角的笑容未变,但看起来莫名的有些冷意:“一言之错致使朝堂不稳,国君左右为难之时未帮其分忧,反倒不思悔改,乃是不忠。竹马之谊,受困而未与其两肋插刀,乃是不义。不为家人着想,只思量自己的生死,乃是不丈夫。这不忠不义不丈夫之事,还不算是杀身大错吗?”

      此言一出,轩阁内静了片刻,或是没想到如此年轻的翩翩少年会出此咄咄逼人之言。但还是有人不服气:“依你之言,难道那公孙诚就应该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亓朝陷入藩王作乱之势?”

      “当然不是。之所以他会失败,落得尸首分离的下场,是因为他只是个公孙诚。”祁卿澜笑道:“兄台可是想过,为何这四藩之乱起的快,平的也快吗?”

      “请说。”

      “元帝之时,亓朝天下已稳,虽说藩王与国君之间冲撞不断,但却大都和黎民百姓挂不上关系。四十万大军,听起来浩浩荡荡无往不利,可大多的士兵连血都没见过,遇到战事便吓得手无缚鸡之力,只怕与老弱妇孺也无甚差别。而秦威将军在沙场征战多年,手下部将皆是浴血而生,对上乌合之众,只要稍用以计策,便是摧枯拉朽的胜利。可见,那藩王的势力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有威胁。而这天下,也未到不得不战的时候。”说道尽兴之处,祁卿澜激动起来,神采奕奕:“不仅如此,四王的关系也是貌合神离,尤其是那领头的北疆王,乃是个脾气暴躁且又猜忌心甚重之人,就算是他的亲信也没几个能被真正托以重任的。更何况,若是真的取得王位,这天下该由哪一个来做?四王协力只不过是一时的得益所趋罢了。私以为,不如派遣能言善辩之人前往各处游说,挑拨其间,引起自相残杀,便能不费一兵一卒而削藩。天下大安之时,元帝定能造盛世之能。”

      一番话说下来,慷慨激昂,无论是能听懂的听不懂的,都在下头连连称道。祁卿澜傲然一笑,向嵩梧先生和晔忻大师微微颔首,首位的两人也相继一点头,算是认可。

      公孙诚之所以失败,因为他只是公孙诚,而不是祁卿澜。而他呢,却也没有这护着邺朝那小皇帝的心情,只想着如何能够颠覆这天下,反倒是和那作乱的藩王同一战线了。

      微微侧目,他看向坐在身边的齐风。他已经不是先前的那般不动声色了,从眉梢到眼角都带着丝笑意,向他一点头,看神色像是赞许。

      等等,赞许?

      祁卿澜不禁一僵,那齐风的神态,分明和嵩梧先生晔忻大师分毫不差。后者他可以认为是长辈看待出色晚辈的慈爱,可齐风用同样的态度对他?

      齐风慈爱的看着他?

      ……

      祁卿澜立刻把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奇怪东西赶走,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挫败感。就像是你费尽千辛万苦呕心沥血写成一本传世之作,然后自信满满的拿去展览。结果观者点一点头,说真不错,你辛苦了。然后转身,该干啥就去干啥了。

      虽然得到了赞许,但是就好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里头还掺着冰。

      暗地里撇了撇嘴,祁卿澜的好胜心顿起,于是开口对齐风道:“靳澜说了这么多了,却还不知齐兄有何高见呢?”

      齐风淡笑着摇了摇头:“在下愚钝,远不及靳兄说的这般好,怎敢出来献丑呢?”

      “非也,齐兄乃是爱剑之人,更有一身如剑的风骨,乃是世间少有,怎会是愚钝之人呢?当是齐兄自谦了。”见齐风还有推脱之意,祁卿澜道出了杀手锏:“方才晔忻大师可是说了,让你我二人一同说说自己的看法。在下可是已经讨完罚了,齐兄难道要逃吗?”

      “靳兄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在下便献丑了。”齐风站起身来,抚了一下黑衣的下摆,然后对众人长揖道:“在下并不清楚朝堂之间的尊卑,对公孙诚的论处靳兄方才也说的够多了。在下尚有些愚见,各位见笑了。”

      “齐兄但说无妨。”

      齐风双手负背,侃侃而谈道:“公孙诚虽然莽撞直言,终究还是为了永元帝着想,敢问哪个臣子若不是忠义之至,会明知出头的椽子先烂的理还冒着如此风险去进谏的?于情于理,杀了他都是不应该。所以说道这永元帝。”突然他面色一凛,目光锋锐如剑,距离他最近的祁卿澜忍不住皱眉。:“那永元帝是何等懦弱昏君。四境貌合神离而不知,侧有忠义之臣而不信。那些藩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不过是想再除去朝廷的一份与之抗衡的力量来扫清他们造反路途上的障碍罢了,他杀了公孙诚,与自断其臂有何差别!若那些藩王接着要求他再杀了秦威,他杀是不杀”
      一段话说下来,座下鸦雀无声。

      祁卿澜也收去了几分调侃的意思,意味深长的看着傲然站立的黑衣男子。这齐风话说的虽短,但字字铿锵有力,而且侧重点却是和先人不同。那青衣文士在意的,只不过是公孙诚身死之事是否值得。即便是他,也不过是另辟蹊径,说了些为人臣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只有这齐风,却是直接斥责那死了几百年的皇帝,面对当今的两大学者丝毫不怯场,甚至只靠言语震慑的在场所有的文士。

      这需的不是学识,而是胆识。

      此生第一次的,祁卿澜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危险,少接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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