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负清平》孟随波

7、生前身后，皆成云烟

　　生命无疑是一场又一场似曾相识的轮回。眼下的境况，仿佛是退回到八年前，她被推进无从选择的两难窘境，想着依靠自己仅有的笨拙拼尽全力保全深爱的人。不同的是，八年前，她要保护的人是林若宣；八年后，她要保护的人是慕凡。一个是她的青梅竹马，一个是她的手足情深。她夹在林家和慕家的恩怨之间，如无根浮萍，来回摆荡，想要求全却始终不能够。

　　我想，上帝创造慕清平的时候应该忘记了要赐给她说“不”的权利了吧？所以，对慕清平来说，生命无非代表着永无止尽的忍受与漫长的等待，充满了煎熬和未知。

　　慕清平从来不是意志坚定的人，不过，既然决定了保全慕凡，她反而安然得多了。这件事情，她最纠结的一直不是过程和结局，而是她想不通的这么做的原因——为什么要费尽力气重回林若宣身边？原来啊，是为了她的弟弟慕凡。这样想着，恍然无助的心总算得了片刻的安宁，慕清平重又挂上淡淡的笑容，将手指从慕凡握紧的掌心里抽出来，动作轻缓，怕弄痛他，更怕惊醒他。她又忘记了，晚饭前，她给慕凡准备的汤里加了一点安眠药的。

　　不知道，明天早上，慕凡醒过来以后，知道姐姐不在了会不会哭？但愿，他不要太难过才好。

　　借着明黄色的火光，慕清平低下头寻到慕凡光洁的额头，浅笑着落下一吻，很快站起来。临走之前，她想再看一眼她的家，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沉睡的慕凡无知无觉地睡着，动也没动一下，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低头整理好身上的衣裙，慕清平飘移的视线重又落回慕凡身上，恍然间惊觉，慕凡都这么大了！微凉指尖悄然滑上慕凡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最后仍是栖息在他的额头。“慕凡，你要代替爸爸和姐姐好好生活哦！”

　　真的要离开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涌向这里，大概，消防队也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了。慕清平半偏着身子，朝着火光冲天的别墅看一眼，定定地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开始往烧着的房子那边跑过去，那个，曾经被她称作“家”，而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跑得很快，快到围观的人只能模糊看到她身上雪白的棉质长裙随风翩跹似蝶，带起一阵清风，却看不清她的表情是悲是喜。

　　她以一个二十四岁女孩少有的决绝姿态向世界告别——她要远远离开，用尽各种方式。

　　“天哪！她怎么又跑回去了？她不是刚逃出来的吗？”围观的人忍不住低呼出声。

　　话音刚落就有热心群众急着答疑解惑。

　　“估计是要拿什么东西吧？”

　　“切！慕家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不是上个月刚宣布破产的么？我看啊，这幢房子即便是现在没着火，以后也不可能再姓慕了！”言语之间，不无轻蔑。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请大家让一让！这么晚了，该散的都散了吧！”很快赶来的消防队员们挥舞着手臂想要引起人们的注意，请他们尽快离开火场，无奈大家都忙，根本没人理会他们的劝告。

　　人多的地方，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喏，你们看那儿！躺在那边空地上的孩子就是慕家儿子，好像是叫慕凡的，为人很不错的诶！”开口说话的人，身上还穿着白色丝质睡衣，看年纪差不多有四五十岁上下，声音尖利，抑扬顿挫。

　　“可不就是他嘛！不是说，他们家还有个女儿的吗？怎么没看到他们家女儿？”

　　“哦！那个女孩子啊，平时不爱说话的哟！都不怎么见她出门，她是不是今天正好不在家啊？”

　　“哪有！刚才李先生刚跟我说哦，她把她弟弟带出来以后竟然又跑回去了！你说傻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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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冷硬的钢筋水泥，优雅的灯红酒绿，将人情冷暖渲染成黑白电影里的世态炎凉，隔绝于俗世之外，心寒骨颤。

　　王队长看着队员们束手无策的滑稽模样，英挺的眉不免打了结，口气不善，吼道：“你们在那里干什么！让你们来这里聊天看风景的吗！”

　　果然又被骂了！队员们叫苦连天，心下又不敢抱怨什么，手忙脚乱地拉上警戒线，自然地，耳朵必经受一遍大婶们的言语荼毒。

　　此时此刻，门里门外便是另一个世界。

　　慕清平披上爸爸买给她的那件粉红色外套，赤着脚站在一楼会客室的窗口，手指茫然拂过擦了无数遍的藤椅，双眼贪婪的逡巡屋子里的大小摆设，细细记牢。这间房子，承载了太多的回忆——好的或者坏的，以至于她心生不忍，无法迈开脚步。爸爸跟她说过，当初是为了她，爸爸才买了馨园这边的房子，为的是让他的宝贝住得舒服。现在，爸爸不在了，馨园的家无论如何也无法庇佑她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实在是处理不来，反正，他不会像她那样直接把自家房子付之一炬。

　　“林若宣，如果换做你站在我的位置上，肯定能够轻易化解眼下的繁杂困境吧？可是，连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了，你已不在多年。
　　”

　　虽然早已经习惯了自己自言自语的呆傻模样，可提到那个人的名字，还是会感觉浑身不由自主的疼痛。人生不正是如此，我们用了好多年去铭记一个人，然后，用尽下辈子学会遗忘。疼痛，是遗忘必经的过程，可长可短。

　　止住心中不切实际的遐想，慕清平重又开口，“林若宣，这就是你想要的吧？让我逃无可逃，最终悲惨的死去。”

　　“恭喜你了！你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我不想再逃了，就让我们做个了结吧。”

　　“是的，除了慕凡，我什么都不要了。”也要不起了。

　　慕清平绝望的闭上眼睛，听见后花园隐隐约约传来的引擎声，随即在自己裸露的左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提醒自己赶紧离开这幢随时会爆裂的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很多事情让人来不及有所反应，消防队还没走近，伴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爆炸声，烧着的慕家大宅，瞬间便灰飞烟灭了。

　　爆炸的声音很大，传出很远，震碎了临近住户的玻璃。可笑的是，大多的人抚胸长叹的原因不是因为被爆炸的巨响吓到，而是心疼那幢据说投资了1500万的豪宅就这么一下子，噗！什么也没有了。

　　没人注意到，离这里不太远的地方，停了一辆深黑色的布加迪，流线型的车身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而静静坐在车里的人，因为没开灯的缘故，虽然周身闪动着危险的信号，淡淡的存在感，并不容易惹人察觉。

　　起初，房子刚着火的时候，它就停在那里了，不声不响。

　　然而，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曲终人散，人们想起回过头要找它过过眼瘾的时候，它却早已经不声不响地悄悄溜走了。

　　让自己难过的话，说的次数多了，竟然就有了免疫力，不会再轻易流泪。慕清平仰起头，想要透过天上层层叠叠的云雾，再看一眼爸爸的脸，习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清净于外，所以周围人的存在并不能扰乱她半点心绪。想到昨天为爸爸举办的寒酸葬礼，平静无波的心忽然就忍不住，剧烈地抽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的自私，断送了慕家所有的未来，让家族蓦地破败沦为尘土，让疼爱自己的父亲含恨而终……

　　其实，打从慕清平决定送林若宣去美国的那刻起，她便注定了要成为慕家的罪人。

　　爸爸走了，慕氏倒了，慕清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坚持不下去了，要不然干嘛选择这种方式来结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极限，越过那条线之后，便很难讲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九死一生。

　　苦笑着摇摇头，抬眼环顾一圈周围站着来看热闹的陌生人，仅仅一眼，慕清平便能够确定，这一次，林若宣仍旧没有来。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叹口气，同时又为这样的事实庆幸不已。他没有来看慕家的笑话，那么，是不是代表着他根本就不关心她的死活？或者，她是不是就可以趁机逃脱他的掌控，远远离开清源市，之后，同过去了的八年一样，无知无觉的过完剩下的日子？

　　应该，不可以的吧？

　　想到弟弟慕凡，慕清平咬咬唇，蹙了眉，想要逃离林若宣的心思也立即抛到了九霄云外。其实，早在爸爸心脏病发住院的时候，她就想过要追随他而去。可惜，慕凡和林若宣先一步看透了她的想法，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这才让她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留下她一条命。

　　可是，话说回来，即使勉强活下来了又怎么样呢？一个没有心的人，即便活着也不过是日日凌迟，岁岁不安而已。很难想象，这样的日子她苦苦等了八年之久。

　　慕清平的记性一向很差，但是，有关于林若宣的那部分都被她偷偷记在抽屉里那本暗褐色的本子里，所以，怎么也不会忘掉。哪怕仅仅只是他无心的只言片语，偶尔为之的小动作，都被她一一拾掇，藏在少女情怀的心事笔记里……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消磨了时光，凝固了岁月。原本以为会坚持一辈子的事情，因为外界的风云变幻，渐渐失去了继续的可能。最后，他的离开让一切戛然而止，终于定格。

　　八年前慕清平送林若宣离开，在飞机场，桀骜的少年满心满眼的肃杀之气，透过她悲伤的眸子对着整个慕家甚至是慕氏集团宣战：“你们等着看吧，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再回来，亲手毁掉慕家！”

　　慕清平，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愿意送我离开吗？

　　那时，他流露的愤恨吓到了她，她不知道要如何反应，忘了流泪，忘了恐惧未来，固执的只想送他安然离开，以期逃脱爸爸对他永无止境的追杀。

　　这世上，因果始终都要循环才公平。

　　现在，林若宣真的回来了！带着旁人望尘莫及的辉煌事业，披着金色光环，手执黑色利剑披荆斩棘，亲手实践了自己当年的承诺——毁掉慕家！

　　那好吧，如他所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