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诡辩 ...

  •   一

      谢一心想起身,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的脖子上死死地压着个冰冷的东西。他想抬手摸摸那东西,发现手也抬不起来。

      他突然清醒了,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他的四肢与脖子,都被粗重的铁链扣住,将他半挂在墙壁上。

      旧伤未愈,新伤又发。昏倒时也罢了,一旦清醒,那疼痛简直从骨髓里头泛了出来。他忍着疼瞪大了眼睛细细分辨这黑暗里的一切。毫无疑问,这是间牢房。潮湿阴冷的空气带着土腥味,多半是建在地下的。他想挣开那锁链,于是运气一震,全身的锁链哐当哐当地猛烈撞击了一阵,却没有半分裂痕。

      谢一心不动了。他注视着无边无际的黑暗。

      栅栏之外有一条往上倾斜的甬道,再远的地方便看不到。但有甬道,就说明会有人来,除非那关他的人打算将他饿死在这里。

      谢一心突然打了个寒战。若那人打的正是这样的主意,他该怎么办?

      他并不想死。他的身上还有伤,心里新生出了恨。他冷静了下来,不再妄图与那锁链作无谓的抗争,先自运了真气调养伤处。纯阳派内功原本走的就是天人合一的路子,几天不吃不喝,也能靠着打坐吐纳撑过。

      他还有很多时间,他在无垠的黑暗里默默地等待着。

      谢一心在地牢之中,不知外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被关押的不仅是他,还有武功全废、下半辈子得在轮椅之上度过的杨瑞凡。方亭恢复意识之后,立刻向雪魔堂报告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谢一心与杨瑞凡二人皆有许多疑处,于是先行关押,只待方亭恢复,再一并审理。而谢一心则更因为重伤两名高阶恶人,罪重难恕,被扔进了炎狱山的地牢之中。杨瑞凡比他稍微好一些,至少还有个天窗,能见几分日头。

      而因为这一次行动的惨败,雪魔堂也正视起了这其中透露出的问题。杨瑞凡的巡逻表经了查实,确无问题,亦没有私自篡改的痕迹;可据方亭所说,谢一心确实遭遇到了浩气盟天璇堂的主力,在一个他们原本不该出现的地方。杨瑞凡自行脱队去寻谢一心,与谢一心不分物件痛下杀手的行径,也让人以为内有蹊跷。杨瑞凡与谢一心或许有问题,或许没有。但恶人谷内已出了漏洞,这是毫无疑问的。

      而廉广向雪魔堂众人禀明的外谷低阶恶人中不寻常的动向,无异于给这怀疑火上浇油。雪魔堂议事厅众人再三商议后,决定派遣一批雪魔武卫进驻外谷驻守,既是示威,也是监视。

      外谷的恶人自然没有一个高兴的。你好好的烤着肉喝着酒,忽然间就看见外头有两个全副戎装的大汉炯炯有神地盯着你,换了谁谁能开心的起来呢?花蝴蝶就越发不高兴了。平安客栈的位置实在是太好,恶人谷口三生路上,入谷的第一道关卡,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客栈小小的后院成了个演兵场,花蝴蝶在堂前打着扇子,只能假装听不见后边的喧闹。

      若只是吵闹那也还可忍受。但花蝴蝶这儿大抵是个客栈,总让人联想到口腹之欲。雪魔武卫在谷中向来是嚣张惯了,小小的平安客栈当然是不放在眼里的。午时刚过,负责镇守平安的顾延恶便带着一众守卫堂堂地走进客栈大堂来,花蝴蝶心情糟糕透了,别说接待,连搭理都是没有一句的。这群雪魔卫日日吃她的喝她的,半个子儿也没付过,还害得许多外谷恶人不敢进她这客栈来了,生意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长此以往,怕是要坐吃山空的了。但她一个小小老板娘,哪敢有半句异议呢。天天肚里诽谤,还是得一道道菜蔬做好了给人端上桌去。

      完了看看一地狼藉,花蝴蝶只得长叹一声。她收拾着碗筷,看了眼酒柜后头一边摇头一边记账的老相好,道:“要是谢老板在就好了。”

      那老驼背轻轻地点点头。

      花蝴蝶见有人附和,抱怨的起了劲。什么谢老板虽然心狠手辣但还是挺仗义啦,什么他入狱定然是有人陷害啦谢老板不求名利何必钻营啦。她自顾自劈里啪啦说了一通,又是一声哀怨的长叹:“可惜哟,谢老板都自身难保,我们这些小恶人,可要怎么办哟。老陈啊,你看不如你带着我逃出去,去你那老家长乐坊如何?”

      她说的兴起,声音都高了些。那老驼背赶紧捂上她的嘴,凑近了和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花蝴蝶一把年纪的人了,被这样对待竟然脸红了起来。她一手抓着老驼背的手,另一只手又摇起了扇子道:“好啦好啦,你莫担心,我便不闹事。”

      地盘给人占了,日子毕竟还是得过的。

      而这时距离谢一心入狱,已经有三天光景了。可方亭还站不起来,他与杨瑞凡就都出不得狱来。

      谢一心不知道已有三天。日夜不分,混沌一片,他的时间早就乱了。他只知道那条甬道上,一个人都不曾来过,而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滴水未进。好在空气潮湿,倒也不致命,只是身子弱了些,伤却是在一天天好起来的。

      他开始焦急了,无目的地对抗着锁链,亦或是寻找身后的墙壁能否撞出个口子。但一切都是徒劳,这牢房似是专为了困死人而设计的,并且早早预想到了这里的囚犯会有一身的好武功。他的挣扎全是无用功--于是他开始嘶喊。或许有人能听见呢?可是什么都没有。牢房的铁栅栏反射着他空荡荡的呼喊,什么人都没有,什么光都没有。

      他几乎已要绝望了,因此当那甬道末端透出一线天光的时候,谢一心甚至以为是自己死前的梦魇。

      接下去他听到了脚步声。一步一步,一深一浅地踩在土上。

      他方才还在大呼小叫,此时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听到那脚步声一点点地下降,然后他看见黑暗之中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停在了他这件土牢的面前。

      那人裹着一身黑袍,背后背着一根奇长的竿子。他将那竿子取了下来,不知往上放了什么物事,穿过栅栏间的缝隙,递进了牢房里。那竿子的长度仿佛是计算好的,不偏不倚,正好送到谢一心的嘴边。

      那竟然是个玉米。香喷喷的,刚出炉的,烤的焦黄的玉米。

      此情此景其实有些好笑,但在这境况下又未免太过诡异。谢一心虽已饿成一张薄纸,但这人一言不发,也不救他,只拿根竹竿子递个玉米,实在让人难以信任。可谢一心不动,这人却也不动,那竹竿子挑的稳稳的,一副不由得他不吃的样子。

      谢一心又看了一眼那玉米。冒着热气,散发着谷物的香味,直扑他的鼻翼。

      他真的是很饿了,最终还是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那竿子竟然知道随着他的动作换方向。谢一心什么都没做,只动了一张嘴巴,便将一个玉米啃的干干净净。

      那人见他吃完,就不声不响地收回竿子,仍是背在背后,一步一步,一深一浅地出去了。

      牢房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谢一心十分吃惊,但他已知道,有人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他。虽不知是好是歹,但他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二

      外谷的情况并没有好转。打架斗殴的情况多了起来,再加上在昆仑被浩气盟所伤的恶人,肖药儿屋子外的草榻长年满员。丁妙棠蹙着一对秀眉,给这个换药那个上绷带,时不时还要回头去看一眼炉火上的药瓮,心里忍不住盘算起不如在药汤里下一服毒算了,一了百了。

      她站在炉火前呆了一会,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你是不是在想,在这药里头下个什么毒才开心,是吧?”

      丁妙棠一惊,回头一看,果然是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穆沙。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把你毒哑了才好。你看这些家伙,现在看着我分明就是一群小白兔在看着大蟒蛇,我都下不去手。”

      她将药汤分装到各个小碗里,给病人端去。穆沙袖手旁观,却非要跟着她走来走去,让这狭小的院子更显拥挤了。丁妙棠忍无可忍,干脆从药囊里掏了颗丸子出来,拉过穆沙的手,塞到他手心里道:“穆沙,你要是这么想留在这,吃了这个,包你再也走不出去了。不然呢,有话快说,有……有那什么快放!”

      她前边气势如虹,后边竟然羞的说不出那个屁字来。穆沙觉得实在是可爱极了,手里抓着那毒药丸子就偷笑了起来。见丁妙棠真要生气,又赶紧道:“确实有事。你知道谢一心被抓进了炎狱山吗?”

      丁妙棠道:“人尽皆知。我不是人吗?”

      穆沙没想到她竟这般应对,说人不对说不是人也不对,很是窘迫了一阵。每当他觉得丁妙棠对他也有几分好感之时,丁妙棠就会马上用实际行动击碎他的绮梦,不禁有些丧气地道:“谢一心被关在炎狱山下的‘炎狱阴牢’了。”

      丁妙棠停了手上的动作,将瓶瓶罐罐稍微收拾了下,转过头来示意穆沙进屋再说。

      “炎狱阴牢?怎么会关到那,谢一心虽然打伤两人,也罪不至此吧。”她关上门窗道。

      穆沙道:“这一趟去昆仑,有些事情发生得已十分不合理。杨瑞凡执意要从软禁中带走谢一心,又给了他错误的时间表。他与我说去助谢一心,方亭却道不曾见过他踪影。种种举止出尔反尔,不知唱的是哪一出,怕是后面另有人指使。你在肖先生身边帮忙,若能知会个一两句,让他们多留个心眼也好。”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谢一心此行从前谷中并非没人犯过,但不出人命,也不过在采石场呆了一个月罢了。炎狱阴牢这等地方,平时哪会有人用起呢?”他欲言又止,丁妙棠略一思索,已知下文。

      有这等权限之人,纵观整个恶人谷,也不过数十人而已。而身处如此高位却怀有异心,恐怕要的绝不是几条人命这样简单。

      更况且,杨瑞凡,谢一心,方亭三个人都还活着。虽然三个人都活的不太好,但究竟仍是活着的。他明明可以将他们尽数弄死,却最终还是全都活着。那必定就是还要再用,暂留一命的意思。

      丁妙棠沉吟一会问道:“都说炎狱阴牢是人间地狱,到底是个甚么样地方?”

      穆沙道:“掘地十尺,不见天日。精钢牢笼,专门关身负绝世武功的棘手之人。--但这都不算可怕的。可怕的是被关进这炎狱阴牢的人,无水无米,也没有方便之处。偏生又专拿来关武功高强之士--进去之后,谁人不自恃有一身好武艺,想着能强撑到有人来救的那一天?”

      “但扔了你进去的那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过你。”

      “如此关上一个月,且不说身体折磨成了甚么样子,意志多半是要先崩溃了。”

      丁妙棠闻言沉默。穆沙言语已竟,向她告辞,她亦充耳不闻,完全沉入自己的考虑里去了。

      然而谢一心却是个例外。他吃的好好的,连自己的手都不用动--当然他也动不了就对了。

      那黑衣人每隔两天会来一次,拿竹竿子挑了食物给他。他第二次来的时候谢一心尝试着同他说话,问是谁人派他而来,又要关他到什么时候?这人对他不理不睬,竟似是个又聋又哑的。第三次这人来的时候谢一心念头一转,唉声叹气地说吃腻了玉米,能换点别的么,却一个字都没提救他出去的事情。不想第八天,这黑衣人第四次前来的时候,竹竿子上插着的竟然真是一条烤鱼。

      谢一心不禁大喜。现在他可以确定,这黑衣人不仅不是个聋子,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两天,四天,六天。八天,十天,十二,十四。第十六天的时候,黑衣人没有来。

      谢一心以为是自己的感觉出错了,仍在黑暗中眼巴巴的等着。他等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确定了这并非时间的错觉。

      他的心里升起了懊丧的情绪,只因他已开始相信那黑衣人了。他自以为他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会一直将食物送进来。他以为这样下去他能找到逃出这牢笼的方法,没想到这都是虚无缥缈的想象。

      他看着眼前的茫茫黑暗,甚至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曾有过这么一个人,在栅栏前伸出一根奇长的竹竿,将食物送到他的嘴边了。

      甬道却突然漏进一丝天光,亮了起来。

      谢一心如饥似渴地往那光的方向望去,他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可当他听到那脚步声时,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下去。

      那不是那个他所熟悉的,一步一步、一深一浅的声音。那个脚步声轻盈而谨慎,如一只山猫一般,一点点地向他靠近。

      黑暗之中能借着一点门口的微光辨认出那个身影。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姑娘,正在同牢门上的大锁较劲。他想做点什么,但仍是挣不开镣铐。谢一心苦笑了一下,他生平二十七年皆是随心自在,不想现在竟落到这么个任人鱼肉的地步。他甚至不知道来人是要杀他还是救他,只能倚在这里,等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甬道尽头的微光却突然被挡住了。这狭小的地方竟然出现了第三个人。

      谢一心听到了那熟悉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心里一阵亮堂。牢门前的女子一惊,停了手躲进阴影里。那黑衣人如往常一般一步步地走进来,却在半截停下了脚步,显是感到了气氛异常,横生警惕。

      谢一心忽然大笑了起来。他大声道:“今日风和日暖,却不曾举杯相邀,失却多少礼数?”

      他这一笑却是用上了内劲的,连带整个牢房都被震的嗡嗡作晌。他本意是吓一吓那神秘女子,也顺带便警告那送饭的黑衣人,此地不宜久留,快走便是。不想斜刺里一个黑影掠过,那神秘女子竟直扑黑衣人而去,两人已在这小小甬道之中,战作一团。

      黑暗之中虽看不明晰,但却也能看出神秘女子并非要取黑衣人的性命,招招俱是直取他面门,摆明是要探了他的身份。而那黑衣人似也是极恐被人发现真面目,以袍子遮掩着面目,且战且退,输赢不论,只不能叫她得手罢了。两人一路缠斗退出了甬道去,却没人能顾得及关上这地牢的板门。也不知过了多久,数支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整条甬道,四名雪魔武卫将谢一心解了下来,又套上另一幅手镣脚铐,将他带往雪魔堂去。

      雪魔堂内押着一名黑衣姑娘。谢一心一瞥之间已能断定,这便是那陡然出现在他的牢房之外的神秘女子。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知道那送饭予他的黑衣人,终归是逃出去了。

      三

      谢一心已不认识恶人谷了。眼下分明已经是三更时分,为何满谷仍是灯火通明呢?

      烈风集一带更为夸张。从雪魔堂望出去,两侧排开长长两字的雪魔武卫,人人手持火把,神色紧张,仿佛要举行什么盛大的祭祀似的。

      他诧异地看着这大半个月不见的恶人谷,雪魔堂里的恶人们却诧异的看着他。他们当然知道炎狱阴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等着看谢一心潦倒的模样呢。可是谢一心虽然满身镣铐,却只是清减瘦削了些,不仅十分精神,连个饿死鬼的样子都没有。

      一架轮椅由两排守卫夹出的火光大道上缓缓行来,上面的人正是方亭。她的身上还吊着石膏与纱布,但显然恢复的不错,唇色微红,脸颊也泛出了血色。杨瑞凡亦被送至雪魔堂上。他糟糕得多了,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整个人已垮了下去,两个肩膀耷拉下来,半死不活的低着头坐在那里。

      主角既齐,戏便开场。这一回事关重大,是以雪魔堂议事厅中诸恶人尽数出席,陶寒亭亲自坐镇,也引来了不少高阶闲散恶人前来一探究竟。

      方亭先开口将四人在昆仑的经历说了一遍,指出杨瑞凡行为举止处处透着古怪,谢一心又十分肆意妄为,希望双方都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她条理清晰,分析也客观明确,并且本身清白无甚可指摘之处,众人皆表信服,将目光转向了谢一心与杨瑞凡。但谢一心默不作声,杨瑞凡似乎也不打算说些什么,一时间整个屋子竟沉默了下来。陶寒亭道:“杨瑞凡,你坚称给谢一心巡逻图表并没做过手脚,但谢一心确实遭遇了天璇堂的大队。口说无凭,若你俩能拿出那张图来,事情就简单了。都是谷内兄弟,不必互相刺探怀疑。”

      仍是没人说话。杨瑞凡垂着头冷笑了一声道:“为何却不是谢一心自己要去撞敌,有意陷我于不利?你们倒可问问他,拿不拿得出那张图来。”

      陶寒亭道:“方亭离开之后,你独自行动,又去做了些什么?”

      杨瑞凡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看又陷入了僵局,对质之下竟是没人肯多说一句的,实是叫人看不明白。

      谢一心突然开了腔:“他来寻我。”

      众人皆为他所惊。陶寒亭忙问道:“他来寻你,你却为何废了他一身武功?”

      谢一心冷哼一声道:“他向来装成一副不会武功的样子,平白出现两人同行,半道上却突然向我出手,敢问在座诸位,换了是谁不会对这人痛下杀手?”

      众人纷纷点头,唯有方亭暗自皱了皱眉。谢一心接着道:“但这一切全是我的不是。当时我剑锋已到,却发觉身后有人,竟然是两只耗子。杨兄弟怕我被人从背后偷袭,才不得不出手,更遭了那两只耗子的重重一击。我虽想收手,但为时已晚,剑不通人情义理,已重创了杨兄弟。整件事情,都是我的过失,如何惩罚我都是认的。”

      如今满堂恶人,只得方亭一人知道当时真相,且不说谢一心怎会为人背后所袭,纵然真有耗子,雷霆之间能将杨瑞凡双腿打断吗?她眼见谢一心态度凛然,信口雌黄,原本打算辩驳一番,但见杨瑞凡似为了掩盖事情真相默认了下来,心中暗道不好,到了嘴边的话又给生生地咽了下去。

      谢一心仍在说话:“方亭妹子寻到我们之时,误以为我要对杨兄弟不利,因此与我起了争执。我本欲解释,但杨兄弟伤的委实不轻,也不怪她心生误会。后来锒铛入狱,却是托了这位姑娘,才得以苟活。”他随手一指边上立着的丁妙棠,居然轻松地又将一个人拖下了水去。

      陶寒亭看了一眼丁妙棠,满脸皆是写着不信的神色。但昆仑一段需先结束,于是他问杨瑞凡,方才谢一心说的种种情状,是真是假,有几分虚言在里头?杨瑞凡吞吞吐吐,竟然也一一认了,只有巡逻图一事,是咬定了不松口的没弄错过。尽管个别人心里依旧存疑,但既然连方亭都没再说些什么,三人的口供又能对应起来,想来与事实大约也不差多少,这段公案就先暂时压了下去。陶寒亭叫人送走了杨瑞凡,转向了一旁被扯进这趟浑水的丁妙棠,道:“丁姑娘,你从小在这恶人谷长大,又是肖先生的爱徒,有什么隐情,直言便是。”

      丁妙棠道:“本来没什么。我不过好奇炎狱阴牢长的什么模样,因此漏夜前往,却遇上一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以黑巾蒙面,看不清面目。这两日来外谷恶人频频闹事,炎狱山守卫亦是蠢蠢欲动,我担心有人趁机劫出囚犯,因此与他动起手来,想一究其真面目。”

      陶寒亭道:“那你可曾看到些什么?”

      丁妙棠摊了摊手:“给他跑了。这人身法轻捷,往来如电,又对这一带极是熟悉,几个弯转过,就寻不见人影了。”

      谢一心花言巧语,总有人会相信;她句句属实,却也始终有人半信半疑。

      谢一心笑起来了。他说道:“丁姑娘,你又何必害羞呢?关心谢某又并非什么丢人之事,虽然你平日里言辞冷冽,但种种关怀之处,谢某自然能理会得。”

      丁妙棠脸色一沉道:“你调情的物件,却该选那黑衣人才是。”她不再看谢一心,对着陶寒亭道:“我虽无法逼那人除去面巾,但却往他身上撒了一种药粉。那药粉附在人的皮肤之上,只待见光就会变成一片紫黑。陶堂主不必多虑,只待三个时辰之后,天光破晓,一一排查谷中之人,那就自有见教。”

      谢一心却没想到她心思极细,突逢意外也能留下一手后路,不禁也没了法子,只能愿那黑衣人自有妙计,能躲过这一劫了。

      晨光微曦之时,雪魔武卫已由外谷开始挨家挨户的检查。花蝴蝶且在梦里,就听得楼下喧闹嘈杂,将她的大门敲得震天响。她满腔怒气地批了件袍子去开门,一干雪魔卫就大刺刺地冲了进来。他们一把抓过花蝴蝶的肩膀,把她拎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往后院去一个个地检查马夫与奴隶,连驻守平安客栈的自己人都没放过。他们骂骂咧咧,如狂风过境一般,瞬间又卷出去了。

      花蝴蝶愣着神盯着那晃荡着的大门,道:“这又是玩什么花样?是欺负我店小不成?”

      这一次她错了,和平安客栈没有半分关系。即使是豢养着百十头凶兽的万兽园,举步尸首的白骨陵园,也都遭遇到了同样的待遇。但凡是个人,管你是天王老子,地痞无赖,统统都要揪出来看个详细。

      然而那个黑衣人竟然还是消失了。翻遍了恶人谷上下都找不到。

      谢一心吃惊于他的好手段,丁妙棠却比他更要惊讶三分。

      她自小便随肖药儿习医修毒,双管齐下,比世间医者更通晓草药之理。她昨晚下的药粉,无色无味,不痛不痒,除非见了日光,绝不会为人所察觉的。而见光之后又不会消褪,必须使十成的力气拼命搓洗,再加以足够的时间消磨,才可褪去。天下千百种狠辣毒,皆有解药,只因万物相生相克,若有一灭,必有一生。但若这药本就不是毒物,那自然是解不了的。是以她十分笃定,除非这人能插了翅膀飞出去,否则定然能寻到他。

      却不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果然相生相克,真真是世间至理。

      四

      一日闹腾过去,一无所获。谢一心气定神闲,毕竟事情最坏不过回去那个阴暗地方,而他又有个神出鬼没的人助着,死不了;丁妙棠却有些着急,擅闯大牢,也许还要被扣个莫须有的罪名,她竟非得给没做过的事情做个证明了。

      陶寒亭的态度也有些变化。昨日他坚信丁妙棠不会做这等莫名之事,但一天的搜寻几乎把地皮都挖了一层,也没发现哪个面目可疑的人。加之谢一心煽风点火,于情于理,他心中的天平都已有了些许倾斜。

      当晚雪魔堂内,除了已成废人的杨瑞凡不在,其他人依旧是悉数到场,包括了已无牵扯的方亭与闻讯而来的穆沙。丁妙棠已知一日搜寻无果,心下也拿不出个主意,只能想着走一步看一步。没想到谢一心故伎重演,口口声声称丁妙棠只是因了儿女私情,不忍见他身死狱中,不惜被怪责也要来与他送吃的。

      丁妙棠生平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她为康雪烛捡回恶人谷,自小师从素手清颜学习万花七艺,聪明伶俐,一点就通,但其他都不甚用心,独独对药理兴趣浓厚。五岁时她便跟了肖药儿,肖药儿没一个活蹦乱跳的后代,得了这样一个乖巧孙女儿一样的小姑娘在身边,自是十分高兴的。从此丁妙棠在毒王身边习得一身本事,亦学了他的怪脾气。活人不医,死人才治,遇到看不过眼的人就在药里添几味改几味,或者干脆使唤人抓了来给她试试新的方子,乖张程度,不输了她的任一位老师。也有恶人去告状,反而为肖药儿讥笑而走。这般形神兼备地继承他的衣钵,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去怪责丁妙棠呢?因此十三四岁那几年最叛逆的年月,丁妙棠着实是过得十分嚣张,无人敢动她一根寒毛。这几年来长大了些,才收敛起来。可那怪脾气是生好的,傲慢也已是改不了的,如今她竟被谢一心描画成了个青涩少女,心系情郎还欲说还休,气的简直想立时毒倒了他了。

      她年纪尚小,比起老奸巨猾,输的不是一星半点;至于临场经验,更是少的可怜。可就是生就一副宁可为人所恨,也不愿被假惺惺同情的性子,眼看谢一心说的跟真的似的,已有些人朝她投来微妙的目光,干脆心下一横,咬牙道:“这道士胡说八道,信了岂不觉得自己太蠢了些吗?”

      她咬着嘴唇,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要救你?当真自作多情。我从昨天开始便没离开这雪魔堂,你们且看看,我这药囊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物事?”

      她说话间已解下腰间药囊,拎起一抽,松了袋口,单手直直递到陶寒亭面前。

      已有雪魔武卫走上前来,从那袋里摸出几颗丸子与一瓶小小的药膏。他捏破蜡衣,嗅了一嗅,又将那药膏瓶子拧开,立刻皱着眉头拧回去。

      丁妙棠劈手将药囊收了回来,冷着脸道:“你们已看见了,我身上除了这些小玩意,并无其他。谢老板若是要将他们当饭吃,我倒是不会在意的。谢老板,我对你真是情深意重,是么?”她说到一半已扭过脸去看着谢一心,眉尖眼角俱是挑衅,这可真是无耻的遇上了不要命的,不大动干戈是不愿罢手的了。

      这一下事情峰回路转。恶人谷其实法度不严,只有几条是雪魔亲自定下,人人必须遵守的。首先第一条便是若有外敌来犯,本谷兄弟须地抛弃私人恩怨,一致抗敌;然后便是本谷之人,皆为同袍,纵有口角争执,不得伤人性命。最后一条就是谷中之人若有家眷,双方相斗,不得伤及老幼妇孺。丁妙棠如果只是送水食给谢一心,不过只是擅闯大牢,警告几句也就过去了。但她不甘被谢一心占了口头便宜,竟自己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拿了毒药出来堵那悠悠之口,这下想给面子都无能为力,势必是要将她关上一阵子的了。

      陶寒亭轻咳了一声,道:“丁姑娘,本谷谷规,想必你也听过。谋杀同袍并非儿戏,你却不为自己辩解几句?”

      丁妙棠冷笑道:“谋杀同袍?谢一心,你六年之前将曹家姐妹骗进醉红院的时候,可想过同袍情谊,可想过什么谷规?而执法堂,却又做了些什么?今天我就算是拿你一条命抵了曹姐姐,你也还欠着小妹的一条腿。昨日我出现在炎狱山,不过是为了杀你,没什么可辩解的。”她的脖子挺得笔直,昂然道:“陶堂主,妙棠自知无理,愿受惩罚,但愿雪魔堂的许多眼睛,莫要被花言诳语诓骗了去!救助谢一心的,确实另有其人。咱们这般找他却也翻不出个眉目来,只怕这人不简单,陶堂主还是小心为上。”

      她话音已毕,自己将双手一伸,居然是等着被押进大牢里的模样了。

      满堂喧哗,众说纷纭。陶寒亭让众恶人安静下来,喊了议事厅的往后边去商量一番。

      方亭原本是对谢一心存了疑心,前来凑凑热闹,看能不能听到些什么。没想到丁妙棠居然说出这样一段往事,更是觉得谢一心不简单,心中疑窦丛生。穆沙在丁妙棠给出药囊的时候知道事情不好,已自悄然退了出去。

      片刻之后已有决断。

      谢一心于昆仑任务中虽然重伤两名高阶恶人,但终因误会引起,且并没置人于死地,罪不至死,配往炎狱山采石场服役一个月,与奴隶同等待遇。

      丁妙棠蓄意杀人,擅闯禁地,人证物证俱在。念在其不曾得手,只将其禁在雪魔堂内,每日与女婢一道清扫家务,同样也是一个月。

      谢一心坦然接受,先行被押往了采石场。丁妙棠一声不吭,任由雪魔武卫往她身上套木枷镣铐。

      正当人们纷纷感叹这么个如花年华的女孩儿竟然就成了阶下囚的时候,雪魔堂内却横横卷起一团妖风,明明是在屋里,却让人迷了眼睛。陶寒亭侧头避过,再看时堂中竟已立了个佝偻老人,手持一根葫芦花饰的龙头大拐,皮肤垂委,一双眼沉在暗青之中,明明是耄耋之年,却是不怒自威,人人视之自然退避三分。丁妙棠卧在他身边,似是昏了过去,身上的木枷镣铐,却已尽数化作飞灰了。

      陶寒亭呼出一口长气,道:“肖老先生。”

      肖药儿长笑了几声,笑声凄厉怪谲,仿佛寒冬里最后一只乌鸦的哀鸣。

      “咳……!知道称呼我一声老先生,却敢这般对待我的孙女儿!”

      那龙头大拐随着他充满怒意的话语往雪魔堂的地上恨恨一砸。方亭只觉一股极大之力量平地掀起,幸好人在屋角,忙忙抓住屋梁,才没与轮椅一道飞了出去。有些反应慢些武功差些的人,已是摔了一屁股灰。

      当下再无人敢妄动。肖药儿已使唤贴身的护卫将丁妙棠抬走,自己也不再多看众人一眼,转身支着那龙头大拐,一步步地走出去了。

      直到他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消失在夜风里,人们才从他离开的方向移开视线,互相交谈起来,彷如大梦初醒。方亭深吸了口气,想今晚着实已经看的够了些,推了轮椅就打算离开这喧闹的地方。她刚一抬头,却看见穆沙正从门口一步迈进来,立刻往人堆里扎进去,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些什么。

      委实太过热闹了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有个人她多年后开马甲写原耽啦……新文《科学家不和超能力者谈恋爱》合眼缘的可以搜来看看!都市异能主受万人迷伪那个恩////批,给自己磕头讨饭,爱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