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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情缘苦匆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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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情缘苦匆匆
花开花落年复年,岁月轮回数十载。
粲州东南,玉湖镇。
重阳佳节之夜。
鸣鸾楼舞亭上,重重幕帘叠做月形门状,悬灯映照下,正上演着《明皇游月宫》一出戏。
伴随丝竹声声,月白衣衫的罩纱丽人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衣裙旋转如流风回雪;随即,手中羽扇团团如明月,掩口轻唱,纤歌入凝云。
台下人潮喧嚣,其中有一位戴书生巾的蓝衣少年凝望着舞姬,轻轻和声道:“怎耐广寒清辉冷,化作姮娥下九重……”
九月廿三日,鸣鸾楼,梅影间。
舞台后场,罩纱丽人收起水袖,曲膝欠身一拜,朝面前的少年郎仰起粉面,梨涡荡漾道:“奴家梅苔枝,见过蒋公子。”
原来这少年名蒋珩,归乡时途径粲州。自从他一观“梅仙子”轻歌曼舞之后,便对她念念不忘,因手头有些资财,刻意在玉湖镇多住了几日,求得与梅苔枝独处的机会。
他窘迫一笑:“台阁明月夜,轻纱罩玉面,不识卿真容,但愿求一见。”
丽人慵懒地披上一件外衫,床头的波斯猫“碧眼儿”知趣地从榻上溜走了,她转身在金兽炉中添入一把苏合香:“想看我的真容,那也得看你的品貌才德有没有值得我欣赏的地方。”
梅苔枝抚琴三曲完毕,蒋珩道:“依次为《雪拥蓝关》,《露冷岩花》,最后一首我却听不出来。”
“这三支曲子对一般听曲者来说均有些生僻,最后一首是《苍崖恋》”
“《苍崖恋》?”
梅苔枝蹙眉道:“它是我好不容易从前朝战火中遗落的曲谱里搜集来的。”
“可我所知晓的《苍崖恋》曲调与姑娘所弹的不同。”
“哦,蒋公对遗失的曲子也有耳闻。”
“不瞒姑娘,因为《苍崖恋》的曲作者,是在下的曾祖父。”
“想不到公子的祖上是丝竹世家,那我可是班门弄斧了。”
蒋珩颔首一笑,从案几上拿出写有墨迹的纸,递给她道:“请收下。”
“这是什么?”她奇道。
“治风寒的忍冬草药方,你按照方子抓药,会很快康复的。”蒋珩微笑道。
“你怎知我染上风寒?”
“我儿时体弱,曾随家中大夫学过医术,略懂望闻问切之术。”
“在下还有个礼物交给姑娘。”当蒋珩将自己亲手雕刻的樟木美姬小像交到梅苔枝手中时,她嗔怪道:“蒋公子,这个木雕怎么没有脸,灯下看来怪阴森的?”
“在未见梅仙子的真颜前,在下不敢妄自揣测。”他垂下脸,似是有些羞赧。
丽人将桌台上的樟木小像递到他的手中:“还给你。”蒋珩觉得手心沉重,露出失望的神情:“是我唐突了。”
青烟袅绕中,梅苔枝修长白皙的手忽然拂过发髻边的钗钩,再轻盈一回身,银色的面纱从她的玉面上倏然飘落。望着瞠目呆立的年轻人,她娇笑道:“傻瓜,你还不明白吗?”
蒋珩方如梦初醒般拿出包袱里的雕刻刀,微笑道:“请仙子入座,在下这就将舞姬的脸给补雕上。”
屋内,芙蓉帐暖;楼外,斜月如钩。
女子的皓腕玉手绕过他的脖颈,将朱唇印在年轻男子光裸的胸膛上,半湿的秀发如蛇般,缠绕在羊脂玉般的背上,她的声音如落入水面的杨花般轻浮,又如水草般痴缠:“蒋郎,我多年已冻结的心似乎为你消融、沦陷了,恍如隔世一般。”
蒋珩刮刮她挺秀的鼻子:“苔枝,瞧你说的,好像自己历经沧桑似的。”梅苔枝眼中闪过一丝不忿,顿了顿,粗声道:“老身今年六十有五,你这晚辈,为何还不快为我奉茶?”
“淘气。”蒋珩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眉心,“既如此,今后我该改口叫你一声梅阿婆了。”梅苔枝故作愠色,撅嘴一把推开他。
从此后,人云梅苔枝的心中,独对一十八岁的秀才蒋珩另眼相看。
梅影间外,独自在走廊浇花的白衣男童猛然将水壶丢掷廊外。
次年,六月初九。
湖畔桥东,微雨飘飘,暮色渐深。
青衫男子背着包袱伫立在栈桥边,望着桥畔背对自己的银衣女子,声音颤抖道:“苔枝,我瞒着家仆私自过来,就是想随你一起远走高飞,你如今却突然变卦,这是为什么?”
梅苔枝面色深沉,别过脸道:“对不起。蒋郎,我早已有了爱人,可他并不是你。我本想攒足了钱,与那人找个僻远的地方度过余生,只因我良心有愧不想再欺骗你,才约你至此一谈。”
蒋珩有些烦躁地走上前,双手握上她的削肩,提声道:“我不信!是不是有人来威胁你?你可以如实告诉我啊!”
“没有人威胁我。”梅苔枝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冷冷道,“蒋公子,我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怎会说放弃就放弃?眼下即使我阿母应允,可你是未及第的世家子弟,平日里衣食无忧,一旦离开了家族权钱庇护,将一事无成……奴家不过一弱质女流,不想做无谓的冒险牺牲……请你,忘记我吧。”
蒋珩脸色蓦然苍白:“苔枝,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梅苔枝温柔一笑:“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蒋珩忽觉胸口一阵酸痛,掩口咳嗽起来。在他决心抛弃家族的姓名与她浪迹天涯时,却换来一场欺骗与背叛,亏她还能像往日一般镇定微笑,似温柔一刀插入他的心口。
他面色一沉:“今夜你在此约我,只是为了彼此间做个了断吗?”
“不错,今日过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请公子以后好自珍重。”梅苔枝轻叹道,“鸣鸾楼这段往事如一场春梦,以后就尘封腐烂在你我的心中吧。”言毕,她将袖中的木雕美人丢进湖水中。
蒋珩盯着沉入水中的木雕,声音颤抖道:“哈!我原以为你非寻常青楼薄情女,却是我一时糊涂,错付真心。好,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纠缠于你了。”
梅苔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微雨中,心底一片冰凉:
阿珩,原谅我。
我瞒着你,是因为,因为害怕你会……
我祈求的卑微爱恋,还是躲不过时间的诅咒……
她绕着湖岸恍恍惚惚走了许久,最终在五更天时,怀着失落的心回到绿苔阁。
桌上的白纱灯突然燃亮,梅苔枝吓了一跳,道:“英郎,你还没睡?”
楼梯上伫立着的男童温声道:“你脸色这么差,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他顿了顿,又道:“昨晚你老是不回来,我差点就去给蒋公子借宿处送了一幅旧画,可惜没找到他。”
梅苔枝讶异道:“什么画?”
他走下楼梯,将袖中一张画卷缓缓展开,叹道:“你若是不记得它,就看看上面的落款吧。”
她瞥见画面猛然起身,涩声道:“你可以放心,我已和他一刀两断,接下来会尝试用《苍崖恋》医好你的。”
梅英郎摇首道:“医好得医不好,你都不必愧疚。忘了告诉你,日前裴夫人端给蒋珩的茶水里,我加入了特别的东西。”
梅苔枝倏然间脸色煞白:“你,你究竟放了什么?”梅英郎道:“死不了的,不过是让他对你彻底死心的药剂。”
两日后,蒋珩已回到毓州水碧镇,连续两夜,他都做了雷同的恶梦。
梦中,梅苔枝并未在湖畔与他决裂,她伴随他一路南下,与他共眠一舸听冷雨。
他似是从在梦幻空影中醒来,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碰向枕边人美丽的粉脸,孰料指尖轻划处,对方粉白的面颊上突然出现了一道伤口,鲜红的血顺着破皮处汩汩流下,接着她的面皮出现交错的裂纹,很快如同砰然碎裂的白玉瓶,片片坠落,里面留下的,只是干枯蜡黄的褶皱和黑洞一般的眼睛。
她的朱唇剥落,露出殷红色的牙龈,整张嘴机械地上下开合着:“蒋郎,如果我变成这个样子,你还愿意与我相守一天吗?”她的手臂萎缩成粘着灰黄薄皮的枯骨,道:“这就是一个月后的我,离开了他的庇佑,我是拿十天当十年来换啊。”
蒋珩怔忪了片刻,随即一个男童的脸从海水中浮现,逐渐清晰,他俊俏的脸上没有表情,紧闭的嘴唇似乎继续发出童稚的笑声:“不许你再纠缠姐姐,她永远也无法离开我,除非,她肯放弃自己的绝美容颜,哈哈哈……”
他惊叫着侧身挥臂,想抹煞掉那张恐怖的面孔,面孔化为碎片,散落成一群黑翼蝙蝠飞走了。
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醒来,自己已一身冷汗。
为何恶梦中的情景是如此真实?它到底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