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绿苔阁》繁姝落槿

1、第一章 雨夜

　　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第一章雨夜
　　成徽十三年。
　　郁热的暗夜，远方天际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卿平侯府屋宅上方，低压压的层云越集越厚。不多时，细密的雨点从云中溢出，轻轻敲打起雕梁画栋，起初声若春蚕咀叶，随着节奏加快，雨点旋即化作千丝万缕融入花树泉池，宛如密密斜织的珠帘。
　　一对男女在夜幕雨丝的掩蔽下，悄然避过一队巡卫，弯身从雕栏玉砌的抄手游廊下迅速穿过廊柱，躲入一座石桥下方。一道闪电划过天幕，将偌大的雅致庭院映照得恍如白日，随即大雨如注，过多的积水顺着楼台等处的石阶聚成条条小溪，沿着排水沟渠汇入桥下清流中。
　　石桥上，打伞的巡卫们匆匆踏过桥面；桥洞下，一位紧抱着包袱、着小厮青衫的妙龄女子，正依偎在一年轻男子的臂弯里瑟瑟颤抖，她小声道：“英郎，这样逃离侯府，我好担心……”男子用手指堵住她冰凉的菱唇，低语道：“别害怕。现在丑时刚过，按惯例会有两队巡卫错时绕过白玉桥，在倚梅亭交会，这是第二队巡卫，等他们走远了，我们再从这儿奔到西墙脚大槐树旁的枯井那里。”
　　他曾告诉她，那口井底部有条暗道可以通向王府外花林间的一处浅水池。
　　两人估摸卫队已走远，一路小步奔向侯府西墙脚，刚到大槐树下时，枯井口像往常一样被一块大青石掩盖着。当男子缓缓用力推开青石，正欲拿出腰间绳索时，西墙后忽然走出一人，朗声道：“苗侍卫，半夜三更的，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同一时刻，一群戴箬笠披蓑衣的佩刀侍卫举着灯笼，从附近的几处假山石后火速奔了出来，将两个叛逃者团团围住。一片火光中，油布伞下锦衣老者的眼神不怒而威，女子打了个寒噤，走到青年身侧，怯生生道：“侯爷……”
　　卿平侯连连笑了几声：“好，好！我的姬妾，我的属下，你们可真是长进了！”
　　他盯向女子，眼含凌厉之色：“玉玲珑，两年前本侯将你从飘云坊赎出，进入本府做妾，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多次恣睢懒惰、怠慢主子。而今犯了过错不知悔改，竟胆敢蛊惑我的得力属下助你逃跑，你的良心何在？！”
　　玉玲珑连忙摇头道：“侯爷，奴家从来不敢恣睢懒惰，怠慢主子。上回我陪小侯爷玩耍时，祝嫂在廊下急声唤我去冰窖里拿冰块，说大夫人急着要盛在鲛丝袋里敷背驱热，我便让她来接手下小侯爷，孰料当我离去时，她竟没看护好爬上秋千架的小侯爷……”
　　卿平侯冷笑道：“休得狡辩！宛秋早年背部受伤，最怕寒气，怎会需要冰袋驱热？果然用心恶毒！”
　　玉玲珑怔了怔，倏然惊诧道，“不，不是这样！妾身真的不知情，那日祝嫂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卿平侯不理睬她，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苗侍卫，道：“梓轩，你对今夜的一切又作何解释？”
　　苗梓轩朗声道：“侯爷，玉夫人品行纯良，却在府上屡屡遭到大夫人和贴身婆子的奴役和训斥，在她担惊受怕，委屈落泪的时候，您在哪里？您只关心您的灵药和丹炉，又何尝听过她一句的哭诉或申辩？”
　　卿平侯望着青年人，压抑怒火道：“你倒挺会为她开脱揽罪哪！梓轩，你是我故友的养子，本侯一直视你如同亲侄儿，请人教你在本府读书学剑，担任护卫，却不是叫你来偷香窃玉的！擅自带走侯府的人，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玉玲珑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湿滑的草地上，凄然哀求道：“侯爷，妾身这次逃离侯府，只因忍受不了夫人的打骂，才怂恿苗侍卫带我离开的。他是一时糊涂，求求您开恩，放了苗侍卫一条生路！我愿意以命抵偿！”
　　她想拽苗梓轩一起跪下，可倔强的他偏偏挺直身板，还用强健的膂力将她一把拉起，抬头正视眼前面色愈加冷峻的卿平侯，无所畏惧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是我情不自禁心系玲珑，执意要带其离开，所犯过错我愿一人承担，侯爷素来雅量，请不要为难一个可怜的弱女子！”
　　卿平侯怒极反笑：“哈！明明是淫奔无耻的行径，倒被你们说得言之凿凿！”
　　苗梓轩平静道：“侯爷此言谬误，这一年多来，属下一直与玲珑发乎情、止乎礼，却苦于爱莫能助。这次侯爷您听信大夫人谗言，发怒要将玲珑撵到浣衣房做苦力，属下才铁了心要救她脱离苦海。”
　　“照你说来，你二人是真心相爱了？”卿平侯望着苗梓轩倔强的眼神，悠悠道。
　　“不错。”又一道闪电划过夜幕，苗梓轩迎上卿平侯狠戾的目光，坚定道，“我与玲珑海誓山盟，永不言弃。”
　　“好，好一对恩爱鸳鸯！如果本侯要你们一同受死呢？”
　　“事已如此，侯爷要杀要剐，我和玲珑悉听尊便。”苗梓轩抚上玲珑的额头，苦笑道，“玲珑，别害怕，黄泉路上有我陪着你。”玉玲珑脸上早已一片濡湿，泪水涟涟轻声道：“玲珑愿意和英郎同渡幽冥河，来世再续前缘。”
　　卿平侯嫉恨的面孔倏然舒缓了几分，沉声道：“本侯一向宽仁，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你们若肯答应，本侯可以饶你们不死。”玉玲珑转首道：“侯爷请说。”
　　“本侯要你们发毒誓从此断绝关系，然后各领二十大板，一个入洗衣房当仆役直到老死，一个继续做侯府的侍卫，彼此间至死也不得再见一面。如果你们能做到这件事，就既往不咎。”
　　玉玲珑和苗梓轩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已然心意相通，转过脸庞齐声道：“我们发誓今生来世无论贫穷疾病都会永远相守，请侯爷成全我们共死。”
　　“今生来世，无论贫穷疾病都会永远相守……苗梓轩，玉玲珑，你二人果真信守此言，绝不后悔吗？”卿平侯加重语气道。
　　“我们不会后悔！”他们彼此握着手，斩钉截铁道。
　　“既然你们如此情深不悔，本侯就成全你们的心愿。”卿平侯冷笑道，“来人哪，将他们一并带入刑室！”
　　“侯爷请三思啊！”一旁的老仆许权见那对男女被带走，连忙劝道，“侯爷，玉玲珑死不足惜，可是苗侍卫他……”
　　“本侯不是刻板的人，自会妥善安排。”卿平侯负手转身道，“就让他们带着心愿与誓言，去经受时间的考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