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斗》息沐

11、既见君子（中）

　　月余后。
　　蜀山，七宫，天璇宫。
　　棋局就在面前，两个人都没有落子。
　　空余这一室死寂，连呼吸声都捉摸不住。
　　时光凝结，如这棋，相互纠缠、制衡，生不能，死不得。同生，亦是同死。
　　青石不作声响，只是面上无表情地微微侧了头，右方流动的星影微微停滞了些。
　　“玉玉玉…玉小书，你这隐蛊靠谱么？我看青石师兄似乎发现我们了！”一道极难察觉真气流动，正是传音术。
　　玉书同样战战兢兢立在青石身边，无奈地回一句：“我怎么知道？一贫师兄给的。”
　　“我不同意。”青石转回头来，对着青宿冷冷出声。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青宿仍显得有些焦急，道：“师弟，我随师父云游这些年，不就是为了这个？现在只差最后一味药…”
　　“师兄用心良苦，师弟心承了。”青石淡淡道。
　　“你…”青宿不自觉抿了抿唇，手握紧了棋罐里的棋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喂喂喂…玉小书，他俩说的什么药啊？”青岚蹑手蹑脚地爬过去。
　　“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药…”玉书话音还未落，便见青宿望向他们这边，一时吓得闭了嘴。只见青宿气得一双剑眉倒竖，怒喝道：“出来！！”两人一惊，面面厮觑，呆愣了好一会儿。
　　青石也朝他们所站方向转过头来，缓缓道：“需要青石请你们出来么？”
　　玉书无奈地叹了一声，撤去隐蛊，现出如玉般的容颜、玉树般的身姿。
　　青岚随之，一边故意用怨恨的眼神瞅着玉书，一边碎碎念道：“玉小书就是不靠谱…”
　　“说，你们用这种方法遁入天璇宫，有何贵干？”青石毫无感情似的问道。
　　青岚笑得一脸谄媚，蹭到青石面前，以一种小孩用的撒娇卖痴的无赖样子道：“好师兄，我不是特别特别特别崇拜你和青宿师兄的棋艺，特来观战么，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次吧…”边说还边对玉书挤眉弄眼，估摸着意思是“你好自为之”。
　　青石不经意地笑了笑，这昙花一现般的笑容给这沉郁的室内就好像添了一份花香。玉书微微撑大了瞳孔，惊讶之色几乎压抑不住。
　　青石含着一抹淡得不易捉摸的笑转头向玉书：“呵，玉书师弟呢？”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青宿颇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青石的问话，转头凝视着玉书。一时间，沉默好久。
　　玉书勾唇一笑，丝毫不畏惧他的眼神，饶有兴趣地看回去。
　　“在下有一事相求。”青宿神色认真地抱拳道。
　　“青宿！”青石声音寒若冰霜，一字一顿地喊出青宿的道号，待青宿不再言语，他才叹一口气，道：“师兄…青石多谢这几年来你为青石所做的一切。”
　　玉书心下“咯噔”一声被这淡淡的一句硌得生疼，不自主地轻轻吸了口气，转头看青石。
　　“只是青石从小便目不能视物，早已习惯。即使见不到这世间，我从未有过遗憾。”青石温润的声音携着温润的字眼缓缓飞出，萦绕几人耳边，“若是成了，青石自会感激师兄师父好意。若是不成，青石也会将师兄师父的好记在心中。只是锁妖塔太过凶险，青石不愿意任何一个人为了青石这个青石自己都不在意的梦想去涉险。”他缓缓抬起头，空茫的眼掠过他们三人，眉目之间是玉器般的触手温润，言语缓缓道来之间，齿颊生香。
　　一双大手抚上他削瘦的肩膀，青石身躯一震正要发作，却听耳边玉书轻柔而认真地道：“若是你想，不管你要不要，我都会给你…”
　　这句话游走在青石耳畔，不小心钻入了他的心。
　　若是你想，不管你要不要，我都会给你…
　　青岚在一旁撇着嘴也想去，却被玉书瞪了回去。
　　“这件事我从未告知过玉衡宫。一是师弟不愿意，二是我怕他们不够尽心。如今我只能亲自操持药炉炼药。这最后一味药——你若想他复明，便要完完整整将它带回来。”青宿细细讲着，以非常认真的口气叮嘱着玉书。
　　“是，我会的。”说罢，玉书松开了青石便要往外走。
　　“等等…”青石下意识地拉住玉书，玉书唯恐伤及师兄半点，只好转回身来回握他冰凉削瘦的手。
　　“既然你们执意如此…我和你一起去。”青石言语之中满是叹息，眉目之间也见不到半点欢愉。
　　玉书与青宿对视一眼，青宿则看了看青石，知拦他不住，只好艰难地点了点头。
　　玉书则是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能与师兄同生共死，阿书此生足矣！”脸上的笑，却是僵硬又苦涩。
　　*
　　是夜，月色正浓。
　　更深露重，入眼清冷的月光也携着一抹迷蒙之色。
　　望月翩然而立的削瘦身影，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清冷。
　　“…师兄。”玉书轻手轻脚跃到青石身后，见他恍若未觉，方才迟疑出声。
　　“阿书，月色很美吧？”青石淡淡道，称谓却在不禁意之间悄然变换。
　　玉书心下一疼，知是他眼睛看不见心中难受，便故作吊儿郎当道：“不及师兄之美十之一也。”
　　青石抿着唇，悄然勾起了微笑，这一笑在月色下分外醉人。只听他道：“别人告诉我月色是冷的，我也能感觉到，一伸手，便有凉凉的月光在我手心上。”说着，举起白皙的手，那月色在他细腻的肌肤之上光华更盛。
　　“我虽然自小目不能视物，但我知道花草颜色纷繁多彩；知道朗朗月色明如寒镜；知道水花白如霜…其实有这些，就够了。我仰仗对这件事物的所闻所感过了廿又三年，若有朝一日能睁开眼…我却觉得恐慌。”他的语气虽不及平日冷淡，但也听得出来极是沉重。他放下手，袖遮住了他修长的手指，却能从袖下的褶皱看得出他的不安。
　　玉书一声不吭地用手握住了他的手，分开他用力纠结缠绕的手指，将它们如奉珍宝一般护在手心里。
　　“师兄的声音沉稳如剑鸣，岚儿的声音自由如莺啼，阿书的声音温润如玉吟…青石都一一记得，也能想象得出你们的模样…就像…阿书，应是有双桃花眼的。”说着，他便伸手往玉书脸上抚来，神色哀伤。
　　“可是…师兄与师父的一番心意，我又怎能拒绝？几年的奔波劳碌，师父甚至病死途中……当年我年幼，认为能复明是天大的好事。如今时迁事变又怎能容我反悔，让师兄师父苦心白费？我纵有千万个不愿，也忤逆不得。”青石一反平时的冷淡疏远，将心中所忧和盘托出，“…复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
　　玉书握着他抚自己的手，顺着他的手臂轻轻使劲将他拉进怀里，柔声道：“你不想的，我便不做，也不许你做。”
　　“可是……”
　　“没有可是。”玉书认真地看着青石，一字一顿。
　　“……”
　　“你愿意相信我，让我解决好一切吗？”
　　青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眼光随着那清冷的感觉转走，直直地“望”着月色，面带愁色。
　　或许就在那句话之后，他便愿意相信了他。
　　他说，
　　若是你想，不管你要不要，我都会给你…
　　他说，
　　你不想的，我便不做，也不许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