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蕃华》晗鸢墨白

3、箫落无声情难断

　　张良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揉了揉睡得涨疼了的眼睛，微醺的阳光映在他白皙娇腻的脸上，让他面颊有了些微的血色。倦懒的撑起身，将丝襻扣起，掩住锁骨下方那些欢爱的痕迹。

　　他下了榻，用素绦将长发随意挽起，穿上一件翠色的罩衣。那莹润的绿衬着似雪的白，让人想起初春里还衬着积雪那青翠欲滴的竹林。他从枕边拿起了一支玉箫，箫身亦是澄澈的绿，把玩在青葱玉指之间，触之竟是同他肌肤一样的冰寒。张良敛裾朝帐外走去，不意外的发现全城兵马已经调配起来，刘邦身着帅衣正在点将。

　　远远的看见张良，他莹润的面颊在仲夏日光下显出分外的柔媚来。刘邦跳下点将台，向着张良迎上去。

　　“我已修书彭越、黥布，大概五天后便有消息了。子房，你看现下可以出兵东进了罢？”刘邦急切问道。

　　张良冁然：“良能想到的，范增不见得想不到，或许彭越已早被项王收买了。”

　　刘邦皱眉：“倘使没有彭越，便不能东进了吗？若不东进，则刘家颜面何在！”

　　张良执过刘邦的手，牵他上了点将台，台上悬着一张硕大的牛皮地图。张良执箫指在彭越所在的钜野一带：“彭越所据之地，地产肥沃、粮草丰沛，若被项羽得之，便等于手掌源源不断的粮秣，此时汉若与楚正面交锋，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张良转而指向地图上用朱墨圈出来的那些小点，轻道，“然而汉军的粮仓量少且分散，大多分布在西北腹地，一旦汉军深入中原，粮草缺乏必成心腹之患；而此时汉军若与项营对峙，不出半月便要退败。”张良顿了顿，执箫从濉水以东，箫尾缓缓划过牛皮，勾出一道弧线，指向了汉军左翼，“要是彭越领兵，从北绕至汉军后方袭击我们的后备军队，断我等粮草运输，汉军将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境况。即算如此，汉王也还是想在彭越回信之前东进吗？”

　　张良说完，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刘邦。

　　刘邦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好，那就，那就再等几天。”

　　在高台不远处，刘盈静靠在榆树下，暗暗心惊。这个指点江山、甚至凌于父王之上的男子，当真是那天抱过他的那仙姿玉质的男人吗？

　　但就算身在点将台上，他的声音还是如泉水叮咛一般动听，就是那一副永远温润如玉的模样，愈发让刘盈牵肠。随之他看见了那个男人，一个俊美到极致的男人。那是父王身边极得势的宠臣，投奔汉军只一日便被拔擢为都尉、参乘、护军的陈平。他鼓着掌走上了点将台，张良望见了他，目光复杂。

　　“都尉，你早该劝阻汉王，你明知我……”张良截住话头，脸上有些发烫。

　　“在下不才，实不如成信侯想的周到。”陈平粲然一笑，向刘邦略一拱手，“请汉王治罪。”

　　刘邦看着陈平的笑颜失了片刻神，不知为何自己两个谋臣都美得如此般般入画，竟然能将自己美艳的姬妾都比了下去。他晃了晃头：“两位都满腹韬略、见识不俗，是本王的疏忽。”他看看台下面面相觑的众将士，又道，“大家散了散了！”

　　刘盈最后远远看了一眼，也随着四散的众人离开了。

　　陈平噙着笑，走近刘邦，在他耳边说：“实不相瞒，在下近来在想一个阴狠的计谋，汉王想不想听？”

　　张良一直都知道陈平如此受宠，不只是因为他骄人的才华，自然还有他取悦君王的本领。他垂了眸，不去看陈平华光潋滟的美目。

　　刘邦果然性急道：“都尉有何奇计，说来听听。”

　　陈平抿唇，倒不急于回答，笑道：“我们君臣三人倒好久不曾这样聚过了，不如今晚到帅帐一起饮酒畅谈何如？”

　　“哈哈，妖蛾子还真不少。正好几年前我与周勃在城西埋了好几坛卮酒，今夜我与子房开窖取酒，在帅帐等着都尉的毒计可好？”刘邦拍拍陈平的肩，开怀大笑。

　　“如此甚好。”陈平道，“不知成信侯意下如何？”

　　张良握箫的手紧了紧，半晌，才答：“再好不过了。”

　　青丝随风，在环佩相鸣间游弋翩飞。张良独自攀上了城外的矮山，香肤柔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执箫轻触自己的下唇，迎着日落幽幽地吹奏起来。

　　似是少女的呜咽，弥漫在雨后的空山，又似莺啼切切，绵长的箫声透出影影绰绰的凄迷。没有刻意的韵律，他将他的悲恻悉数融入其中，不消一刻，一双明眸已变得模糊。张良垂了箫，仰起头，倔强地阖上眼。

　　爱这个字眼，陈平从未给予过，张良也不愿意擅自揣测他的心。说到底，两个男人之间的情爱似乎也太不合常理，这一点，张良是懂的。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悲哀的呢？

　　“良……”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良素脘一抖，玉箫从手中松落，向坡下滚去，消失在一片茂密的荒草中。

　　“你叫我什么？”张良没有低头去寻玉箫的下落，他背过手，柔声问道。

　　“成……成信侯。”刘盈攥着衣角，他走上前去往坡下探了探，“对不起……”

　　“无碍，扔了也好。”张良转过身来，眸中已隐去了氤氲泪光，一双漆黑的瞳中无波无澜。

　　“我会找到它的，我保证。”刘盈急道，伸手握住张良柔滑的细指，忽觉逾越，又猛的松开。可是张良指尖那冰凉细致的触感却一直停留在他手上，挥之不去。

　　张良淡淡地笑，伸手摸了摸刘盈的头，这个少年几乎快同他一般高了。

　　“赠我此箫之人，却不懂我的箫声，就算找回来又怎样？还不如葬在这里，断了我的念想。”

　　“为什么？”刘盈听到他这么说，心里也堵了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等你尝到爱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的感觉后，你就能明白了。”张良说着，忽然盈盈一笑，“我怎么和你说这些？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明白的。”刘盈只觉一阵胸闷，张良是有爱着的人的，是吗？思及此，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许多，一股莫名的嫉恨萦进心底。

　　张良不置可否，他将目光投向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像在西边燃起了一片火海，整个天空显现出无边的绚烂来。

　　刘盈和张良就这样并肩静静地看着乌金西落，最终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夜幕如潮水一般袭来，张良及膝的长发随着渐骤的夜风在空中诡魅地飘飞。刘盈偏过头，悄悄端详着张良恬美的侧脸，直教人见之忘俗。怎么会有对张良的爱还无动于衷的人？！刘盈忿然，不由锁眉。

　　“良有这么令人咬牙切齿吗？”张良依旧望着天际，含笑道。

　　“啊，不！不是！”刘盈连连摇头。

　　张良不甚在意地撩起飞舞的绿云，用束带随意扎起，“今天的事，是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好不好？”

　　刘盈望着脚下幽深的草丛，轻轻点头。

　　“良与你父王有约在先，告退了。”张良束好青丝，见刘盈颔首，他也莞尔一笑，明澈一如初春绿筱逐开的清涟。他脚步却未顿，转身便向城中走去。

　　等张良渐渐走远，刘盈这才攀住裸岩，向下慢慢滑去，伫足在那一片枯草之中，俯身摸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