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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拜帖梅花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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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入秀满城,一笑梅花开。二月的姑苏城内外,舟舆相望、踵足杂沓,游人皆慕名而至以呷梅中三味。吴中梅景素以邓尉、玄墓、光福几处为胜,时有“塞路梅花故”一说,观梅之盛可窥一二。
自湖州菱湖发棹,郁丛芳一人独舟往北而行,入太湖,偶得渔民相指,辗转浩淼湖面日余,终于微雾蒙蒙的朝岚中,瞧见远处时隐时现的洞庭西山。
“天泼万顷琉璃色,脱手玉瓢化作洲……”稍近,郁丛芳解棹而立,眺望碧湖中那一湾茫茫如雪的汀渚,不禁自语吟道。又似有芳气随风袭来,盈袖满襟,此刻纵有千愁万绪,她的唇边也不住浮起沁人笑意,“幽梅之香,如好酒藏于深巷。我看,这僻隐于西山的枕梅山庄所栽之梅,韵致当不减邓尉三山一毫。”
船靠西山之岸,郁丛芳拾了绳子便下船。弯身将绳系在了一棵梅树之上,离手时却又一顿,暗一思忖,重新将绳结松开,只稍稍一绕作罢。
近旁亦有几棵梅树,郁丛芳环首一看,宫粉、绿萼、洒金,各色相间,临水而照交映清波,煞是可爱动人。忍不住抬手采撷几株梅花,吹去蕊心小小花虫,便将花瓣慢慢置入自己的囊袋之中,嗅之则香。
“多谢梅庄主雅趣……”微微一笑,郁丛芳收好香囊,便转身往那一片窈无穷迹的梅花林走去。此间则多为玉蝶梅,盛放时花色如雪,故而刚刚望之浮白。不过这玉蝶梅实乃梅中珍品,如今繁盛如琼林银海,想必当初栽植之时也极是费心了。
眼观四处,小心穿寻。约摸半里之后,才见前方似有楼阁隐现。郁丛芳心一动,脚尖点时已往前纵出几丈。忽闻耳边呼呼之声,果不出所料,那数百株梅树瞬时间便齐齐围着自己迅移起来。
“天下山庄惯用伎俩罢了!”话说时郁丛芳已轻身斜行,自脚下的天元踏位至左中腹,躲了三根疾飞过脖间的梅枝。不过她说得虽轻巧,心中却不敢怠慢。这梅花阵依棋局而布,极为繁复,梅树纵横一十九道,合三百六十一株,仿周天之数,且每株间隔皆精准无比,来者依那条唯一的小径而入,脚踏平位九五路便触及机关。这么一说,刚才倒像是被好意让了四步。郁丛芳边移形换位,念头转处,忽的了然一声低叫:“非也,此人中下!”
棋品自心境,心境自人品。受饶四子,不务远图,好施小巧,此中下也……脑中浮起这个苍蔼的老者声音,便又不禁让她忆起这半年来在莫干山师学冲华道长那短暂而闲静的时光。原来,她此回因事自湖州家中前来拜访这江湖上几乎已无人踏至的枕梅山庄,已是准备了许久。
早听闻那已逝的老庄主梅道轩嗜梅如狂,不仅将自己易姓成“梅”,还在这整座西山之上遍植梅花。他一双儿女虽未得其痴,不过在他死后也算遵其遗愿,不动一株一瓣,甚至时有呵护。梅道轩还在世时,山庄虽不能说门庭若市,但他交友颇广,梅盛时节邀友尽宴酣之乐也是常事。不过自他五年前去世以后,山庄也一下清冷许多。且过了不久,他那双儿女梅友鹤、梅友月二人,竟将山庄四围数千余株梅树按棋局取形布阵,从此便止了外边所有人的脚步——除了近两年,那少庄主梅友鹤的身影开始流连于姑苏繁华的城内,他贪花恋酒、沉湎声色,若有中意,便会将那女子带进山庄,只是,那些女子却也不曾再出过这洞庭西山,过得好是不好,自然无人知晓。
闲话休说。半年来郁丛芳师学冲华道长,学的自然就是那棋道。只是仅仅学了皮毛,若非事态急迫,她也不会就此贸然犯险,此刻也唯有自求多福。但见茫茫梅林中,一抹素影轻灵躲避着尖刺梅枝,闪如飞盖、跃如帘卷,飘飘忽有万里之邈。可即便如此,当日头渐高时,仍旧未有脱身的她难免力不从心。果然,身形稍一变慢,便听得嗤啦一声,自己的外衣被梅枝划过瞬间破裂开来。一步缓,则步步乱,郁丛芳只觉在刹那之间自前方簇集飞来如雨的树枝。忽的又觉右颊一阵骤然擦痛,接着一道热而粘稠的液体自脸颊流淌而下。
“岂有这般迎客之礼!”心中大怒,随着这一声清喝,郁丛芳顿从腰间玉带抽出自己的“惊鸾银钩”,手腕一翻速将银钩挥将出去,这一挥奇快之极,恍发千钧之弩,驰骋星月百里不怠,身前那飞近的梅枝顷刻间便化为木屑。
“得罪了!梅老庄主!”但见她目中精光一闪,又一式“穿心角”跃至上位三三路接了自己的惊鸾银钩。咯的一声,钩弯往外一个开合,分出两个钩子,一招“江雪垂钓”又疾挥出去。
顿时间,她人所在处的三十丈方圆内皆茫茫如飞雪一片。梅枝断处,发出接连不断的嗒嗒声响。见银钩余势不减,郁丛芳稍稍沉吟,又起身一跃收了银钩,随即翻身一式“大压梁”,趁阵乱之时迅速踏至梅林的最前端,出手猛然将最后三株挡在身前的梅树连根钩起,疾步一跨终出了这杳渺梅林。
同往常一样,午牌时分,庄上负责打理梅林的家丁林遐、林迩两兄弟,自阁中谈笑着走至梅林,却是见了同往常不一样的情形,一时间不由得提起心来。面前一名身穿淡青色褙子的妙龄女子,正侧着身以手帕小心擦拭她脸颊上的伤痕,此刻虽不得看清全部,但从她细白的肤色及纤挺的鼻尖来看,应是位貌美姑娘。
郁丛芳见有人来,此刻也顾不得面上的伤,稍作止血后,便缓缓转过身去,看向那林遐和林迩,抱拳恭声道:“在下湖州菱湖人士,求见贵庄庄主,烦请两位大哥通报一声。”
林遐、林迩闻言,打量郁丛芳稍久,见她气姿高华、衣着文秀,脸上那一道血红划痕,此刻倒是给她那股温润之气平添了一丝诡凉。过了一阵,二人目光后移,又落在她身后那一片被毁坏大半的梅花林上。
郁丛芳见状,心中暗叫不妙,道:“擅闯贵庄,实不得已,还请两位替在下通报梅庄主,在下也好当面赔罪。”
二人又看了一会儿,林遐忽的朝郁丛芳笑道:“来者便是客,岂有赔罪之理?”说着朝林迩使了一个眼色,那林迩便欲回身通报。
“且慢……”郁丛芳忽的上前一步叫止,微笑着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递与林迩,“险些忘了,拜帖呈上。劳烦。”
林迩接过,打开拜帖一看:“湖州郁家……”说着又看向郁丛芳去,道,“原是湖州郁家刀剑行的小姐,失礼。”可他说着这话,口气却是不咸不淡,也毫无“失礼”之意。若是一个多心,还可听出些蔑然。
郁丛芳虽早已习惯被这般冷待,不过此刻,仍禁不住一阵失落。“郁家刀剑行”五个字,直至几年前在江湖上还是名头响盛。当年郁丛芳之父郁仲迁同友人沈留青合力铸得一把“半月犁”和“满月弓”,见过二物之人无不对其拍案叫绝,郁家和沈家一时间也名噪江湖,一跃成为江南武林大族,鼎盛时甚至向当今朝廷上献刀剑宝物。当时那半月犁和满月弓分别归置两家作为镇门之宝,铸兵谱则分半。可四年前,郁家的半月犁和半本铸兵谱却是不翼而飞。郁仲迁大骇,派人苦寻依旧不得,积愁成疾终大病一场。才过风信之年的郁丛芳便接手打理门中事务,可门人自是难服一个纤弱的女流之辈,心觉郁家无望而离开,更有多人甚至转投嘉兴的沈家而去。
对于此事,郁丛芳心底一直认定东西为沈家所盗,几年来她多次一人去沈家左试右探或软言硬语,可苦于证据难集、势小力微,这事也终于不了了之。为寻帮援,她思来想去,还是打定主意来到这传言中不知正邪的枕梅山庄,与其向父亲那些所谓的素交求助而撞个钉子,还不如自己新结友伴一试。
故而这半年,在郁仲迁于莫干山养病的同时,她便向那冲华道长学棋,只为破今日这番梅花阵。此刻又思及四年来家道中落、父亲年衰岁暮,自己一人苦撑着零落刀剑门,郁丛芳的心中便起无限酸楚。
“郁姑娘,不如这样吧,”正想时,忽听闻那林遐说道,“咱们大庄主今日光福赏梅去了,二庄主她又在午眠,不如先请郁姑娘进阁上座,好尽敝庄备茶待客之道。”
郁丛芳一听,心内终是舒了口气:“多谢……”来时已做被拒打算,此刻只是让自己候久一些,那又何妨?
慵归阁——
随着林遐、林迩的步子走进这座清雅楼阁,郁丛芳不禁摇头一笑。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这位梅老庄主,当真如那林和靖似的以梅为妻,竟能这般痴狂。又见那些椅凳桌几、金石玉器,不是梅花镂雕,便是梅花浮刻,心中暗暗称奇。
只是坐在椅上,茶已过三巡,那位二庄主似乎还未酣尽午眠。郁丛芳这一候,可从当午直候到了日跌时分。
“二庄主,当心脚下玉槛……”
忽听得自门外传来这道丫鬟的轻声提语,郁丛芳立刻从椅上站起身,便看到几个人影背着外边的微斜阳光缓缓踏进门来。于是迎上几位丫鬟拥簇着的那人,微一躬身,朝她行礼道:“见过二庄主,在下湖州郁丛芳,前来拜访。”
却见那枕梅山庄的二庄主梅友月头也不转,只对郁丛芳微一抬手扬止,便缓步走去前边正中央的罗汉床。她穿着一身十分松散的白色大袖襦裙,交领坦落,里面中衣也甚是宽拓,几乎可见她脖下大片肌肤。她的长发随手绾起,几丝落在身前,几丝垂在耳后,一番酣寝后的艳逸。这般形骸于女子而言,的确稍显放浪了些,风姿卓异而不拘。只见她踩上榻凳,转身缓缓拂了拂衣裳,便坐上罗汉床。斜卧着身子微扬起头来,此刻方将眼神落在郁丛芳的脸上,瞧见那一道划痕,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郁门主,坐……”
郁丛芳微一皱眉,坐回椅子。在心中拟辞一番,正欲开口,转头却见那梅友月又不知何时阖起了眼,只好稍显为难地叫了一声:“二庄主……”
梅友月并未应答,仍闭着目,呼吸轻浅。
阁中一时安静,只闻门外鸟儿脆鸣。郁丛芳难抑心中不悦。只因对方那一份午眠,自己就等了近一个下午,也罢,毕竟自己是以客造访。可当下见了,却依旧被这般轻慢。她曾也是个心性骄傲之人,只是四年来那份棱角已被磨得所剩无几,可饶是如此,此刻见了这般不懂待客之道的主人,还是不禁微恼。
一名丫鬟似瞧出郁丛芳面色有异,小心一望梅友月,便朝郁丛芳悄悄摆手道:“二庄主晚上眠浅,白日就易嗜睡,望郁姑娘见谅。”
“是么?”郁丛芳笑了笑,瞟了眼因听见说话声而眉心微蹙的梅友月,淡淡道,“那可真是冒昧了,在下来的真不是时候,当秉烛拜访才是。”
她话音甫落,便得到一声浅淡笑语:“郁门主的火气似乎有些大……”只见梅友月已睁开眼来,换了一个姿势斜靠在床榻中间的茶几上,看了看郁丛芳缓缓道,“不过你来的确实不是时候,世人果真愚俗不堪。花姿最美可不在盛开时……”说着伸手将丫鬟刚刚沏好的那杯茶拿起,以杯盖小心刮着茶面,“不及嫩蕊羞开,也不比花落簌簌,你说这几天的梅花有什么看头?”
郁丛芳道:“在下就是一介俗人。”
“俗不可耐。”梅友月朝她抬眼一笑,便饮啜起茶来。
才一会儿,忽听得一声瓷杯与茶几相碰的清脆声响,只见梅友月脸色突然沉郁,看向那沏茶的丫鬟,一双黑眸尽是冷意。
那丫鬟见状,略慌地退了一步,忙道:“去年炒制的明前茶二庄主已喝完了,这……这是雨前茶……味道尚好……”
“是尚好,”梅友月淡淡一哼,余光洒向郁丛芳,“尚好之人喝尚好之茶,本庄主也不过是个尚好之人罢了。”
郁丛芳不以为意,只心中一笑。若是对方听见刚才自己说她是中下之人,又作何想?这位二庄主,当真难伺候,真是苦了这些丫鬟们了。
只听得那丫鬟又小心道:“二庄主且消气,过上半个多月便可去东山碧螺峰采摘茶叶了。”
梅友月道:“得赶在那些茶农前面,知道么?大不了给些银子便是。”说着想起什么,又朝她吩咐道,“近日时常瞧见我西山附近有许多鸬鹚,实在扰本庄主清静,告诉林遐林迩,叫他们看着办。”
“是,二庄主……”
“二庄主,”郁丛芳忽道,“鸬鹚多,只是湖上渔民捕鱼罢了。他们不敢靠近你西山,让鸬鹚还不行么?”
梅友月笑道:“不敢近我西山?怎么?西山是我的么?”说着便站起身来,悠悠道,“他们爱捕多少便多少,本庄主又不是酷吏,还和他们抢鱼不成?”
郁丛芳听着她此番口气,心中一哼,道:“二庄主莫把话说得这般轻巧,别说他们不敢,连咱们武林中人也未必有胆近你西山。”说着笑指自己脸颊,“瞧,这就是后果。”
梅友月侧过身,往她斜睨看来:“那是你闯我梅庄的下场。”说着走到郁丛芳身旁,又细细看了那伤口良久,笑道,“那不知郁门主光临敝庄,所为何事?万万别说仅为看梅而来,可不值得。”
郁丛芳想起心事,眼神一暗,站起身拱手回道:“梅庄主,一事相求。”
只见梅友月摇了摇头,艳绝的脸上忽而漾起一丝笑意:“本庄主又何曾想过,今日竟要同外边的俗人长谈了……”说着一顿,朝身边那几名丫鬟看去,“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