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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有花曰笑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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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慵归阁,郁丛芳便随着梅友月的步子缓缓而行。穿复廊,过小桥,篱落疏疏间,渐入幽境。径旁松篁交翠,又相映梅花数株,三友相亲拂,雅致非常。时闻枝叶扑簌,郁丛芳转头一望,只见猿鹤几许,嗷嗷然、吱吱然,相戏其间。忽见一只清猿蹿出,轻捷溜至梅友月的肩头,猿臂一屈,将手中松果凑去她的脸旁,眨眼挠腮,令人可爱。梅友月微侧过脸,纤手一点清猿额角,接了松果,唇角浅扬,眉目如画,一笑似春生。
郁丛芳看着她,一瞬间竟有些自惭形秽。纵然这梅友月一袭松散白衣,身无坠饰,也掩不住她匀长身姿,以及她身上那种昳丽的芒采。她的眼中分明总带着倦惰,可流转时又为何那般耀艳?唉,如这般女子,一入江湖该有怎样一段风华?不过另一想,她幽隐于此地,怕也是造福人间了。
二人来到一座名为“画我小筑”的临水木榭。郁丛芳正自狐疑这“画我”二字从何而来,脚步已踏上了一段玉阶。穿过水榭的竹帘,进去之后便瞧见其中一面墙上挂有的一副字作:
明月杯,清风酒,飞来白鹭即为友。世人不识秋,捉弄许多愁。舄安期,乘星桴,迈俗流,去归休!
郁丛芳自小喜书,一看其定格,便知这首小令是填词于南吕双调的《锁南枝》,三十五字,配上其主人那炯若浮光、翩若林风的行草笔迹,看着不禁有些心驰。这梅友月,脾性虽不大好,却是有份世间女子难得的散逸之气。慢慢走去那张矮几时,另见一副,其墨色略陈,应是作了许久,写的又是:
入吾室,去彭尸,皮囊抛撇来正值。谪仙不住世,奈何复还此。修月手,昌容姿,无人画,照清池……
心中念着不禁莞尔一笑:才觉得她散逸,这下又如此顾影自怜,以天人之颜自比、以天工之才自许,却又苦无人倾赏,好不寂落,唯有临波自照、水来画我了。
“这些又有什么好瞧的?”忽听得那梅友月淡淡开了口,“郁门主看似文秀静雅,却是十分无礼。”
郁丛芳微微一愣,心中不快。她只是觉得若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番长谈,须得略略了解对方而已,才可免说话时无意唐突。再说自己又没盯着那些字作,只是走过时几眼一览,就被对方抓到话头挑自己不是,岂不觉得气恼?不过想到这梅友月应是生性如此,并非针对,便也不去管她,只微笑道:“一时冒昧,二庄主见谅。”
梅友月眯眼看了看她,随即单手稍稍一揖:“请。”
二人便在矮几两边相对着席地而坐。此张矮几漆色朱红,侧壁雕饰团云纹及团龙纹,雕工峻厉,刀锋却藏而不漏,极为巧致。几面是一方棋盘,中有一条细微丝缝,似是可以开阖,若此,下层应为茶几几面了。此刻静坐着,可以听见小榭木板之下的泠然水声,潺潺淙淙,无比清幽。只见梅友月左手一推那扇木窗,说是窗,实则是及地的小门,这么一打开,沁凉的早春暮风便迎面吹来,叫人舒怀爽发。外头的沿板之上,有渔具一副,齐整地摆放着。忽听得梅友月对郁丛芳说道:“距酒菜备好也许还要些时间,郁门主看咱们是垂钓一会儿呢,还是下盘棋?”
她说着“还是下盘棋”时,唇边有一抹略带炫弄与得逞的笑容。郁丛芳瞧见,心中一哼,道:“二庄主的棋艺在下已领教过了,高精又玄妙,丛芳甘拜下风。”
梅友月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垂竿小钓一番。”
“二庄主,”郁丛芳叫了一声,看了看榭外的这潭清池,对她道,“园中死水,清而无鱼,垂钓乐趣何在?”
梅友月道:“十钓何妨九钓空,鱼少又如何?持竿在手,这才是真正的乐趣。”
“是么?”郁丛芳心中一笑,“原来如此,受教了。”她认同梅友月所说的“持竿在手”之趣,但她性喜自然,觉得即便在一沟水渠中钓得一根草,也比在此处坐着趣味盎然。她发现梅友月虽然形骸不羁,却是对其它十分讲究——就说这“画我小筑”内的物事,矮几、香炉、棋具、字画,无一不是精雕细琢的珍品,甚至那根置在外头的鱼竿,竿身也是刻着花鸟云水之纹,心中赞叹其雅致心思的同时,却又觉得这份闲情过于细腻,以至于失了些质朴。若是放舟于太湖垂钓,岂不是更得天然之趣?
梅友月见她似在沉思,缓缓笑道:“也是,如你们这种俗人是不能明白此中真味的。你们每日所思的便是得失,所以才会在乎这渔钓多少……”说着眼睛一瞟身前棋盘,接道,“对弈之时,便又想着输赢胜负。其实此念一生,那盘棋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郁丛芳看着这位总把“你们俗人”放在口头的枕梅山庄二庄主,觉得可笑又可气,不禁冷笑道:“二庄主,你说的一点不错。钓水,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弈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你与鱼儿之间的有心无意,你与对弈者之间的你进我退,实则都用足了心思。只是你不在乎结果而已,你可以放生,你可以输棋,不过其中过程,你可别否认比咱们俗人还在乎,否则你的逸致雅趣又从何而来?”说着微微一笑,看着她道,“所以清傲绝世如二庄主你,也免不了俗,五十步笑一百步,你又高兴个什么?”
梅友月脸色一时难看,长眼微挑,原本欲起身走去外边沿板的姿势也成了怫然一个挥袖,重新坐了下来。
郁丛芳虽有事相求,但也觉得不可失了主见,若是一味顺她意,怕是更被她瞧不起,又得被讽“俗人不识莫与道”了。想到这梅友月轻世弃俗,那梅友鹤又沉湎声色,她忽然好奇这山庄的维存方式。刚才一路发现此地家丁丫鬟甚多,衣饰也颇为考究,就算山庄灌园鬻蔬、养蓄鸡豚,也顶多做到自给自足,岂会有如此精雅的品调?难道那梅道轩去世前留下足够的银子给他一双儿女花么?
正这时,忽见十来名丫鬟袅袅进了水榭,将菜食端呈而上。碧螺虾仁、凤还巢、响油鳝糊、糖醋梅鲚……皆是姑苏之地顶负盛名的佳肴。郁丛芳只觉扑鼻而来鲜香之气,就连一向自持的自己也不由得食指大动。湖州离苏州虽十分近,且皆临太湖,菜料相近,可菜系却大不相同。湖州偏属杭帮菜,炒、炸、熘,味脆而色清;姑苏菜肴却以炖、焖、煨著称,色鲜而味甜,口感自是相异。
梅友月抬手从一名丫鬟手中接过一个锡制温酒壶,将它摆放在几面中间,接着将两个薄似蝉翼的脱胎瓷酒杯分置于自己和郁丛芳身前,笑道:“郁门主可知这是什么盏?”
郁丛芳摇了摇头:“在下识浅,愿闻其详。”此盏色如朱砂、似彩霞飞渡,应是“为觅丹砂斗市廛,松声云影自壶天”的流霞盏。不过看这梅友月似乎又想鄙薄自己这个俗人一番,便还是假装不知道罢了。
梅友月看着她,轻笑一声:“你分明知道。”说着眼神微冷,“外边的人就是这么表里不一,皆不足引为知己。”
郁丛芳稍稍一怔,心中也开始不耐起来。此人如此难伺候,试问谁又愿引她为知己?
梅友月淡淡瞟了她一眼,接着自温酒壶中小心取出子壶,顿时飘散一阵醇厚浓香。她斟了两杯,放回子壶,捧起流霞盏朝郁丛芳道:“此乃敝庄自酿的优黄,想必不比绍兴的花雕、女儿红差,尝尝。”
郁丛芳手把杯盏,对着梅友月道:“请。”说着便啜饮而下,顿了顿,而后笑道,“色呈琥珀,香芳久蓄,味甘柔和,实为好酒。”
梅友月看了看她,道:“你又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今日初见,你便敢喝这酒,不怕里边有什么毒么?”
郁丛芳道:“我既来了,就不会再想这些……”又道,“再者你不喜表里不一之人,可你又那么自赏,想必不会让自己成了那种暗中下毒的小人。”
梅友月扬唇道:“如此说来,我外表看着像个好人了?”
郁丛芳念头转处,回道:“尚好。”
梅友月一笑:“真是抬——”“举”字还未出口,忽而又一顿,眯眼道,“上好还是尚好?”
“不好说,”郁丛芳微微笑了笑,“总之,正与二庄主你相对而饮的我不过是个尚好之人罢了。”
梅友月道:“郁门主原是个爱记仇的人。”
二人说笑着几杯饮罢,开始有了些酣兴。郁丛芳思虑一阵,便要开口与梅友月谈起此次拜访欲商之事,却听得对方也在此刻说了话——
“适才郁门主说的有事相求,指的是什么?”
郁丛芳一听,松了口气,既然她先问起,那便再好不过。微微一叹,道:“二庄主应当也曾听闻关于我郁家刀剑行的事了,此来,便是为了这个。”
梅友月道:“贵门恨失宝物,在下也颇觉惋惜。只是……”顿了顿,“只是我枕梅山庄僻隐太湖,势微力薄,又何以帮得上什么忙?”
郁丛芳淡淡笑道:“二庄主此言差矣。”说着秀眉一蹙,“不瞒二庄主说,这几年来,我郁家虽寻物未得,但并非无一丝头绪。自半月犁和铸兵谱被盗之后,许多门人纷纷转投曾与我郁家在江湖上骈列而驱的嘉兴沈家。我觉得此事蹊跷,但仔细一想,其实这也并不稀奇,江湖中人最善见风使舵了不是么?”又道,“而且父亲也十分不悦我会怀疑沈家,他和沈留青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决计不信沈家会做出盗物之事。何况东西被盗后,沈留青的确也是竭力相助,派人四处找寻……”
梅友月点了点头:“既是如此,那又哪里不对?”
郁丛芳接道:“我之所以重新对沈家起疑,是因为后来的事了。”又道,“父亲病重,我开始打理门中事务,虽人情渐薄,可问访拜谒之事却也少不了。两年前的某日,我如常拜访沈家,却是在沈家公子的房内发现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名‘魁星匕’,根本不在沈家那半本铸兵谱之上,且器色较新,分明才铸不久……”
梅友月微微一笑打断:“男子房间,姑娘家去做什么?”
郁丛芳脸上一红:“请二庄主侧重听话点。”
梅友月却是继续笑道:“我虽幽居在此,不过也时常听家兄讲起外边的事情,说那沈家公子与菱湖的郁家小姐两小无猜、郎才女貌,恐怕好事就在这一年了……”
郁丛芳眼神一幽:“便是因这事态,我才迫不得已来到贵庄……”又道,“正如你所说,姑娘家岂会随意去男子房间?只因那日,书……沈公子因重伤卧病在床,我想着既然来了,总是去探望他一番为好。也许是不及通报,他未及藏,我进房时,便在他的博古架上瞧见了魁星匕,”顿了顿,“我那时就当未看到,之后也不曾提起,可他倒是谨慎了——几日后的一晚我又暗中去了沈家,在房顶悄悄查探,发现那把匕首已然不在架上。你说他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只怪当时我怕鲁莽,没有当面说穿此事,如今却连证据也无法找了……”
梅友月垂眼一思,道:“单凭这魁星匕,是否太妄断?或许沈留青在铸兵谱分半前便看过那匕首的铸法?”
郁丛芳回道:“这本铸兵谱名《欧阳子剑考博录》,应是前人所著,世间少有人见过。昔日家父和沈留青于机缘之下在一座荒山拾得,只稍稍浏览了图录,便顿时为它所倾,决定从外形最为优美的半月犁和满月弓起铸。父亲说四年山中时日,如痴如狂,他们精力全在这二者之上,不暇染目博录的其它内容。”又道,“再者即便当时沈留青看过,也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记住其中精义,无博录依照,恐怕很难铸得如此精妙的一把匕首,这也是此铸兵谱的稀世之处。”
梅友月微微点头道:“那倒是难办了,你又不可与他家撕破脸,万一不是他们所盗,可得弄僵了。”
“正是如此,”郁丛芳叹道,“若真能确定为沈家所盗,那便是他们不义在先,撕破脸又何妨?就是可惜如今毫无证据。沈家防守也愈发严密,说是怕自家满月弓也被贼人盗了去,步我郁家后尘。”
梅友月道:“他们说的又何尝不对?”又忽然笑了起来,“要我说,最好办还是你入那沈家门,岂不简单?查起来可容易多了。再者如今沈家家道盛昌,其实是不是他们偷的,也不必计较那么多,并成一家共享荣华不好么……”
郁丛芳看了眼梅友月,随即垂下脸去,看着流霞盏中那莹细的酒纹,良久,慢慢道:“沈家确有此意,这么做,也的确可挽回我郁家渐渐消乏的家业……”说着忍不住又一叹,“家道中落,我本不在乎,可父亲……刀剑行是父亲二十几年的心血,岂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它付尽东流?”
瞧着郁丛芳幽然带愁的脸庞,梅友月笑道:“那郁门主不情愿什么?听闻那沈书枝也是翩翩佳公子一名,温谦秀雅,我看倒是与你般配得紧。”
郁丛芳唇边有寂寥而苦涩的笑意,拿起酒盏,缓缓饮一杯入口。
梅友月眉弯一挑:“莫非郁门主有意中人了?说来听听。”
“意中人……”郁丛芳低低念道,许是因酒意浅泛,眼中微红,“意中人,心上有,争奈眼前无……”
梅友月稍稍愣了愣。她平日所见,多是家丁丫鬟们脸上或畏惧或怯懦或崇仰的神色,当下见郁丛芳那带着思忆怀恋的怅怃神情,心也不禁微微一震。
许久,郁丛芳抬起头来,朝着梅友月淡淡一笑,开口道:“话至此,在下也不与二庄主客气了,只求一事。”
梅友月正细尝着莼菜,一听,便慢慢放下筷子,拿起身边丝帕轻轻一拭唇旁:“郁门主请说。”
郁丛芳道:“我如今只想知道沈家究竟有无私藏至物,否则不论和他们好说歹说,都没有用。”
梅友月笑问道:“在下又如何帮?”
郁丛芳道:“望贵庄同沈家做个生意。”
梅友月静了一会儿,随即道:“本庄主可不想出西山。”顿了顿,又摇头道,“家兄又贪花恋酒,怕会坏了你事。”
“这……”郁丛芳见梅友月神色并非玩笑,不禁眉心微蹙。她决定来枕梅山庄之时,想过那梅友鹤也许不入正调,可既然这山庄在梅道轩去世那么多年后能依旧如前,那梅友月定然有些许本事,却未想到她竟绝世到不出西山一步,一时为难起来。
“做生意,”忽听得梅友月道,“郁门主没有其他相识之人么?做个生意怕非什么难事。”
郁丛芳静静道:“以前和父亲一道上的朋友,如今反和沈留青走得近了。”又道,“再者这回找来此地,其实便是想着贵庄甚少与外人交。这样,接到生意时,沈家才不会顾忌太多。”
梅友月略略沉吟,朝她道:“你是想,叫我去找沈留青铸一件你郁家那半本铸兵谱上才有的兵器?”
郁丛芳点了点头,又道:“刀剑行即是赖此生存,且沈留青十分好利,我想,若是重金而求,他定会‘为难’地说一声量力而行。而其实,没有铸兵谱依照,又哪里可行?”
梅友月一笑:“所以他若是能铸成,你便可确定东西为他们所偷是吗?”又道,“可届时你带着证据找上沈家门时,将我枕梅山庄置于何处?既是生意,相互契订。以沈留青这种江湖精,契据中定有一条‘不可为外人道’。那时候,我枕梅山庄可就成人家眼中钉了。”
郁丛芳忽而冷冷道:“那时候,可就没有沈家刀剑行了。”
梅友月听着她断然语气,稍稍一怔。许久,又兀自喝起酒来:“非不愿帮你,实在是本庄主不去外边……”
郁丛芳看了看她,道:“二庄主若有什么条件,不妨一说。”
梅友月一笑,缓缓道:“你可小瞧我了,这世上,没有一件本庄主想要的东西。”
郁丛芳面上划过一丝沮丧,轻轻道:“真是羡慕二庄主,没有包袱,定然快乐极了……”
梅友月正搛着菜的筷子稍顿,眼睛一垂,想了想,道:“自然。”又朝她道,“其实你四年都撑下来了,何不再等些时日?不论东西为谁所盗,我想总有露出风声的一天。”
郁丛芳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可……”又自语似的道,“父亲不能再等,我……我也不能再等……”
梅友月笑问:“不能等什么?找你意中人?”
郁丛芳倦倦一笑:“这几年我两头顾虑,再这么下去,我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说着竟而眼睛一红,“你说三年不见的人,还能找到么,若能找到,又还要多久……”
梅友月道:“三年不见的人,也许要花三十年才能找到,又也许,就在你下一个转身处朝着你笑。所以郁门主你,千万别灰心了……”
郁丛芳抬起脸,看着梅友月此刻眼中的澄净,心内不禁浮起一瞬的暖意。
二人又几杯续罢。之后梅友月便只字未提相助自己的事,郁丛芳只得将此事暂时边置。她望了眼水榭之外,见斜阳已然铺下,才自觉已说了一个多时辰。
“二庄主,”她搁箸举盏,朝梅友月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今日多谢你盛情相待,丛芳再敬一杯。”
梅友月与她对饮而尽,随后道:“如不嫌弃,今晚便在敝庄一宿。”
郁丛芳摇头道:“若无它事,在下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家中老父担忧。”又笑道,“再者乘明月而归、载渔火而眠,也是人生乐事。”
梅友月见对方急于离开,心道她许是因事未成、心中郁然,便不强留,也站起了身:“如此,请。”
出了“画我小筑”,梅友月一路将郁丛芳送至山庄外边。她原本并不愿送郁丛芳,心道让梅枝将她另一边脸颊划破也罢,但想到对方迢迢而来、事情却是落空,心中略略过意不去,便带着丫鬟多行了几步。
“郁门主可知为何这梅花阵种的皆是玉蝶梅?”
随着前面的人悠步穿行于梅花阵时,郁丛芳忽而听见对方一句问话。笑了笑,答她道:“这回在下是真的不知道。”
梅友月微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回道:“因为我爹——梅道轩他喜欢的女人便是叫梅玉蝶。”
“是么?”郁丛芳转头望了望这一片花容光洁的雪海,果如女子新妆,若飞若扬,宜嗔宜喜,拂人心扉,“原来如此……”
却又听得梅友月一声轻笑:“还当真么?自然是假的,谁会取梅玉蝶这么俗气的名字。”说完淡淡一哼,快步往前走去。
郁丛芳眉心一蹙,对这梅友月的性子是愈发不耐。
“怎么……”
走至岸边,梅友月并未发现任何舟船,下意识转身对郁丛芳疑道:“你又如何来的?”
郁丛芳疾步跑到渡头的津梁之上,环顾苍茫太湖水面,见远处一珠细点,皱眉道:“糟了,定是我船绳未系紧,船儿被风刮走了……”
梅友月瞟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自傍晚起湖风就会变大么?”说着忽而一顿,念头转处,才明白过来。
郁丛芳叹了口气,朝梅友月为难道:“若是如此,只得劳烦贵庄借条小船给在下了。”
梅友月微眯着眼看着她:“你瞧这岸边还有船么?”又道,“家兄今日才出去,我看也要三四天后才回来……”说着又瞥了瞥她,回头对身后两名丫鬟道,“回庄上去收拾间房,郁门主要在此小住几日。”
“是,二庄主。”两名丫鬟应了一声,便往梅花阵走回。
郁丛芳面带愧色,对着梅友月一抱拳:“今日在下实在叨扰过甚,改日二庄主若去我菱湖,丛芳定当殷情回待。”
梅友月斜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客气了。”怪不得刚才那么快放弃说服自己,原来早有打算。恐怕说服不成,她是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真是太小瞧她的决心了。
此刻远望西边,夕阳正搁在水面之上,湖面浮光跃金,一洒千里。岸旁雾烟缭绕,风吹作螺声,一片闲淡潇洒。梅友月忽道:“趁天未黑,不如带郁门主你在这湖边转转,赏各色梅花,观各类湖石,眺姑苏远景。”
郁丛芳回以一笑:“甚好。”
二人于是自此处先往北面走,相并缓缓而行。梅友月一路指点风景,神情好妙,舌灿莲花如口吐珠玉。郁丛芳对她其实有些喜欢,只要对方不将“你们俗人”挂在口上。
约摸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忽见从远处驶来一艘木帆船。只见梅友月面色稍疑,接着又了然轻笑一声,朝郁丛芳道:“家兄一日便回来,想必又是带了位姑娘……”
这时正是迎风,木帆船须得顺着潮水的流向曲折而行,故而才自此经过,再行去岸头。
郁丛芳想了想,心道这梅友月不愿出西山相助自己,不如看看那梅友鹤究竟是怎样一人?或许比传言中好许多也未可知……便对梅友月道:“二庄主,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们也回去,在下也好拜识拜识令兄。”
梅友月朝她明了笑道:“想打他主意么?”顿了顿,又道,“走吧,瞧瞧这回那可怜又幸运的姑娘长什么样。”
说着,二人便一同转身,快步走回。
二人将走近时,那木船也已收帆靠岸。从这边望去,只见先从船上跳下两名身手敏捷的年轻男子。随后,那二人便相扶着一位身穿鸦青色长袍的公子下来。再接着,是那公子双手扶下一人,少女身形、丫鬟打扮,只是脸上似是灰糊糊的,让人瞧不清样貌。
“友月……”自桥板上走下的梅友鹤见梅友月和一名陌生女子走近,便开口叫道。声音十分浅淡,面上挂有温吞的笑意。
“友鹤。”梅友月回叫一声,并不呼其兄长,语气也有些疏离。接着便将眼神转至那名少女身上,自上而下打量她,见她的衣裳十分朴旧,还有破痕及隐隐的血渍。目光稍稍一抬,又落在了她低垂的脸上,从这角度,仍看不清她的鼻眼,何况她脸上还有稍许淤青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泥巴。
见梅友月眉间似有微微的嫌弃,梅友鹤转头对那两名年轻男子吩咐道:“陈泾、陈渭,先带她下去收拾收拾。”
“是,大庄主。”那陈泾、陈渭应道,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欲领着她先离开。
“慢着,”梅友月忽的叫止,看了眼梅友鹤,眼中似带责怒,接着走近那脏污少女,“给我抬起脸来。”
许是被梅友月冷冷的语气一震,那少女双手攥了攥衣料,随即缓缓抬头,露出那张瘦小脸庞。
“哪里的人?”梅友月又问道。
那少女不语。梅友鹤道:“她不会说话。”
“哑巴是么……”梅友月细细盯着那少女,看着她的眼睛,她脸上唯一清晰的地方,里面慢慢浸润出水光,怯弱如小鹿,“哭什么?”说时又伸手一抬少女的下巴,接着往上移去,抚在她的眼角。指尖有湿腻的触感,泥巴与泪珠混在一起的湿腻……不禁眉头一皱,收回手来,“去岸边洗脸!”
那少女又低下了头,匆匆转了身,往岸边的桥板走去。
梅友鹤背着手,看了一阵梅友月,随即移开目光至郁丛芳身上:“这位是……”
听得梅友鹤的疑声,梅友月这才想起郁丛芳,回他道:“湖州刀剑行郁门主,今日来访,你却正好不在。”
梅友鹤歉然一笑,对郁丛芳拱了拱手:“郁姑娘,失礼之处,请多见谅。”
郁丛芳一摇头:“大庄主言重了……”
“梅友鹤,”梅友月打断二人客套,瞟了眼岸边之人,对梅友鹤道,“我要她做我丫鬟。”
梅友鹤一愣,目光微冷:“你丫鬟还不够么?”
梅友月笑道:“我的那些丫鬟,一个个都笨手笨脚。哑巴虽不会说话,一般却会做事得很。”
梅友鹤淡淡一哼,看了她一眼便带着陈泾、陈渭离开。
见三人的身影隐没在梅花林中,梅友月轻轻一笑,对身边的郁丛芳道:“你信她是个哑巴吗?”
“二庄主认为她是乔装的么……”
梅友月冷笑一声:“如此伎俩,不出几日,我便叫她开口说话,看看她进我山庄做什么。”
见那少女还未起身,二人亦踏上桥板,踩着轻微的步子,缓缓走近她。
梅友月开口问道:“还没洗好么?”略垂下眼看着水面,水波轻漾中模模糊糊能瞧见对方的脸庞——弯细的眉、纤巧的鼻,以及,似乎因委屈而微微撅起的嘴,映照在近旁那几株梅树的水影之下,竟然,有些许的好看。不过这些,都在她再次掬水之后一瞬随波散开。
只见那少女洗完脸后,又稍稍撩起自己的袖管,细瘦的两条胳膊上满是青紫的拧痕。也许是觉得火辣辣的痛,她将手伸进了那凉凉的湖水之中。
郁丛芳蹲下身去,伸出手轻轻将她的手从水中拿出:“等会儿给你擦些药,就不痛了……”
那少女微转过脸,看向郁丛芳去。站着的梅友月依旧瞧不见她,淡淡叫道:“站起来。”
少女闻言,便慢慢站起身来,正向梅友月站着,却仍是低着头。过了许久,她抓着衣服的手也已渐渐松开,才将目光对上梅友月去。
梅友月看着她眼里依然带着的微弱莹光,看着她明明可算白皙的肌肤,和那几道此刻被衬得愈发明显的淤青,以及,她嘴角两旁因抿唇而隐现的两点浅涡,忍不住脱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一听,抬起双手,缓缓做了一个手势。
梅友月见状,敛了敛眉:“我不懂。”
“她说她没有名字,以前的人只管她叫‘哑姑娘’……”
梅友月一愣,看向身旁的郁丛芳:“你如何会?”
郁丛芳淡淡笑道:“以前刀剑行有位铁匠也不能说话,故而在下略懂一些。”
梅友月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又问那少女道:“那姓什么总该知道?本庄主可不想每天‘哑姑娘’、‘哑姑娘’的叫,好不雅。”
那少女稍稍一愣,目光游移,只侧了侧脸。
梅友月顺着她的目光,见了水边那几株梅花,笑问:“‘梅’?”
少女垂下眼,摇头。
梅友月想了想:“‘花’?”见对方此时并未摇头,又蹙眉道,“可‘花’字大俗,取什么好?”
“‘花’字再雅不过,哪里俗?”郁丛芳笑了笑,“我看……”说着便将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我看就叫——”
“花笑梨,如何?”
郁丛芳话未出口,梅友月便已问道。只见她对少女微微一笑:“星靥笑偎霞脸畔,傍有梨颊生微涡……我觉得这世上的笑容,全被你两个梨涡占了。”
那少女听着,浅浅一弯唇角,一双梨涡比之前抿嘴时更加清晰。她苍白的脸,似乎也在此刻变得明艳而绮丽,与天边的晚霞一时同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