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梅子青 ...
-
厉青锋是秦朗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外人。
大概是在厉青锋降生后不久,秦太太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将为人母,欣喜过后,难免紧张,还有一点对随后将到来的日子的好奇。隔壁小青锋哇哇的哭声霍然响起,秦太太猛然意识到,自己将要走的路,厉太太刚刚经历过,定然经验十足,平时随便聊聊多多取经,定也可以使她获益良多。
于是可以这样说,毫无自觉懵然无知的小小青锋是牵引秦朗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之一。
秦朗出生后,小区里难得有年龄靠得这么近的小娃娃,加上秦家与厉家素来交好,所以秦朗和厉青锋,几乎是相伴着长大。虽没到共用一个奶瓶,同穿一条裤子的地步,但却真的是吃一样的奶粉,玩一样的玩具,甚至连上医院检查身体,都会一起去。
时光匆匆,两个手足乱舞的小娃娃渐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再渐渐,长成了男孩和女孩。
而这个男孩和这个女孩所有的世界,开始变得不同起来。
秦朗变得很忙。她要学书法,每天端坐在暗沉沉的樟木书桌前临帖。开始是米字格本,一张张撕下来,写完就晾在旁边,待墨迹慢慢洇干。后来换成宣纸,一望无际的白渐渐着了墨,动作行止间带起的风,让墨香微微地弥漫飘散。
除了练书法,还要背唐诗。上下两册的《唐诗选注》,封面古朴,书名的字是竖写的行楷。书中除了白便是黑,密密麻麻的字,有时一首诗便有好几页注释。厉青锋曾好奇地翻过,看到之后只能对秦朗瞠目结舌。
不止如此,秦朗周末和假期还需要参加奥数班,学习于同龄的学童来说相对艰深的数学知识。
而秦太太不希望女儿变成书呆子。为了培养她的气质,斥资买了一架电子琴。秦朗叮叮咚咚地敲击着琴键,将一阳指神功使得出神入化。秦太太将女儿送至少年宫,满心希望再培养出一个音乐家,结果钢琴班的老师不无遗憾地告诉她,秦朗一点乐感都没有,根本不是可造之材。于是,秦家的完人养成计划终于受挫。
至于厉青锋,也变得很忙。当汽车、飞机玩具模型不能再满足他,他找到了另外让自己满意的玩意——自行车,从一个伪操作者,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操作者。辅助用的两个小轮子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遗失,他踩着两个轮子的小自行车在马路上纵横驰骋,但觉风生水起。在路上遇到同样不安于室的小男孩,就一起呼朋引伴四处淘气。爬树、打鸟、摸鱼、遛狗、捉青蛙、射路灯罩子、抽空草垛子……所到之处,直如蝗虫过境,一片狼藉。为此,没少挨了父母的教训,却总是屡教不改。上了学之后,虽然头脑灵活,却总是不肯用功,顽心极重。上课敷衍了事,下课调皮捣蛋,让人十分头痛。每每又惹出了什么祸事,厉太太真恨不得他不是自己儿子。
然而即使各自的世界开始不同,这两个青梅竹马的小朋友,却有一个共同的兴趣,就是看电视。手拉手地放学回家,头对头地蹲在秦朗家客厅的小几上做作业,一到6:00,统统把笔丢下,并排坐在小椅子上看电视。《小龙人》、《葫芦娃》、《奥特曼》之后,又眼巴巴死皮赖脸地看一会儿武打片,直到各自的父母把他们都摁到书桌边。秦朗会接着安静地学习。秦先生把看电视当作对女儿的犒赏,秦朗却觉得是动力,为了那每天的一两个小时,她可以忍受其余十多个小时的枯燥生活;而厉青锋却犹自热血沸腾,做起作业来心不在焉。然而若不让他看电视,他会一整天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折腾个不休,因此厉家家长与儿童只好每人各让一步,电视可以看,作业也要好好写。
就这样相伴着长大,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厉太太羡慕着秦家小孩的乖巧懂事,秦太太称赞着厉家小孩的活泼逼人。这样交错着的生命,镶嵌着的生活,相互注视着的日子,竟然有一天,断了。
事情源于秦朗的外公周先生。
周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在C市小有名望。周老先生共有二女,长女即秦朗的母亲,嫁予秦先生;次女离家万里,远在A城做科研。某次体检,周老先生被检查出患了肝癌,已至晚期。秦朗小姨力主将周老先生接至A城医治,希望倚仗A城更高的医疗水平更长的延续周老先生的命。生老病死,都是无可奈何的事。秦先生秦太太事业都在C市,不能轻易丢弃,故商定由周老太太陪伴着周老先生在A城治疗,秦先生一家得空便去探望。结果在秦朗这里起了变数。周老先生是秦朗这一生最尊敬和爱戴的人,要与他分开这么远,还不知道会有多久,秦朗心中万分不舍。再加上年幼的秦朗对心中对死亡模模糊糊而渐渐形成的印象,心里着实恐惧是否不会再见,于是竟坚持着要跟着去。秦先生这些年事业顺利,很大程度上是仰仗于周老先生这个老丈人,心里不是不感激的。秦朗要表孝心,他当然高兴,只是却担心她的学业。直到小姨解释A城的教育水平绝不比C市差,秦朗也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耽误学习,秦先生和秦太太才终于答应了。
这一去,就是一年。
A城的医疗水平,果真是比较高。本来周老先生在C市诊断出来大概还有七个月的命,结果到了A城,再加上周老太太及小姨秦朗的悉心照料,延长到了十个月。秦朗恪尽孝道,放弃了雷打不动的电视,一得空闲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周老先生。端茶递水,打理床铺,清洁通气,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周老先生精神好的时候,陪着散步、聊天,不露一丝哀戚,没有丝毫不耐,还要安慰开解得知周老先生病情日重而在背后偷偷抹泪的外婆,在借读的学校也从来没有什么事需要麻烦到本就已经很忙的小姨。那一年的时间里,她似乎一下子成熟起来,腰板挺直几乎可以支撑起一切。这种过早的坚强的姿态,本身并不正常,可是父母亲戚,却都众口一词地称赞,而没有人注意到,这坚强背后是怎样的真相。
四年级快开学的时候,厉青锋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秦朗。没有她的这一年里,一开始很不习惯。不习惯有人见了他就问:“秦朗去哪了?”;不习惯放了学,排着队出了校门,下意识地向后伸出手,却不再有手伸过来牵着他;不习惯身边没有人一起端着饭碗看电视;也不习惯,隔壁再没有叮叮咚咚的电子琴声了……可是八九岁的小孩子,既多情,却也无情,再怎样的不习惯,过了一段日子,也成了习惯,何况,厉青锋的世界里,秦朗并不是唯一的伙伴。他照样呼朋引伴,学习照旧,玩耍照旧,捉弄老师和同学,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只是渐渐不怎么看电视,几乎不再看动画片和武打片,倒是迷上了踢球和溜冰。
有一天踢完球回家,厉青锋满头大汗,身上也脏兮兮的。刚踢了鞋子进门,就听到母亲喊:“一身臭汗,快去冲一下!朗儿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一堆东西呢!”
再次听到那个称呼,厉青锋竟然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秦朗盈盈地站起,微微一笑:“怎么,不记得我了么?”
视觉与听觉同时印证思维,厉青锋惊喜异常,上前一把抓住秦朗的手:“呀!是你回来啦!”
秦朗却没有答话,目光落在厉青锋的手上。厉青锋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双手脏污,也不知在哪沾到的泥土和灰尘,急忙松手,闪身进了浴室,声音透过墙壁传出来:“我先洗个澡,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然而冲去汗水与尘土出来,真正面对秦朗,他却有些手足无措。一年的时间不是很长,却也不短,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是他有限生命力的很长一段岁月,而且儿童所有的世界千变万化日新月异,分开这么久,原来那么熟悉的人反而不由自主地变得陌生了。
暑假的最后几天,厉青锋不得不赶在时间的尾巴上拼命写假期作业。秦朗很少再来串门,估计又是把她有限的生命全部投入到无限的学习事业中去了。所以这两个小朋友相聚的时间寥寥,门庭相邻,居然难得见上一面。
一切到了开学后似乎又恢复原样,然而却有什么,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原来的模样。
还是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却不再手牵着手,两个人各自为政,一路上基本沉默无话。厉青锋本来是会神采飞扬眉飞色舞的,然而对着一个几乎永久沉默的伙伴,再好的兴致也会枯竭。秦朗通常是很敷衍地对他说“嗯”,然而自顾自地走路。有一次他实在气不过,立定在原地想要她来哄回他,然而秦朗却是云淡风轻恍若无觉地走掉了。
厉青锋为此很是冷落了秦朗几天,秦朗却像是没事人一般,一点都不在意,让他觉得很是没劲,也就不再继续费心思冷落。秦朗还是泰然自若,自然不会受宠若惊如遇隆恩。
如是再三,厉青锋耐性告罄,终于真正被惹火了,下定决心不再理会那个做错事而毫无悔意的人,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从此拉开了帷幕。
恶言恶语,打架互殴,这是最下等的报仇;不理不睬,相对无言,则是中等的手段;而厉青锋同学却更高明,不屑于这样的伎俩,而决定要从根本上全面打败秦朗,让她不得不仰视自己。
上天也如了他的愿。本来秦朗身量比他稍高,整队排列的时候都站在他后面,而如今,他的位置一格一格地向后挪。本来就不大的身高差距,很快就被他拉平,迎头赶上后还要大步前进,目光水平注视之处,从秦朗脸上渐渐上移。
身高上的成功,给了厉青锋无限的信心。他兴致勃勃地去参加书法班,杀气腾腾地练着书法。某次校内的书法比赛,他竟然得了个二等奖。厉太太欣喜万分地把奖状捧在手心日日摩挲,并谆谆鼓励儿子要再接再厉开创未来,但厉青锋却再也不肯去书法班了。原来获二等奖之后不久他便得知,秦朗参加C市的书法大赛得了一等奖。老师把鲜红的荣誉证书颁给她的时候,他决定那鲜艳欲滴的红色在肆意而张狂地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书法大计看来不成,厉青锋转而开始啃书本。认真地听课,写作业,一段时间下来,发现原来学习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原来,要受到表扬也是轻而易举;更原来,老师虽不至于像对秦朗那样对他慈眉善目眉开眼笑和颜悦色,但有时也可以很温柔。
更值得欣慰的是,他也居然成了传说中的榜样。从前从来只有听父母说,邻居家的小孩怎么怎么样,如今逢年过节亲戚串门的时候,居然会有叔伯姑婶拉着他教训比自己更小的小萝卜头:“要是你有你青锋哥哥一半的本事,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感觉于他着实新奇,也着实美妙,他呵呵傻笑了好几天,幻想着有一日秦叔叔秦阿姨对着奴颜婢膝的秦朗赞他:“你看看青锋,人家就是比你强!”
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或许,老天倒真是厚待他的,终于有一次,他以一分之差险胜秦朗。他满心欢喜地要跑到秦朗面前去,准备大方地原谅她从前对他的所有轻慢,结果却在墙外听到了秦家父女的对话。她平平静静的回答,漫不经心的态度,当即让他犹如遇到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口里心里都是一种难以排遣的郁闷。
可是好好读书倒是坚持了下来,从此跻身为好学生行列,渐渐地脱去了从前淘气顽劣、调皮捣蛋的稚气,渐渐沉着和稳重起来。这一来,再看秦朗,倒是渐渐地觉出有些不同寻常来。
从前的秦朗是文静,现在的秦朗却是安静,甚至是沉静。常常会走神,偶尔发呆。少有情绪激烈的时候,看似很温驯,然而实质却是懒慢。可是厉青锋却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会从来没有人看出这点来。
这样松散的一个秦朗,却也有锐利的一面,有着犀利的眼光,一针见血的评论,干脆果断的作风,干练利落的谈吐。那样的她,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却都与原来不同。
越看,发现越多,也越心惊。他觉得非常奇怪,秦朗父母怎么会与她日日相处却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也难免为她抱屈与不值。除了抱屈与不值,还怀着隐约的担忧。然而那时的他,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可以预见将来会发生怎样的事,只是心里偶尔会出现一鳞半爪的蛛丝马迹,以致于后来,事情的演变,他虽然觉得让人难以接受,却也觉得那是一种必然。
然而现在,他只能默默地注视着秦朗,很想狠狠地摇晃她,质问她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秦朗究竟怎么了。
然而终究是没有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