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不易居 ...
-
外婆说:“人家岚岚都在生小孩了,你连做饭都不愿意!”
她脸色未变,一派平静,说:“嗯。”
其实心里却在嘲讽地想:这是什么逻辑?不做饭的人,照样也能生小孩;再说,她从未说过她不愿意做饭的话,只是每次进厨房,都觉得无从下手罢了。但是,他们让她做的事,像买菜、择菜、洗菜、切菜,她都听话地去做了,从来没有推托过。只是因为没有进行最关键的一步——烧菜,就这样把她所做过的事全都抹煞了吗?
妈妈说:“妹妹,觉得这件衣服怎么样?”
她把眼睛投向衣服的方向,面不改色地说:“嗯。”
其实心里却在厌恶地想:衣服么,不都是那个样?不过颜色居然又是大红色。上一件,上上件,再上一件……好像最近五次买的都是大红色。像血一样的颜色,看着就闻到一股腥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
衣服买回去,她在第二天的时候穿了一次,接着就离奇失踪了。
爸爸说:“女儿啊,我听说这次考试青锋比你多得了一分,你怎么这么不当心,一下子让他超了上去?”
她的眼睛就像一潭静止的湖水,平平静静地说:“嗯。”
其实心里却骂开了:他妈的,你以为一直考第一多么得容易?几百分之一的概率,能每次都落在你身上吗?你自己混了这么多年,怎么没有混个主任啊,或者部长来当当,反而一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兵?
XX说:“……”
她说:“嗯。”
其实心里却在想:……
最好笑的是有一次,青锋愁眉苦脸地找到她,可怜兮兮地问:“朗儿啊,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她居然也条件反射地说:“嗯。”神情还煞有其事,无比认真,让人觉得这肯定是她在理性条件下作出的回答。
青锋当时的脸上就像是开了颜料铺,五颜六色地煞是好看。那一段时间青锋看到她就绕道而走,省得被更加讨厌。许多年之后当青锋添油加醋地说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秦朗表情疑惑,却依然只吐出一个单音节字:“嗯。”青锋当场哇哇大叫起来:
“姓秦名朗的,你给我解释一下,你这个‘嗯’是什么意思?”
秦朗淡淡地看着他快失去理智的模样,居然毫不懂得收敛,斜乜着他说:“‘嗯’就是‘嗯’的意思。我记得你小学语文好像学得蛮好的,居然连这个都不懂?”
青锋作哭妇状:“天哪,你到现在居然还讨厌我!我居然一直被讨厌到现在!呜哇哇……”
这次秦朗倒是没有再火上浇油地说一声“嗯”。她的心思悠悠地转开。
多少年了,她一直在对着别人说“嗯”。“嗯”,表示赞同的一个字,从鼻腔里直直接接地哼出来,甚至不需要用到嘴唇和舌头。这一个字,就好像是……直接从心里飞出来的一般。
有谁知道,当这个字真正从她心里飞出来的时候,她是经历过多少次的训练,才终于成就了这样的条件反射?
条件反射。是的,她几乎从来没有完全同意过什么,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条件反射。
她叫秦朗。
她是所有人眼中的骄傲。骄傲的底气,来自她的成绩优秀。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遇到不会做的题,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只有极个别的几次被青锋拉下榜首之位。家中辟了一间小室,父亲兴之所至,大笔一挥,写了“功德室”三字,装裱起来挂在门口。她从不轻入。只是父亲性喜炫耀,每每在家中来了客人,都要拖着她领着客人参观。她每每困窘地陪着,承受着客人略带酸意的目光,却从不吭声。看着门板上挂着的三个醒目的大字,常常觉得刺目。微眯起眼,或者干脆转过头去不看。她会微微酸楚地想:其实,叫“太平间”才是真正合适的吧?贴满墙的奖状,玻璃橱中陈列着的荣誉证书和奖杯,真正能够反映的,只是她那些逝去的青葱岁月。只为了他们殷殷期待着的这些没有生命的尸体,她被迫放弃了生命中最明媚的阳光,最灿烂的季节,最青翠的绿意。那些天真,那些笑意,那些童趣,伴着她的泪,都在她日复一日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的沙沙声中,就像荣誉证书那样,不管原先被包装得如何鲜红欲滴,现在却在日复一日的风霜中,褪色憔悴。终不见原来的风采。
父母是很以她为喜的。这个女儿,从小就乖巧懂事,不需要他们挂心。青少年时期的叛逆期,似乎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她安安静静地读着书,轻轻松松地得着奖,乖乖巧巧地听着话。对于他们来说,有这样的女儿,就足够了。
倒是外婆,在人后,对她有诸多的不满意。外婆是传统的家庭妇女,不识几个字,会很高兴自己有这么个拿得上台面的外孙女,却对她的不会做家事很是愤恨。她不会明白,也不会知道,她的那些比较,那些奚落,和那些自己都没有觉察出的嘲笑,在她外孙女敏感骄傲的心中,留下了怎样巨大的阴影。那些,曾经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听到了所有人的赞美。师长夸她聪明、懂事、有教养,同学夸她善良、和气、乐于助人,媒体说她是个楷模,是个典范。可是,只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夸奖过她,甚至……也从来没有喜欢过这样的她。
这个人,就是她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其实在她心里,住着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会在自己微笑着说“嗯”的时候,在心里不依不饶针锋相对地反驳;会在做题的时候分出心思来研究手掌中的纹路;会在自己丧失原则丧失自我乖乖被摆布的时候怜悯地叹息;会在自己得到荣誉得到推崇时冷冷地笑……
这,算是惩罚吗?是不是上天为了惩罚她得到太多荣宠,所以在她心里种下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这个自己依然骄傲,却有一种愤世嫉俗的恨和漫不经心的懒。她叛逆,轻蔑,淡漠,冷峭……她有一双浮在不知名时空的眼睛,带着怜悯,带着讥嘲,清清冷冷地注视着那个不思反抗,傀儡一样的自己。
上天是不公正的,她想。明明主要不是她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但是,惩罚,竟然是落在她身上!但是,后来,她终于明白,这样的惩罚,居然是那样令人心寒的狠,而且准。每个人,居然都是罪有应得。
其实,这一切,真的是不能怪她。
当初她还在秦太太肚子里的时候,秦先生就早早地开始给她取名,好使得她一生下来就能及时地在户籍上添上大名。但是,秦先生终于在取名过程中证实,中国人的祖先,确实是伟大的,居然造出了那么多的汉字,让人难以取舍。不像那些外国人,随随便便地取个名字,懒一点的,甚至直接拿长辈的名字来套用。中国的取名,是一项艰巨的工程;而中国人又是何其伟大,人口数目最多的国家,居然每个人都落实了一个名字。
需要原谅的是,随着秦太太分娩的日子渐渐到来,而秦先生竟然还没有想出一个切实的名字来迎接他即将到世的孩子,这使得他很苦恼。当产房嘹亮的哭声响起,秦先生烦躁地敲着脑壳,他无意识地望着窗外,许久才意识到窗外是朗朗的晴空。他忽然就觉得,其实可以叫“秦朗”,晴朗的谐音(苏南地区,秦和晴的读音相似)。而且,朗这个字,不论男女,都是合适的。当下秦先生一拍惊堂木,在孩子被抱出产房之前一锤定音,此案就此成立,不得翻案。
可怜的秦朗,注定一出生,就落在一个独断专行的环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