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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之白鲥 ...

  •   对于一个诈尸又失忆的人来说,首要任务自然是搞清楚自己这具身体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其次自然是在完成首要任务的同时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朝代,什么地点。
      不过很遗憾,这两点小夭都不能回答。
      按她的解释,一个在深山老林里修炼了上千年的妖怪,又如何得知今夕是何夕,今日是何年呢。于是,很自然的,她也不可能知道淇生是谁了。当然,这并不排除她是故意不与淇生合作。毕竟,这并不是没有依据的。
      比如,就在淇生询问完此事后,某妖就曾用心险恶的说道:“其实子虚镜的回魂术可以看到人的过去,不过,你是子虚镜的主人,子虚镜的术法对你没用。”于是某人的小心肝,便飘飘悠悠的飞上了九天,然后又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然而,淇生从小就是个不太依赖旁人的孩子(当然也要有人可以依赖才行),所以自是不会太强求小夭的帮助。既然不知道,那就试着去找答案呗。这是淇生信奉了多年的教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一人,一妖,一面镜子,便逆着溪水找了上去。
      毕竟,淇生是从溪水上游飘下来的。
      不过,就像并非每一次的实验都能成功一样,每一次的尝试也都存在着失败的可能。
      很不幸,淇生的这一次探索,似乎就没走在成功的道路上。
      三天的徒步跋涉,除了森然峭壁,和美不胜收的丛林风光,几乎再没看到其它东西。是的,连一个人都没有。最终,淇生在用“一无所获”总结了这三日的行程后,放弃了沿溪寻迹的打算。
      既然沿着溪水找不到任何线索,想来,这具身体应是一具弃尸了,那么,当务之急,则自然是走出去,找个有人的地方,看看这是哪朝哪代才对。

      事实证明,前方是绝路,希望在转角,这句话,绝对是句真理。
      就在淇生改道后不久,她总算碰到了醒来后的第一个人,虽然只是一个半死不活昏迷不醒的人。但至少,也算是见到同类了。
      幽幽的月光洒下树林,一张俊美的脸庞皎皎的映在月辉之下。
      淇生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小夭,他是不是死了,我摇了半天了,他怎么还不醒?”
      “是快死了。”海夭的声音在一旁冷冷的响起。
      她和淇生刚到此处,就听到某人一声尖叫,继而便朝着不远处一个躺在地上的身影扑去,接着就是又摇又拍又叫。以小夭的眼力,一眼就看出那人是不行了,就剩了一口气,八成是心里不甘,所以迟迟不肯咽下,但想醒来,怕是已经不能了。
      “小夭,救他,快,救他。”淇生骤然开口,显然已从方才的震惊中缓了过来。
      “就留了一口气撑着魂魄没散,看来已是躺了一阵子了,这会儿,怕是药石无医了。”依旧是冷冷的语气,不过还是多漂了某人一眼。说起来,这还是小夭第一次听淇生这般急切的说话。
      “药石无医?那法术呢?你不是妖怪吗?”
      “要是用药,还能勉强算在你第一个愿望里,用法术么……”
      “能救就动手,我不是还有个愿望么?”淇生断然截住她的话,语气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夭抬起眼,第一次郑重的道,“你就剩这一个愿望了。不过是个路人,连是好是坏都不知,你想清楚了。”
      淇生淡淡一笑,抬手抚上颈上的坠子,又恢复了方才的慵懒,曼声道:“现在怕是没时间判断他是好是坏了,更何况,断言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怕我是没这个资格。所以,动手吧小夭。”

      少年睁开眼时,看见的是木床上飘飘荡荡的帷幔,这让他多多少少有些疑惑,扭头看看四周,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张小柜,空空的四壁挂着一副山水泼墨,俨然一副客栈厢房的模样。
      谁?谁救了他?
      少年正想要起身看个究竟,却听“吱呀”一声,门已经自己开了。一个身着紫色纱裙,面罩白纱的女子,执着一只白瓷碗,走了进来。
      “醒了?”女子含笑问道,声音清淡飘渺。
      “你救了我?”
      “算是吧。身上还疼么?可能还有些虚弱,喝了药,明天应该就能下床了。”说着,女子已将他扶起,顺手递过手中的药碗。“乖,快把药喝了。”
      少年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久久不语。
      “怕苦吗?”女子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接着莞尔一笑,将瓷碗放到少年手中,霍然起身去了屋外。眨眼工夫,又捧着一个小碟走了回来。“快喝吧,这里有蜜饯。”依旧是女子笑笑的声音。
      少年没再答话,端起碗,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女子已笑着将蜜饯捧到了面前。少年身体一震,旋即红了脸,结巴着道:“不,不用了。”
      女子看看手里的碟子,一耸肩,轻笑道“我也不喜欢甜食。”说着便随手将碟子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当两个陌生人在一起时,尤其当两个各怀心思的陌生人在一起时,沉默往往会成为他们对话中的主题。
      比如现在。
      少年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不知道是该先谢她的救命之恩,还是先问清楚,她是不是对自己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想到这里,少年倒是松了口气。多年江湖生涯,早练就了一副警惕的性子,而今被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救了,难免心中狐疑。可,如今的他还有能让人图的呢?
      想到此,少年终于恭敬的开口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实无以为报,唯有贱命一条,还望姑娘笑纳。”
      女子听到这话倒是一愣,旋即笑道“哪,哪里要的了你的命啊。我看着就这么像施恩图报的人么?”
      话说这少年昏睡时,淇生就用银镜的回魂术,看了他的记忆,虽然还不知道这具身体的正主究竟是谁,但时代什么的也总还是搞清楚了。至于这孩子么,也不知他上辈子得罪了哪路神仙,竟得了这么个悲催的命格。从记事开始就孤身一人四处流浪,风餐露宿,缺衣少食自是不在话下,等到好不容易拜倒了,仅次于江湖三大门派的露华门门下,却因为毫无背景,以及这睚眦必报的孤傲性格,而屡遭同门排挤。学艺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出门办事的机会,本想着好好表现,而多赢些师门的关注,却不想,遇上了游荡江湖的毒王,硬说他经络奇特,是试毒的天才,硬生生给绑了去。整整两年,受尽各种毒物折磨,才杀了毒王,逃了出来。可,好不容易回到师门,却因他在毒王那里学了用毒,又差一点被逐出了出去,而师门中,则也因此,个个视他为洪水猛兽。待他硬生生捱到十五岁,好不容易可以参加武林大会,哦,据说所有满了十五岁的武林人士都会有资格参加武林大会上举行的试武比赛,算是给所有武林晚辈一个展示的机会,从而赢得相应的江湖地位。
      这家伙命不好,资质不差,可才到第二场就碰上了死对头——所谓死对头,就是能力差不多,可脾气就是不对盘的人。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样两人碰一块,自然是雷声滚滚,火花四溅。他受了对方几句激,又是这样一个不讨喜的臭脾气,结果手下失了分寸,眼看要输,心中一急,便用了毒。本来嘛,这大会上并没说不让用毒,只是会用毒的人一般,不是不屑,就是要保密,故而这会上还真从未有人用过毒,但要是严格说起来,也怪不得他什么。可偏偏他手下的太狠,不但伤了对手,而且还伤了观众,而最最重要的是,这中毒的观众中,偏偏还有一位,正是武林三大门派,本此大会的东道主——北鹿剑阁,阁主的小女儿,而他又偏偏只是一个无名无姓,且颇不受器重的江湖小字辈。结果可想而知,短短一日之内,便颁下了江湖追杀令。可怜这天地之大,竟无这小子的一块立锥之地。于是,才有了之后,淇生在树林中的所见。
      当时,淇生看他只是腿上流了很多血,还想着没有性命之虞。却不知,他是被人废了双腿,一掌打在心口,震碎了内脏。亏了遇上淇生,不然,真不知,是不是要爬着进地府呢。
      如此看来,这倒真是个被天地背弃的人,于是,淇生到真觉得救他救的很值了。毕竟,一盆水里倒进一杯水和一只空碗里倒进一杯水,两者的效果自是大大的不同,更何况,这多少也算得上是件和老天爷作对的事,在淇生看来,这便是很值得骄傲的。于是,她不但救了他,而且打算帮人帮到底,于是,在淇生的坚持要求下,还在昏睡中的某人便被换了一张脸。于是,便有了淇生现在内心里的踌躇不决。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对方。难道说,她一个激动,便私自给他换了一张脸?
      “你觉得,被人追杀的人,逃出生天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半晌之后,淇生终于问了出口。
      “杀了所有认识他的人。”少年毫不犹豫的答道。
      唔,够狠。不是追杀他的人,而是所有认识他的人,不但解决了追杀,还断了后顾之忧,虽说有些狠厉的近乎灭绝人性,但若是出自他的口,倒也情有可原。不过么……“这个对你,好像行不通。”淇生看着少年,轻轻一笑,道“整个江湖都在找你,你杀得完么?更何况,杀人时总还是会留下些痕迹的吧,别人没杀光,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少年身子轻轻一颤,顿了顿,答道“那就用易容术。”
      “唔,好主意。不过,你会么?”淇生看了看少年,接着道“况且,这易容么,还是有破绽可寻的,你不能天天都带着那张面皮,别人也可以摘下你的面具来瞧瞧。总之,还是有风险的,你说是不?”
      少年身子又是一顿,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却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淇生眨眨眼,对着少年又是一笑。“别担心,我有更好的办法……我给你啊,换了一张脸。”还好,这孩子方才并没想到什么恶毒的诡计,不然,淇生到真要在想想是不是要把他的脸再换回去了。她可不想当那个救蛇的农夫。
      少年听到淇生的话,却是彻底愣住了,半晌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淇生猜想,是自己把人吓到了,于是赶紧安慰道“你别急,你现在这张脸,比以前那张还漂亮,不信一会我拿镜子来给你照照。再说了,你以前过的,怕也不是什么好日子,换一张脸,从头开始,做你想做的人,过你想过的日子,不好么?你想……”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指尖陷在皮肉里,她忍痛的一个哆嗦。
      “你,你……”她不知说什么好。
      而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定定的看着她。
      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漫漫长路,饥饿、贫穷、猜忌、利用、背叛,该尝的他都尝了,可唯独没有这一样——关怀。
      没有人在意他想什么。没有人在乎他要什么。十五年的光阴,该吃的苦他都吃了,该受的罪他都受了,可竟只换回一个不得好死的结果。师父、同门,所有昔日的故人,竟是眼睁睁将自己推入死亡的凶手,而这个陌生的女子,却救了他。
      “你想要什么,说,你究竟是谁,你想要什么?”他无法自抑的摇晃着面前的女子。如何接受,如何接受她救他只是一时好心什么也不图?如何接受毫无防备的站在人前?又如何十五年来练就的一副铁石心肠就这样的土崩瓦解?不行,纵然救了他的人也不行。
      他的手,不自觉的收紧,直到泊泊的血流浸润了指尖,他才蓦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掐进了她的皮肉。
      他伤了她。
      他愣了愣,肩膀一颤,终是松开了手。接着,他的身体却就着刚才的动作,霍然的僵住了。
      “不怕,不怕,都过去了……不怕,不怕,都忘了吧……”女子拥着少年,轻轻的拍着他的背,嘴巴里喃喃的念着,像是在哄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孩子。
      她?
      ……
      终于,终于,铁一样的心防裂出了长长长长的缺口,坚硬的堤坝轰然倒塌,泪水随着奔腾的潮水汹涌而来,顷刻间,浸染了女子烟紫色的罗裙。
      他的手,终于抱住了她。“啊……”少年无望的呼喊着。忍耐了多年的绝望,终于在这溃不成声的语调中,冲了出来,又在女子呢喃的低语中,消散在了空中。
      是救赎么?他苦等多年,却从未握住过的救赎,竟然,竟然在这一刻拥住了他。
      他紧紧的拥住这个伏在他怀中的女子。竟然是她。是她将明亮的光照在了他的身上,是她将温暖的泉引进了他僵冷的内心,是她伸出手将他拉出了深沉无望的泥沼,是她,是她。他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拥着绿树一般的,紧紧的,紧紧的拥住她,纵声的嚎啕了起来。

      日光穿过窗棂,静静的投在床头的帐幔上。许是哭的太用力,许是药起了作用,少年已经沉沉的睡去。淇生懒懒的坐在床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床头的木板,视线则时不时的扫过少年苍白的面庞。
      救他回来时,多多少少也是沾了这张脸的光,俊秀的眉目,用流行些的话来说,那叫小正太,用经典些的话来说,那叫美少年,可自此淇生用“救人救到底”的理由,逼着小夭给他换了张脸之后,这张脸就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了,那就是:妖孽。
      这样的一张脸,宛如竹林间穿行而过的清风,宛如山峦间飘渺无踪的流云,宛如寒潭中皎皎如洗的月华,宛如深涧中垂挂九天的银瀑。美得可以与海夭的脸相媲美,却又不曾失却了男子的英武之气,唔,这要毁了多少无辜的少女心啊。
      出于好心,淇生倒也提醒过海夭,能不能再给他换张脸。可小夭的回答是,她记得的脸,就这么一张,要有别的,她早给他换了。于是,所以,这少年的后半生便只能顶着这样一张祸水般的脸了。
      “小夭,给他起个名字吧,他以前的名字应该是不能用了。”敲着手指,淇生旁若无人对着手中的镜子自语道“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殊異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唔,小夭,你看叫他洳桑怎么样。”
      空气中依然是一片沉默,随着飘荡的帐幔,袅袅着散开。床上熟睡的少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一言不发的看着床边的女子。
      “哦,醒了?你,你听见我刚才的话了?”淇生试探着问,如果别人因此给她扣上好色的帽子,她至少也要辩解两句的。可躺在床上的少年却好像是刚刚睡醒,仍旧是一脸朦胧的看着她。唔,看来什么都没听到。于是,淇生放了心,将手中的镜子在少年的面前晃了晃,道“你看,你的样子已经变了,既然是新生,倒不如把名字也换了……嗯,我觉得嘛,洳桑倒是个不错的名。春发,夏荣,秋落,冬枯,可待到来年的春风一吹,这桑树又会发出新芽,长一树的绿叶,跟新生的似的。所以,我觉得这洳桑么,是个好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淇生一脸诚恳的看着少年,见他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终是松了一口气,对着少年莞尔一笑,便起身去准备吃的了。
      “洳桑。”闭合的门内,少年默默的念着这两个字,唇边噙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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