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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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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林流转出来,又是几日后的事了,浓雾止步在了森林边沿,沿着溪流向前行,到了一座隐蔽的山谷,里面有成海的梅花和修竹,小径尽头是一座黑色的木楼,有龙钟老人在楼前篱苑下品茗,煮沸的茶水飘散着浓郁的竹香。
在以为几乎走投无路时,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人沉疴已久,药石无医。
在中堂孔子尊位前,戚姒正式拜了他做老师,实际她更多唤他做干爹。半年后,她不过从老师那里学成一半工学,干爹就仙逝了。
她以为她找到了安宁的生活,她以为可以放下仇恨了,如果娘看到她此时的单纯快乐一定会原谅她的。
不不不,娘亲其实一直在注视着她,并且消除了所有让她意志消沉让她打消复仇念头的障碍。
将师傅埋在了屋后竹林里,她不曾知晓师傅的名字,于是墓碑上篆的是戚姒之师,没有师傅的小楼她不敢独自呆着,在冢前蜷缩了一夜,夜凉如水,风像名家手下削铁如泥的刀。
强迫自己收拾心情,拾缀了几样衣物出谷。
来到一座小镇上,换作了男子装扮,进了一家酒肆进食,旁边桌是几个江湖装扮的男子。
其中一人拍着桌子说:“荏苒阁实在过分,这次竟与官府合作一起打击武林,半年前还灭了戚家庄一百多人口,像这种血腥冷酷的邪教势力人人得而诛之!”余几人也是纷纷附和着,又慑于荏苒阁的手段和势力,武林其他门派不敢轻举妄动。
戚姒放下食箸,出山谷已有一月,却丝毫不闻曲贤与其妻的丝毫见闻,但听他们所传递出的荏苒阁的消息,心中渐渐清明起来,一个计划成形,当下也不在踌躇,便赶往戏云谷而去。
戏云谷在江南之地,四季宜人,姹紫嫣红,荏苒阁便立此中。她表现着一颗诚挚之心,终于被收入门下。
自进阁后她就给自己换了名字:吾慈。
吾慈,是我慈悲善良。
在戚姒心里吾慈就是无慈,她杜绝着慈悲善良。
那段苦无语诉说。同门师姐的欺负,每日浆洗不完的衣服与做不完的杂活,双手洗的流血,伤疤还未好就又裂开了,每日的饭食总是吃不饱的。晚上只睡两个时辰,经常胃痛的筋挛,牙齿死死咬着散发着霉味的潮湿棉被,眼泪狠狠的压在眼眶里。
在两年来她受的苦总是深刻记印着。静息给了她五耳光,打的她嘴里的血喷溅出来,脸颊肿了一个月,她不能反抗,而原因只是因扫地时扫帚碰到了静息的裙角。九慕让她洗的衣服本就有个洞,无奈就是怪着是吾慈弄破的,在大冬日将她倒吊着扔进井里,提起来再扔,如此反复……此类事件不胜枚举。
清水里倒映出来的五官越来越动人心魄。在两年来苦痛的日子后,她终于握住了一丝希冀!
在给阁主送膳食时,被阁主钦点进入高层弟子中学习武艺,并成为阁主贴身侍婢。
阁主是个三十多岁风姿绰约的女人,面对着仇人,吾慈不能轻举妄动,只见手心肉里全是深浅不一的指甲印,无一不是丑陋让人作呕。
她的命,都是她的命呵!
窗外沥沥下着雨,阁主倚在榻上,慵懒而妩媚,嘴里慢嚼着吾慈剥皮后送至嘴边的葡萄。
绣着映日荷花的执扇轻轻的摇动着。
“吾慈,你家住何处?”散漫的开口,却让吾慈心中一颤,思绪早迷迭了。
“回阁主,吾慈是荆楚人。”努力控制着情绪,将僵硬的动作掩饰过去。
“家中境况如何?”
“回阁主,吾慈自幼丧父母,寄养在舅舅家中,两年前舅舅贪慕一富商给出的礼金,想将我嫁于那富商的痴呆儿子,我不从无用,只得从家中逃出,因听闻了荏苒阁就此来投奔,荏苒阁里的姐妹都是极好的的,阁主更是观音大士化身……”
“好了好了。”阁主挥手打断她,“你这张小嘴倒是越说越离谱了,这还有十分的葡萄不如填一填你的嘴如何?”
吾慈心中一惊,慌忙跪下直磕着头,泣不成声的道:“阁主饶命,吾慈再也不敢了,吾慈以后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句。”
阁主并未梳髻,只是用绸带将发挽在胸前,凝视着窗外激打的雨花,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不过是个可怜人罢。”
阳春白雪,绿萼浮香,绿竹送风。
曲贤猎兽回来,杨娆将折摘下来的梅灌进竹节制成的花瓶里,然后迎向刚回家的曲贤,细细拍落他肩头落积的雪子。
家,是的,这是他和她的家,并肩坐拥静好岁月,这样梦幻而真实的一情一景,让她热泪盈眶。
她爱他扯散束缚青丝的绸带,然后柔软的唇轻轻压在她薄皙眼皮上的触感。
她爱与他相拥而眠时,梦里还缠绕着梅竹清冽的馥郁,她可以枕着他坚韧的手臂迎来每一个清新的朝阳。
她爱在溪边浆洗他的衣物,也爱给他煮她最拿手的竹叶茶……
如果这是梦,但愿生生世世不醒来。
如果这不是梦,她已经迷失在了他深邃且充满爱意的眼眸中。
拍掉肩头堆积的雪,匆忙的进了温暖的室内,阁主正聚精会神的倚在贵妃塌上看书。
又是四年,她逐渐深得阁主信赖成了阁主的内室弟子,也是荏苒阁首席大弟子,当年伤害过她的师姐们,已经尸骨无存。
阁主仿佛很满意,吾慈渐渐冷去的血液。
因为,荏苒阁一直是冷酷驰骋的。
“禀阁主,怀化大将军许广远已命毙,弟子已完成任务。”
外面的雪纷纷扬扬的下着。
过了会儿阁主才缓缓的收拢了书,俏丽的丹凤眼看不出心思。
“这次你做得很出色。”
“谢阁主赞赏,弟子不敢居功,一切只是弟子分内之事。”
阁主不置可否,一阵静默后,从还握在手里的书的扉页中抽出了一封信。
吾慈知道,那是雇主的信,阁主将信扬到她手中,吾慈打开信,所杀之人赫然是曲贤。
回忆汹涌慢来,让她透不过气来,当年的那张刚毅的侧脸还清晰的印在她心上。
阁主启唇道:“曲贤是古枫山庄的二少爷,古枫山庄不简单,但是这次雇主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你明白吗?”
当年第一次做任务的时候,她甚至以为这其实是个杀手组织,因为每个找上荏苒阁的人,不是请他们杀人就是来报仇的。
努力平息着情绪,“弟子定不负师望。”
阁主满意的点点头,挥手让她推下去。她千里迢迢才从京城赶回来,本是极疲惫的,但是扫过那信后,已经忘却了体力的不堪,将自己抛进了厚厚的白雪中,寒冷蔓延了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经脉,也无法将不规则的心跳麻木。
曲贤,那个曾予她恩惠的男子,那个对妻关心至切的美好的男子。
她曾经还幻想过,也许有一日她可以挤兑走那个妻,然后曲贤一心只容得下她。
凝视着这双满是茧的双手,这几年她是如此努力习武,得到阁主的信任、得到如今的地位,第一次杀人时她都没有过忐忑,放佛像洗澡吃饭一样自然的事情,指间是洗也洗不掉的血腥味,从来没想过自己报完仇会不会继续活下去,报仇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动摇的信仰,她不择手段自焚其身也要达到的目标。
阖上眼,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竟然会要亲手仞断那个人的命,一直以为,不管心已是如何坚硬,至少还有他是柔软的美好。
曲贤早已回到了古枫山庄。
从窗外看着半卧在床头的清瘦身影,吾慈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就是六年前那个美丽幸福的女子吗?她的发有些凌乱的披散着,肌肤和唇早已失去了颜色,整个人更是瘦如枯柴,此时正偎在坐在床沿的男子怀里一口口艰难的咽下黑色的药汁。
坐在床沿的男子正是曲贤,他看起来也是十分憔悴,下巴布满青渣,他的眼中是溢出的焦虑和悲痛。
一只手正狠狠地曲折他们的命运,也狠狠地揪着吾慈的心。
从下人嘴里知道了,杨娆在和曲贤游历过荒蛮之泽时中了漳毒,遍寻医而不治,尽管曲贤日日衣不解带的照料者,她还是枯槁下去。
一日一日看着自己心爱之人萎靡下去,那种无能为力是如何一种五内具裂的感觉。
趁着曲贤亲自出去煎药,吾慈速至杨娆床前,她神志已是模糊。
曾经是鹣鲽情深,而进如何成了如斯模样。
吾慈心中甚是悲凉,一滴泪水砸在了杨娆脸上。杨娆吃力的睁开眼看清床前的人,说话也很费力,
“是…你。”
“你还记得我?”吾慈心一紧,竟下意识的握紧了她冰凉的双手。
“在荆楚的木姜子树林里,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呢…”
吾慈的泪一滴一滴陷进杨娆的衣襟里,成了深深浅浅的痕渍。
“夫君说相遇…则是缘,所以历年来在旅途中认识的每一个人,我都努力记得…我犹记,那个…饼是我们最后的粮食…我们已饿了三天,不舍得吃,就算夫君不将那一半予他也是不舍得吃的,那时候,我们支撑着出了树林他就昏了过去,他实在太累太饿了…他是…这世上最善良的男子…也是此生最疼爱我的人,就是下辈子…折尽阳寿我还是要与他相遇… ”
也许是自己命不久矣,她不断表达着自己心中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是迫不得已…”吾慈泣不成声的摇着头,“我是来取他的命的!”
杨娆的眼睛蓦的睁大,惊得连连咳喘,吾慈轻柔的抚顺她的背。
“为什么…为什么?他那么善良心肠的人也会有人要他的命?为什么为什么?”她死死地攥着吾慈的衣襟,眼泪浸湿了身上的床布。
吾慈摇着头只说对不起。
杨娆的眼睛里的迷茫褪去,她支撑着身子要下床给吾慈磕头,被吾慈硬拦着不准下床,娆泣不成声道:“求你,看在当年他给予你帮助的情分上,让我代他受死,求你,我已经病入膏肓,我多活一天对谁都是受罪,求你杀了我……”娆一下说太多的话岔了气,喘气如牛。
是,杨娆死了,解脱了病痛的折磨;杨娆死了,也可以让曲贤解脱出来。更甚是,也许她是有机会的……”
手下意识的抽出了剑,在娆的颈上一按,血花溅到了他的唇上。娆的脸上,甚至挂着笑容。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杀人比死的那个人痛苦更甚。
吾慈将杨娆葬在了木姜子树林里,没有高积起的土包,没有冰凉的墓碑,她的身体上方,是一株正开着洁白花朵的木姜子树。
不会有人知道杨娆的死,因为吾慈明白,一个死人的重量,在在乎她的人心中时不可超越的。
到底是没取曲贤的命,如果势必要伤害他,她宁可先杀了自己。死的是荏苒阁阁主,吾慈将她凌迟了去喂狗,然后自居副阁主。全阁上下皆知吾慈的手段,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无人敢有异议,更无人会知阁主的死。
其后数年她一直暗自随着曲贤在广袤的天地间无头绪的寻找着他的妻子。她总是远远的看着他,看着他醉看着他悲看着他狼狈,直到将荏苒阁一举歼灭的计划布置妥帖。
她才敢在大漠那家客栈里现身,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故作漠然的出现在他面前。
梅花谢了后,阳光的温暖也是一日赛一日。
“杨娆”将落在竹瓶边的枯萎花瓣拾起来夹在扉页中,暗香犹如可闻。
曲贤从外面回来,杨娆一如既往迎上去,将他的外衣褪去挂到床边的衣架上,手臂忽的被曲贤擒住,力量有些大。
她娇嗔呼了一声疼。曲贤恍若未闻,失神的凝视着她的眼眸。
莫名的心慌,她强笑道:“夫君,你怎么了?”
“娆,我忽然想起来,你以前不是不食鱼的吗?你的身体明明对鲜腥过敏。”
她的笑僵在嘴角。他又连连逼问:“那山谷门口的马夫是怎么死的?你到底是谁……”。下一刻,人皮面具已经捏在他的手里。现出的脸,美艳无双,赫然是吾慈!
吾慈敛了笑容,只是淡然的看着他,“车夫是我所杀,知道我们的行踪当然该诛。”其实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真是可笑,四个月来的生活,已经终结了,有几次她报仇的信念动摇着,和他相濡以沫一直下去也是好的,复仇变得无足轻重,而今,已经出现了裂纹,一切的一切,已经化为齑粉。也许一切不过咎由自取,当年她弑他妻,而今报应到来,他苦寻妻子,让世人皆赞曲贤好男子耶,对妻情深不移,是多么美的一段佳话,正是这段佳话,貌似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不能轻易地移情别爱。
若是真相告破,他是否会醒悟?真相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但她和他早已踏上了一支不归路。
已然梦醒。
“是你。”他的声音是如此沉痛,那日他在荏苒阁只小饮几杯就醉了,想来是下了药。他狠狠地盯着吾慈,好像要把她穿出个洞来。“说!你的目的!”
吾慈嗤笑一声,将手臂挣脱开来,这四个月来的生活原来还是无法化解他对妻子以外的人,对情感所呈的铁石心肠。就算是扮演了一个替代品博得他一时开心,真相揭露后让他视她为仇人。
“曲贤,杨娆四年前已经死了,被我亲手割断了喉咙……”
他绝望震惊化为愤怒,已化为一到掌风,把她狠狠击飞,血从她的嘴里喷涌而出,让她想起了杨娆死时的微笑,纯净且满足。那是心满意足的离世。
他飞快踱到她面前,死死掐着她的脖子。
一句死了,已经将他这么多年来对活着的信念瞬间击于无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又狠狠的劈了她两个耳光。她嫣然而笑,愤怒交加的他,看不见她笑容里的凄凉,也没有考虑到武功盖世的吾慈何以躲不过他的一个掌风。只要是他给她的,她都一一受着。
哪怕是绝望,哪怕是死。
出其不意的点了他的穴道,她用袖子抹净了嘴角的血,绯衣上看不出血渍。她淡淡的对他说:“三日后,我荏苒阁会血洗古枫山庄。”说罢便用轻功离去。
不过两个时辰,曲贤便冲破了穴道。
天已经暗了,没有点灯没有月光,他一直呆呆的坐着,脑海里混沌不开,以前的事好象已经隔了几百年,清明的只有在这谷里,伴着青竹绿萼的生火,有她的时光。
她快乐的浆洗着他的衣裳,她踮起脚来吻他的下颚,她在雪地里一袭绯衣为他翩然而舞……
不知坐了多久,天亮了又暗,他始终如是姿势,心头像是有千万把刀交叠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