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高热 ...

  •   冬日夜风卷过京郊荒凉的土路,扬起细碎雪沫,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噼啪作响。

      萧琮率一队侯府亲兵纵马驰至,蹄声踏碎寂静。一片黑压压的仓廪矗立眼前,十余名东厂番子守在门外,神色警觉,见他们前来,立即上前阻拦。

      “何人胆敢夜闯重地?!”

      萧琮勒住马,声沉如水:“本官奉旨协理军务,闻报此地有贼人袭扰,特来查看。”

      档头皮笑肉不笑地挡在前面,寸步不让:“些许毛贼,惊扰了库区,已被击退,并未得手,不劳世子费心。”

      “击退?贼人何在?损伤几何?” 萧琮目光如刃,逐句逼问,“本官既为钦差,遇此情状,岂有不查之理?让开!”

      韩凛眼神一厉,手已按上剑柄,萧琮却抬手一阻,他盯着那档头,将圣旨掷过去:“圣旨在此,明示本官发放抚恤、慰劳官兵时,有权过问一切军资调配、库廪巡查。你东厂的规矩,莫非大过陛下的旨意?还是这仓廪之中,藏有不可告人之物?”

      “亲兵听令!随本官入仓查验,敢有阻拦者,以抗旨论处!”

      “是!”身后亲兵齐声应喝。

      东厂众人面色大变,那档头还欲争辩,却被明晃晃的刀锋逼得步步后退。

      两方僵持片刻,东厂终慑于钦差威势,未敢真动兵戈,只得眼睁睁看萧琮率人闯入仓廪大门。

      仓内阴冷,巨大的麻袋堆积如山,露出的米粒洁白,稀疏有精良的军械铠甲呈列,看似一切如常。

      萧琮径直走向一堆封死的米袋,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猛地刺入一袋鼓胀的麻包。

      预想中白花花的新米并未涌出,最先淌出的,竟是灰黄色的粗糙砂石混着霉变的陈米,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韩凛呼吸一滞。亲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尽是骇然。

      萧琮又捅开旁边另一袋,同样如此。

      他厉声令下:“全部打开!”

      亲兵迅速挥刀,划开更多麻袋,那些标注着崭新军械的箱笼也被强行撬开。

      所谓的新弩,木料湿软,弦索陈旧;铁甲片薄而脆,锈迹斑斑;刀枪刃口卷钝,甚至不乏断裂后重新焊接的痕迹。

      “取样!各类皆取,一件不漏!”

      罪证很快被牢牢缚于马鞍,萧琮翻身上马:“回城!”

      一行人马踏碎寒夜,风驰电掣般驰入京城。

      萧琮顺道回府,取回了这数月乃至萧翊此前数年来暗中查访积累的所有卷宗凭证。证据在此刻汇聚成一支锐利的箭,直指兵部与更高处的蠹虫。

      他手握这一切,叩响了深夜的宫门。

      紫宸殿内,永熙帝被匆匆唤起,满脸倦容与不耐。

      萧琮风尘仆仆,跪在御前,将一路查获的证物与卷宗凭证重重呈上,声音因愤怒而压抑得微微发颤。

      “陛下!臣冒死夜叩宫门,弹劾兵部一干蠹虫,贪墨军饷,以次充好,致使北境将士饥寒交迫,手持废铁与敌搏命,边关危急,国库空虚,皆因此辈蛀空国之柱石!证据确凿,伏请陛下圣裁!”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永熙帝看着那些霉米砂石、锈蚀残甲、账册密报,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复杂地看向跪地不起的萧琮。

      过了许久,他疲惫地合上眼:“准奏。着武靖侯世子萧琮,会同、会同有司,彻查此事。一应人犯,严惩不贷。”

      内侍奉上纸笔,永熙帝提起朱笔的手腕似有千斤重,终究还是写下了准许彻查的旨意。

      *

      此夜京城风起云涌、种种惊变,皆如谢砚冰所布棋局般一一落定,他却浑然未觉。

      侯府客房安静,窗外落雪无声,他睡得意外沉酣,连梦也无。

      直至次日天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映亮室内,他才勉强睁开眼。

      意识尚未全然清醒,先觉眼皮沉重如铁,头痛欲裂,周身骨头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无处不泛着酸软无力。

      他抬手探了探额际,触手一片滚烫,心下不由一沉。

      武靖侯府绝非久留之地,宫中尚需应值,丹枢院里不知多少双眼睛暗中窥探,若被两厂耳目探知他不仅宿夜侯府,更是抱病滞留于此,恐引宦党猜疑。

      他强敛起纷乱的心神,起身更衣整束。

      推开房门时,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他一颤,随即步履虚浮地向外走去。

      行至府门附近,正遇上萧琮与韩凛整装待发,似有要务在身。谢砚冰停住脚步,稳住呼吸,上前告辞。

      萧琮闻声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神色一变。

      “真人脸色怎如此难看?”他几步走近, “声音也不对。可是身子不适?”

      “无妨,”谢砚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他探究的视线,“些许风寒,想是昨日淋了雪……”

      话音未落,他身形微晃,眼见着就要倒下去。萧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臂弯,触手之处隔着衣料都能感到惊人的热度。

      他抬手覆上谢砚冰前额,掌心传来的滚烫令他心头一紧。

      “烧成这样,还说什么无妨!” 萧琮当下也顾不得礼数,手臂穿过他膝弯与脊背,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起。谢砚冰欲挣无力,意识亦因高热而昏沉,只得倚靠在他怀中。

      韩凛见状,说:“属下先去安排,世子随后赶来便是。”

      “多谢,”萧琮投去感激的眼神,“我尽快就来。”

      谢砚冰再次陷入绵软衾被间,意识在高热中载沉载浮。

      恍惚间,有人细致地为他按紧被角,低声吩咐下人速请府医、立刻煎药。

      “……公务紧急,我必须即刻出府。”萧琮的声音近在耳畔,其中焦灼与为难清晰可辨,“你安心在此静养,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谢砚冰想说自己必须离开,唇瓣微动,只逸出一声压抑的低咳。萧琮眉头锁得更紧,显然极不放心将他独自留下。

      正当他起身,欲再嘱咐侍女仔细看顾之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

      萧琮显然没想到一向深居简出的谢韫辉会出现在这里,讶异唤道:“母亲?”

      谢韫辉神色冷淡,话语却令人心安:“去吧,此处有我。”

      萧琮看看母亲,又回头望了望病榻上已陷入昏睡的人,重重点头:“有劳母亲。”

      他不再迟疑,快步离去。

      谢韫辉走到榻边,静静凝视着谢砚冰苍白而疲惫的容颜。

      谢知白临终之际,所遗憾莫过于未能得见沉冤得雪、四海清平。因而眼前这被他亲手抚养教导长大的孩子,才会义无反顾地接过千钧重担,焚身以火,欲填万丈深渊。

      他会无微不至地照料病重的谢知白,安置好学派内的所有人,却唯独不会照顾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像极了一株无人看顾而濒临枯死的花卉,令人看着心惊,又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疼惜。

      侍女轻手轻脚地将煎好的汤药端入室内,谢韫辉接过药碗置于床头,随后令下人悉数退下。

      她拍了拍谢砚冰的肩头:“砚冰,醒一醒,该用药了。”

      谢砚冰费力地睁开眼,水汽朦胧中辨出是她,下意识就要挣扎着起身下榻。

      谢韫辉伸手按住他的肩,不容置喙地将人拦了回去。

      “眼下情势微妙,”他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说着,“不能……不能让宦党察觉我与侯府交从过密……”

      “眼下的情势是,放你独自离去,明日就能听闻栖云子的讣告。”谢韫辉打断他,端起药碗,递到他面前,“好了,旁的事暂且放下,先把药喝了。”

      谢砚冰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浓重的苦气扑面而来,他抿紧了唇,往后缩了缩,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抗拒。

      谢韫辉将他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忽然笑了一声:“怎么?往日身子不适,也须得知白耐心哄着,才肯乖乖服药?”

      “我……”他一时语塞。

      谢韫辉不为所动,将药碗又往前递了半分:“我这里没有蜜饯,更不会哄人。”

      谢砚冰甚是可怜地望了她一会儿,见这位师伯神色冷淡,并无半分松动之意,终于认命般闭了闭眼,伸手接过了那只温热的药碗,屏住呼吸,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

      浓重的苦味席卷喉舌,激得他眼眶微红,抑制不住地低低咳嗽起来。

      谢韫辉接过空碗,扶着他重新躺下。他却仍强撑着不肯睡去,微弱地问:“世子可已请得圣旨?”

      “嗯。”谢韫辉为他掖好被角,知他还是挂念,多说了两句,“他现下正清查仓廪与兵部采买诸事,此事关涉甚广,非一朝一夕可结,尚需时日方能见得分晓,你且宽心睡吧。”

      谢砚冰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然而药力迅猛上涌,困意席卷四肢百骸,将残存的意识再次拖入昏睡之中。

      谢韫辉见他呼吸渐趋平稳绵长,方才端起空置的药碗,起身离开。

      门外天色澄明,雪光映阶,几名侍女站在廊下等候差遣。

      她将空碗递予其中一人,吩咐道:“采苓,随我来。余下的人,守好真人,若有任何动静,即刻来报。”

      “是。”

      ***

      谢砚冰昏昏沉沉睡了整整三日。

      其间短暂醒转,不是被扶起饮药,便是勉强咽下几口清粥。朦胧间有时看见谢韫辉静静坐在榻旁,有时则是萧琮守在一边,就着烛火批阅文书。

      直至第四日,那磨人的高热方才彻底退去。

      他睁开眼,竟见苏流云与谢韫辉一同在房内,谢韫辉坐于桌旁,手中拿着几张纸页;苏流云则斜倚在她不远处的梁柱上,二人正低声说着什么。

      他疑是梦中,又合上眼。

      细微动静逃不过苏流云的耳朵,她当即几步走到床前,居高临下:“既醒了,还装什么睡?”

      原来不是做梦啊。

      现下她语气不善,谢砚冰不敢妄动,继续闭眼装睡。

      苏流云却不依不饶,一把抄起床头那包蜜饯,作势欲走:“长本事了是吧?再不起来,你家小情郎特意买的甜嘴东西,我这就拿去扔了。”

      谢韫辉尚在一旁,她竟也如此口无遮拦。谢砚冰装不下去,无奈道:“苏姨,休要胡说。”

      谢韫辉倒不以为意,反而微微一笑:“还是你有法子治他。”

      苏流云哼了一声,将温着的药碗递到他面前:“当初在江南,大病秧子拖着个小病秧子,哪回不是靠我盯着才肯老实吃药?”

      见他慢慢将汤药饮尽,她顺手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继续数落:“才一会儿没看住,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谢砚冰小声辩解:“我不是,我没有。”

      他正欲开口岔开话头,谢韫辉却似是有所察觉,放下手中纸卷,逐条道来。

      “市间流言已依计散开,配合琮儿那边的动作,兵部底层与相关商行现下乱作一团。杨府附近已经安排了人去盯着,目前尚无异常。

      “阮公子那边抬价之事正逐步收手,和裕商会捐赠的物资亦遣镖局押送往鄞州前线。余下的部分准备借返乡过年之名,暗中运回和州。”

      “晴娘子赎身的手续已经办妥,就这几日便能出来,待她归来,再问她意愿,是换身份留京,还是随阮思齐南下。”

      “琮儿那边清查刚起步,约需一月有余,东厂虽仍有阻挠,但物证确凿,他们如今约莫还是倾向断臂自保,暂无暇管你,也未至侯府要人。”

      “何贵人的宫人方才借采买递信,你不在这些时日,西厂将丹枢院围得更紧。”

      她将这一条条细细说完,才看向谢砚冰,平淡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谢砚冰一时无言:“没有了,师伯。”

      谢韫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没有便好,安心养着。”

      “横竖萧翊不在,萧琮也忙,侯府空荡,我过来不难,小姐这几日也都已安排妥当。”苏流云揉揉他的发顶,“你既早有布局,并非事事需你亲力亲为,不必忧心。”

      谢砚冰望向她们,一股暖意无声无息漫上心头。

      他自幼命途颠沛,幸得恩师收留;如今奔波险局,仍得长辈如此相护。

      虽荆棘满途,却并非独行。

      他轻声应道:“好。”

      恰在此时,苏流云眼风扫向窗外,勾唇一笑:“回来了,我得走了。”

      随后人影如轻烟般自窗口离去,转瞬无踪。

      谢韫辉随手取过手边一卷佛经,将方才那叠纸页夹入书中。

      踏雪之声渐近,门外响起侍女恭敬的行礼声。

      萧琮推门而入,肩头发梢还带着几点未化的雪粒。见谢砚冰已然转醒,他先是一怔,旋即眼底骤然亮起,面上倦色一扫而空。

      他快步走近,又在榻边几步堪堪停住,像是怕一身寒气惊扰了他,只站在那里,满是欣喜地将他看了又看。

      谢砚冰见他这副模样,迷茫地眨了眨眼。

      前几日这人分明还眉目冷峻、语带质疑,怎么此刻却又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却见对方站在那儿踌躇了半晌,方才犹豫着问:“真人可觉饿了?”

      他心中更是诧异:斟酌半天,就只问这个?

      一声轻咳自旁边传来,萧琮这才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竟只顾着榻上之人,还未向母亲问安。

      他连忙端正了神色:“母亲。”

      谢韫辉怀抱佛经站起身,目光在二人之间轻轻一转,淡然道:“我有些乏了。琮儿,你好好看顾真人。”

      屋外早有侍女等候,为她披好斗篷,又撑起纸伞。她在廊下吩咐完晚膳汤药之事,很快离开了。

      萧琮将沾染寒气的外袍脱下仔细放好,待周身寒意散尽,才坐到榻边,伸手触了触谢砚冰额际。

      掌心所及一片温凉,再无先前灼人之热,他这才放下心。

      谢砚冰稍稍向后避了半分,再开口时已恢复往日疏离:“这几日,多谢世子费心照料。”

      萧琮心头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喜悦被浇得淡了几分。

      分明方才还有几分鲜活气,转眼间又披上了这层淡漠的壳。

      他按下心间涩意,只道:“不必言谢。真人今日是好些了?”

      “今日已大好。连日叨扰府上,实在于心难安,明日贫道便该告辞了。”

      萧琮眼底残存的些许亮光顿时消散殆尽,语气不由沉了下去:“就这般急着要走?宫中我已替你告假,真人必须待病体痊愈,方可离开。”

      “世子……”

      “此事不必再提,既然真人醒了,我也有话要问。”萧琮不愿再听他推拒之辞,截断他的话,直直看向他,“真人是否……只是在利用我?”

      谢砚冰静默回望,病后初愈的面容仍显苍白,既往深如寒潭的眼眸此时竟漾开波澜。他就那样看着萧琮,好像要将他的面容刻入心底。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字字清晰而重若千钧:“我说过,必不会让世子失望。”

      萧琮亦凝视他良久,像是想要窥破他所有未言之秘。最终,他似是妥协,又似是决然:“好。那我便信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高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作者的碎碎念,想到什么说什么: 1、1v1 HE,受前期清冷(装的)后期病弱+钓系,攻正人君子。 2、人多且杂,配角之间没有固定cp,可以随意吃。 3、本文是作者的第一本小说,节奏还在摸索。 4、全篇大约25-30w,目前已经写完了故事的60%,存稿先逐渐丢上来。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