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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宫侑]A君,毕业快乐 ...

  •   01

      房间的书桌旁有一架放置了很多年的书柜,上头有着一串经常在画框上才会见到的繁复的花纹,经过时间和空间产生的灰尘会钻进这些花纹与花纹的缝隙里,从寒冷的冬天到第二年寒冷的冬天。房间外的走廊上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是棉质拖鞋触碰到木地板的声响。

      “纯,晚饭做好了。”妈妈的声音从门框外隔着大概五厘米厚的门板传来。

      人在说话的时候,声带会颤抖,人在传递话语的时候,触碰的媒介也会颤抖,我听到房间内的门锁开关的声响,可是门没有开。

      “你不出去吗?”A君这么说着。

      我朝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他正蜷缩在我台灯下的罐头里,虽然方才他明明还站在门的旁边。

      “嗯。”我朝他点点头,“你呢?”

      “没事,我很快就会醒来的。”

      A君是一个幽灵。

      他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发型梳成这个年代里最不流行的模样,从额头中间分开十分之七的发型卷起来在右边,另外十分之三向头脑勺后面梳过去,一个略显老土和怪异的三七分,但是在他的脸上却意外的和谐。

      “明天就要上学了对吧?”饭桌上妈妈添了一碗味增汤放在我的手旁。

      兵库的蝉鸣在几个星期前就埋进变冷变硬的土里,冷气席卷着这个地方,卷着不愿上学的孩子也得被迫回到学校里。

      我对上学没有抵触心理,我只是不喜欢每天都需要穿得过分臃肿的自己,因为身体原因,我对温度的感知十分敏感,我会比一般人更怕冷和更怕热。每年冬天的到来,对我来说就宛如一场噩梦。日本高校不允许女生冬天里在制服下面穿运动长裤预寒,但我因为身体原因,拥有着这一条不被允许的特权。

      妈妈饭后从后院里收进来我的围巾和大衣,明明才是刚入秋,我就得穿上厚厚的大衣,妈妈还和我说记得在校服制服里再添一件羊毛衫,贴身的那种。

      我拿着大衣和围巾回到卧室时,A君已经不见了。

      A君是今年暑假某天我躺在沙发上看书时突然出现的。

      家里人不在的暑假,我都会把空调调到十三度左右,即使每回妈妈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到家就仿佛进了冰窟窿里,我还是日复一日的这样重复着,每年夏天和冬天家里的电费都被我折腾了不少。

      “阿嚏。”这是A君说的第一个拟声词。

      “怎么是你?”这是A君说的第二句台词。

      我并不认识他,他看起来比我大不少,种种发言看来像个不识好歹调戏高中生的变态小伙子。

      “是我啊?”这是第三句。

      A君在我的震惊中确定了自己的幽灵属性,嘴里还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没一会儿他又飘到我的身旁坐下,一脸怀念地摇头晃脑:“好久没见了呢?你现在多少岁来着?”

      真的是相当冒昧。

      但A君的到来对我来说并没有产生更加长久的震撼,或许是对标我自身的谜题来说,能看见幽灵仿佛并不是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更何况这个幽灵除了看起来有点傻以外,并不像是那种被亵渎后就会追上来找人麻烦的类型。

      A君并不是每天都存在着,他大概几天来一次,时间普遍在下午,有时候会留到凌晨一两点,但常规情况下,他在我晚饭过后就会消失不见。

      A君一开始并不叫A君,他和我的同班同学一个名字,但是我总觉得喊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认识的名字有些尴尬,正好当时手边放着一本“B”开头的侦探小说,我突发奇想。

      “要不叫你‘B君’吧?”我这么同他说。

      A君低下的正在研究我的数学作业的脑袋突然抬起来,一脸不爽的强调到:“为什么是B啊?我这么厉害不值得一个A吗?”

      仿佛是有个十分不如意且十分不顺眼的高中生活,对等级划分这种事情看得分外重要,为了证明自己真的配得上这个A的符号,A君洋洋洒洒地拿起我右手的自动铅笔在我的暑假作业的第十页,写下了这页题目的答案。

      他相当的得意,目测一米八几的身高以一种怪异滑稽的姿势做完了这一页的填空题,最后还自作聪明的在这页的最下面落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指着他的名字问他写这个干什么,他笑得开心,凑近我仿佛要告诉我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我的心也因为他这般佯装神秘的动作而跳动起来,咚咚咚咚,手脚再次感知到这个房间的寒冷,呼出口的空气变成完全不透明的一团白色。

      “很值钱的。”他的关西口音重得不行,呼出口的热气落在我的脸颊上仿佛用火柴点燃了我的皮肤,全身上下冰冷的细胞这一瞬间又变得沸腾,就像是高烧前的症状。

      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播报着远离日本在地球另一端的被烧着的群山,屏幕里的红色火光穿透过液晶显示屏投射在我的脸上,那种发热发烫的感觉再次开始在空气中弥漫,A君坐在沙发上——我的右手边,拿起自己左手边的空调遥控器,又往下调整了几度,这回房间里真的冬季到临。

      A君缩进我给他拿的毛毯里,那是一条很久很久之前的毛毯,以前包过我家养的小狗,小狗被送走后,这条毛毯就变成了沙发上的靠垫之一。

      毛毯上织着和书柜上差不多的欧式花纹,A君金黄色的头发在棕色和墨绿色的针织线下凸现得分外明显。

      “你很热吗?”我拿起沙发前矮桌上的柠檬汽水咕噜咕噜着喝了一口。

      “嗯。”A君这样回答。

      我转过头去,不明所以。

      A君真是个怪人,很热的话为什么要裹着我的毛毯,也不愧是十道填空题里可以错八道的神奇角色。

      上学的第一天,我把我的贴身羊毛衫穿在了背心和衬衫的中间位置,再套上外面的毛衫,卧室的穿衣镜下,我臃肿的双肩仿佛可以顶起两座富士山,最后再是我的灰色大衣,穿戴完毕后,穿衣镜里面的我又变成绿野仙踪里的没有心的铁皮人。

      去往学校的路上,和煦的秋风针脚一样的落在我每个没有被衣服覆盖住的地方,鼻尖,额头,脑后,这条寒冷且令人饱受煎熬的街道,在过往的十六年里,这阵风没日没夜的这样吹着。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上的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我将自己的挎包挂在书桌的挂钩上,将围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一圈一圈的解开,头发和围巾上的毛线发生了“吧唧吧唧”的量子纠缠,头发的每一根触须都在我的脖颈找到落脚点,身后生了一阵风,那些让人敏感的空气又迅速的将我的全身包裹。宫侑这个时候从我的身后穿过,我那些飘起头发紧紧的趴在他制服的纽扣上。

      “早上好?”宫侑这么说着,见怪不怪地剥开我粘在他身上的头发,和我打了声招呼后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搭在椅子的后背,宫侑和前桌的山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斜向右边的金黄色刘海在秋日和煦的日光下因为风声而颤抖着,一下又一下,我仿佛听到夹杂在树叶不停抖动的簌簌声中独属于他发丝响动的声音。

      如今的宫侑,总会让我想起A君。

      即便他们有着完全不一样的两张脸,但是因为真名的相同,我总是会将我百分之五十的注意力分散在宫侑的身上。

      我们不怎么说话,座位离得很远,值日也没有交集,我唯一能够和他算的上联系的行为,大概就是和他的冒牌版说话了。

      这一天下午第一堂课铃声响起的时候,A君再次出现了。

      他是一点点显形的,先出来的是一个带有边缘的潦草线框,再是填充的颜色,棕黄色、黑色的、金黄色的,从脚到头,然后才逐渐具体,原来他今天穿得是戴帽卫衣和休闲长裤。

      A君和我打了招呼后才惊觉现在并不是在我的卧室,而是在稻荷崎的某一间教室里。

      “你在上课啊?”他明知故问,满脸新鲜劲的看来看去,在渡边本就厚重的眼镜前哈了口莫名其妙的气,又走到水谷的身后将他翻起的制服衣领翻了下去,他搞怪的模样搭配着他今天的造型格外搞笑,他应该是忘记做发型了,本来就老土的三七分今天暴躁的像是在西部电影里被路过的牛仔嘣过了一般。

      他甚至想要走到讲台上拨弄桐生老师的本就不多的头发,A君站在讲台的边缘,自信满满地看向我,用自己的嘴巴喊着我的名字,他叫我看着他。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又觉得这句笑声太过突兀,我试图缓解这种突兀,我紧抿着嘴巴,努力将胸腔振动的音量变得很低,因为控制音量颤抖的身体也小幅度抖动着,我开始佯装咳嗽。

      A君还是没能放过桐生老师的头发,他将桐生老师本就不多的头发一起随着窗户外飘进来的秋风扬到了左边,桐生老师回过神时,教室里已经传来了很多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加颤抖的咳嗽声。

      A君不一样,A君站立在我们这群坐着的人群里放声大笑着,恶作剧一样又缩回到我的笔袋里。

      “厉害吧?”他这么问我。

      很难相信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会做这样的事情,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为了掩饰笑声的咳嗽在人群之中已经不再是假的,它变成了真的,我真的咳嗽了起来,因为那阵吹过桐生老师脑袋的秋风。

      下堂课是音乐课,这意味着我要随着人群的流动转移到特殊教室里,我再次穿上我的灰色大衣,在离开教室的时候却听到玻璃窗关闭的声响,我才转过头,就看到人群攒动中宫侑的身形,他前桌的山田满脸疑惑的问他为什么关窗,宫侑没有回复,只是在关好窗户后双手插兜同他调侃说,要不要去超市里买瓶牛奶。

      真是个怪人。

      A君不喜欢音乐课,我拿着乐谱站立在人群之中时,他就停在我的肩膀上,用自己的嗓子从第一个音符跳到最后一个,音符和音符之间的停顿很长很长,可能是太无聊,我刚想提醒他要不出去算了,弹着钢琴的如月老师念了我的名字。

      “冬月,你来试试吧。”

      我被抽中去当示范了。

      这间教室的人群前是一片空旷的木质地板,距离我站立的地方只有一米左右,大概是我有点紧张了,走过去的时候因为过长的运动长裤身形趔趄了一下,肩膀上的A君被我突然弯曲的脊背甩了出去,不知道落在了哪块地板的缝隙里。

      我拿着乐谱面朝着同学们,在如月老师还没有念开始之前眼神飘忽,渡边还在和身边的朋友说着悄悄话,水谷同学贴近着胸膛的衬衫衣扣错开了,山田在和自己前面的红葉躲在乐谱之下玩着剪刀石头布的游戏。

      宫侑难得的没有发呆,眼神过分认真地看向举着乐谱的我的方向,在我发现后又悄无声息的滑向另一边。

      “开始吧。”

      由于过分紧张,我的发音就像是十几年没有滴过润滑油的铁皮人走在乡间没有绿植的小路上,咔嚓咔嚓的被废弃的音调一个紧接着一个从我的嘴巴里逃逸出来,我听到了耳边A君憋不住的笑声,这让我更加羞耻了。

      音乐教室里没有开窗,同学们呼吸出来的二氧化碳每一分一秒都为这个空间的温度添砖加瓦着,我不停攀升的心跳和肾上腺素也带动了身体表皮的温度,我衬衫下的皮肤已经分泌出了汗液,在它就快要湿透时,乐谱终于被我念到最后一个音符,它终于结束了。

      我不好意思去看周围同学们的表情,因为我怕再次涌上身体的热潮会使我的温度再次升高。不知道哪个方位的空隙里钻出来的身形矮小的山田,他凑到我的面前,尝试着无伤大雅的调侃我,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他脸上不怀好意又没什么坏心的表情早已经出卖了他。

      “啊,啊。”一两声完全可以和我方才的精彩表演一较高下的歌声回荡在我们每个人的头顶,我以为是A君,才发现A君又不知所踪了。

      发出这些声音的,是站在人群最后一排的宫侑。他大概是念到后面也觉得有些好笑,本就走调的声线钩子一样的在乐谱上上蹿下跳,最后还若有其事的合上乐谱,神气得不得了。

      “不错吧?”

      他这么说着,大家包容的用自己同样没有什么坏心的笑声回应着宫侑,包括坐在钢琴前的如月老师。

      我拿着乐谱的手再一次颤抖起来,因为房间里带有欣喜的热浪。

      但我的衬衫还是湿掉了。

      回家的路上A君又回来了,他一直在问宫侑的事情,问他的身高,他的脸,问他现如今的原地起跳高度的准确数值是多少,问他受不受欢迎——和他的双胞胎兄弟比起来,他好像对这个和他同名的我的同班同学有着难以置信的好奇。

      我从他堵在我面前的透明身体前转了个弯绕过去,顺便整理了我还在透风的围巾:“你下次可以自己去观察他。”

      “可是我看不见他啊。”A君说着,又缩成小小的一个呆在我的围巾旁边。

      “宫侑帅吗?”他冷不防的问了句。

      “嗯……”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他,在我思考的时候A君又自作主张的替我回答了:“那还是我更帅吧!”

      “那还是宫侑更帅一点吧。”我这么说着,毕竟宫侑不会像A君一样留着这么没有品味的三七分。

      A君准时的在我晚饭后回到房间时消失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A君都没有再来访过,兵库的秋天下场后冬季来了,我穿得比秋天的时候更多,在冬季校服的制服西装里又添置了一件毛衣,这显得我更加的臃肿,已经不是铁皮人的程度,而是裹紧了棉花的,几乎三层棉花的稻草人。

      将近十一月份中旬,班级里举行了这个学期的第一场换座位,我被换到了宫侑的前桌,我们两个的座位在靠近窗户那一排的旁边位置。

      我们的交流依旧很少,只是我平常在想到A君时总会突然想到宫侑,他有时候会在桐生老师的课堂上打盹,被抓到后立即精神起来,然而没有几分钟后又陷入幽幽的梦乡。

      我曾经在稻荷崎早晨七点钟左右的操场上看到他社团训练奔跑的身影,寒风不断地冲击着我看起来防御力十足到其实脆弱不堪的身体,我变得非常容易感冒,才正式进入十二月的前两周里,我已经感冒了两次,请假了三次,我缩在我温暖的被褥里,妈妈的棉质拖鞋踩踏在木质阶梯上的声响再次透过门扉传递进我的房间里。

      “冬月,你的同学来看你了。”

      “谁啊?”我从被褥里探出头来。

      “他说自己叫宫侑,是个男生。”

      在家里依旧裹紧着羽绒服和围巾的我同站在我家门口的宫侑面面相觑,他手里拿着同班同学百合拖他捎给我的慰问品,以及学校每月会发放的周刊,书本他用的棕黄色牛皮纸袋装着。我从他的手里接过来,他也没有要走的样子。

      “你要进来坐坐吗?”我迟疑地邀请他。

      “……打扰了。”宫侑弯腰朝着我点点后,脱下皮鞋进来了。

      一楼客厅里的被炉早就被搬了出来,我给宫侑端了杯水后就窝了进去,因为不知道可以和他说些什么,只能一个劲的吃放在碟子里的妈妈端上来的仙贝。

      宫侑坐在被炉的另一边,他身上的西装外套在进门的那一刻就早早的脱了下来。

      “嗯,”我想我还是得和他说点什么,“宫侑今天不需要去社团活动吗?”

      “今天的社团活动取消了,”他咬了一口仙贝,慢吞吞地咀嚼着,“所以有空过来,看……不是,探望你。”

      其实客厅里的温度从宫侑进门以来到现在都是适宜的,我却还是摸索到一些和这里的温度融合不到一起的尴尬。

      我没见过这个时候的宫侑,他在我眼里总是莫名开朗的样子,他鲜少有这种手足无措的时刻。挂在墙上的时钟再次偏离四分之一时,宫侑站起身来,整理了下叠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穿在身上然后背起挎包对我说:“我先走了。”

      他开门的瞬间,门外的冷空气又一次蜂拥而至,将我几乎吹成一个空心的人,宫侑笑着看着我缩紧脖颈和眉头的模样,将门与门框间的缝隙缩小着:“快点进去吧,这里风太大了。”随即在变得愈来愈窄的门缝间消失不见。

      “宫同学呢?”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我带着红彤彤的鼻尖又窝回到被炉里面,咀嚼着口腔里的仙贝:“他回去了。”

      高三如约而至,我某天放学后从学校里回到自己温暖的卧室时,看到了坐在我书桌前的A君,时隔几个月,他又再次出现了。

      他正在看我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

      他那让人忍不住吐槽的三七分终于改变了模样,虽然仍旧让我接受无能但确实比他之前烫坏了的造型要好看太多。

      A君看我一脸淡定的表情,离开椅子朝我走过来,弯下腰和我对视着。促狭的表情里,他琥珀黄的瞳孔在这个凑近的距离里总让我觉得十分眼熟,我像是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他的嘴唇嗫嚅着,纠结万分的模样。

      “我说,我今天的这身是不是很土气。”

      A君今天穿着不知道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的暗红色的运动衫,别说什么搭配都没有,就算有也绝对是难看得惊天动地。

      “嗯。”我点头。

      “可恶啊!这是我从中古店淘来的啊!完蛋了,这回绝对不能……”他又开始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A君嘴里滔滔不绝的话语充斥着我的整间屋子,从左边的墙角再到右边,音量触碰到墙壁后又反弹在我的书桌上玻璃杯的水面,我笑着拿出挎包里的作业本:“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穿得挺好看,穿那个不就行了?”

      我故意忽略了他那时糟糕无比的发型,只挑了还可以的部分建议道。

      “是吧,果然很帅是吧?”

      “可那是已经穿过了的啊!”

      距离毕业的日期越来越近,兵库县初雪落下来的那天,班上的女生们已经开始思考着毕业典礼那天应该向哪个男生索要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

      我埋头整理着大学入学考试的学科笔记时,A君趴在我的桌子旁,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音量问我:“你有想要的男生的纽扣吗?”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这个时候教室的前门推搡着几个人走进来,宫侑站在人群的正中心,不知道在笑什么,大概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没有。”我继续整理着手里的笔记,A君还是不放弃:“真的不需要吗?”

      “A君呢?”我反过来问他,“A君在高中时有没有女生来要你的第二颗纽扣呢?”他在我的注视下,表情突然变得分外认真地看着我,没一会又开始不正经:“那当然很多……”

      “少来,”我就像揭穿偷摸想要来调侃我的山田一样毫不留情的将A君反驳回去,“你说的话我都不信。”

      A君有时候挂在嘴边的话其实都没什么根据,他对我这个世界的一些事物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认识,就比如我总感觉在他的脑海里,他都一直默认我是不存在的,又或者说我是虚拟的,他总说着一些醒过来,明天去训练或者比赛这种我听不懂的话,但是他有时候又过分认真,至少他存在的时间里,我多了个在骤然升起和骤然下降的温度里,可以和我一起聊天的温度计。

      我听说宫侑毕业后会去打排球。

      这个不算小道消息的小道消息,是我参加完入学考试后,百合告诉给我的,即使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同学们都忙着各奔东西,选择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人数只占了班级的一半,百合说自己想去专业技术学校进修一下,渡边想要去征选公务员,我还不清楚考试的结果,离开学校的那天,我碰上了匆匆赶往运动馆的宫侑,听说今年这回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春高。

      路过他时他奔走过去的动作带动了空气中流动的冷空气,但是我身上已经穿得很暖和了,围巾,帽子,羽绒服还有长裤,我驻扎在原地,就像是冰冻荒原里唯一一只稻草人一般。

      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奔跑的动作在几秒后来了个急刹车,喘着气突然转身过来望着我。

      “再见,冬月同学。”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考试成绩成功的在毕业典礼举行前公布了,我和A君畅想着之后的生活,又想起上大学了后要去哪些地方兼职才能够负担的起平日里的开销。

      盘算着,计划着,在兵库县早开的樱花树下,稻荷崎的毕业典礼到了。春天的稻荷崎对我来说依旧寒冷,我在我背心和衬衫的中间又穿上我的羊毛衫,接过妈妈手里的围巾和大衣后,我匆匆的出了门。

      我突然发现空气中的风锐利不再,虽然打在身上依旧很痛,但是还算可以忍受,学校大门口推搡的人群不多不少,大家回到教室放好东西后都往礼堂走过去。

      离开礼堂后,百合拉着我回到教室里收拾东西,她说她打算收拾好了再去拍毕业照。

      教室里的东西几乎就要清空,黑板上不知道谁画了很多个重复的哆啦A梦,一直在吐金币。我等待着百合,慢慢悠悠地走到被打开的窗户边,从这里望下去,我见到了人群中的宫侑。

      他注意到了我因为风才传递到他身上的视线,抬头对我招了招手。

      我将窗户关上了。

      因为从衣服与衣服的褶皱中钻入的冷空气,一瞬间让我如坠冰窖。

      我和A君说过,我觉得找喜欢的男生要制服纽扣并不是我认为的体面的表白方式,如果被拒绝了岂不是特别丢脸。A君问我那我会怎么说,我信誓旦旦,擤了擤鼻涕,又将自己裹紧往被炉里蜷缩了几分。

      我会只和他说一句毕业快乐,我这么回答他。

      A君和我说你这不是有自我感动的嫌疑吗?我回答他不是的,因为除了说这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A君和我一起呆在四月的被炉里,他因为房间内干燥的温度流了鼻血,狼狈地走向洗浴室还不忘回复我。

      “是暗恋啊?”

      02

      宫侑回到兵库过新年时,从自己房间几乎怼到天花板高度的书柜里,翻出来了高中时候的毕业相册。这里面有一个人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她的名字叫冬月纯,宫侑对她的印象很深,因为只有这个女生会在秋天到春天的三个季节里,稍微冷一点的天气里都穿着学校不被规定的运动长裤。

      宫侑拿着相册走到老房子客厅正中央,从厨房里打下手的宫治手里摸过来一只仙贝后,又窝回到被炉里。他开始翻起这本相册,从第一页到后面的每个人的集体照,宫侑回想起自己在这个名字叫做冬月纯的女孩子家里好像也这样窝在被炉里吃过仙贝。

      妈妈从厨房里探头出来,招呼着宫侑去帮忙,他只好合上这本相册,从还没有捂热的被炉里离开。

      夜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想起了还被自己留在客厅的相册,他蹑手蹑脚地从房间内走出去,日本数几年里唯一一次的强劲寒流,没有暖气的客厅里时不时透进从门缝,从窗缝跑进来的寒风,宫侑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将相册抱在怀里,快步走着回到了自己和宫治的卧室。

      他在他和宫治的榻榻米旁边打开了一盏灯,呼啸的风吹得后院里的早就掉光了花叶的树的枝桠疯狂地颤抖,击打在窗户上一声又一声,和宫治沉睡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再次翻开了这本相册。

      他发现冬月纯的单人照下面有着淡淡的指痕,就像是谁用自己的手指在她的名字上划动过一遍又一遍。

      照片里的女孩子笑着,又好像没有,她因为寒冷的春风肩膀和脖颈都近乎要埋进层层堆叠着的围巾里,眉头也紧皱着,与此同时,因为不知道从那条隐蔽的缝隙里呼啸过来的寒风,宫侑也和照片里的女生一样紧紧地缩紧着自己的肩膀和脖颈。

      夜里,宫侑做了个梦。

      梦空间里的温度低得要命,“阿嚏!”这是他在这个不明所以的空间发出的第一句拟声词。他意识到这个房间可能是某一个人的房间,他朝四周看过去,看到了这个房间的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女生。

      她是冬月纯,宫侑几步走过去:“怎么是你?”

      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冬月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宫侑看着她惊讶的模样几乎快忘记了房间里的冷飕飕,他难以抑制地笑了出来:“是我啊?”

      这是第三句。

      宫侑发现冬月纯好像并不认识自己,但是她认识自己的名字,在这种情况下,冬月纯选择给自己取一个另外的名字。

      宫侑在梦里有了个他争取过来的名字,她叫他A君。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宫治从屋子外面走进来,第三次嘲笑了宫侑前段时间去烫的头发,他头顶那团搞笑的发型因为一夜的酣眠爆炸得更加彻底。

      宫侑难得的早起就拥有了好心情,他不打算和宫治这个小心眼斤斤计较。

      和家里人去神社参拜结束后,宫侑在被炉暖和又催人入睡的温度里再次陷入沉沉的梦乡。

      这次是在稻荷崎。

      冬月纯还是穿着他熟悉的大衣也围巾,宫侑难得观察起班上的同学们,他并不是想要恶作剧,又或者是他其实也是想的,他想着反正这是梦吧,在掀开桐生老师的头发时他这么想,又偷偷发现讲台下的冬月纯憋不住笑了出来,吹着她那一排的窗户大开着,秋天的风从室外随着窗框的颤抖传到室内,宫侑没有找到自己的座位,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更加笃定这是一场梦了。

      他又看到他熟悉的乐谱,他想起了高中时期他和冬月纯的交集了。

      宫侑坐在冬月纯的肩头,从乐谱上的第一个音符念到最后一个,他故意地将两个相邻的音符间的间隔拉得很长,他转头看着冬月纯张开闭合的嘴唇,教室里的门窗都没有开,宫侑难得的觉得燥热了起来,明明兵库县现在正值秋季,室内的温度正正适宜。

      春节收假后,俱乐部忙起来了,白天运动训练得太多,导致宫侑一连几个夜晚都陷入深度睡眠,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在晚上做过梦,一天两天,直到大阪的春天彻底来临。

      头发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长长了不少,他终于有机会去换掉自己烫坏了的发型,路过一家中古店时,宫侑在队友的奇怪审美的簇拥下挑了件暗红色的古着带了回去。

      夜晚宫侑躺在床上,从风里闻见了梦里冬月纯发尾的香味。

      他又进入梦里了。

      房间里没有人,宫侑只好坐在她的椅子上,看着书桌上咔哒咔哒转动的时针与分针,门外的木制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冬月纯回来了,宫侑这么想着,在再次看到她时脚步已经停止不住的朝她迈了出去,他终于又看见她了。

      但是他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我说,我今天的这身是不是很土气。”

      他只能问这个。

      侵袭日本的史无前例的寒流到了三月仍旧没有减弱的迹象,今夜的温度是有史以来最低的一次,宫侑这么想着,躺倒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这是他最后一次梦见冬月纯的夜晚。

      他只记得冬月纯说了什么,醒过来后,他难得的想要拿出手机拨通高中同学的电话,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错过了什么,但是他又清楚的知道梦里的冬月纯只是一场梦。

      她真的是梦吗?

      拿出手机他甚至还没有点开渡边的联系方式,下一秒,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渡边反而给他打过来了。

      宫侑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渡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宫侑听得见渡边那头呼啸的风声。

      “侑,”渡边这么说着,“你最近有空吗?”

      “怎么了?”宫侑回复他。

      “你有空参加葬礼吗?”

      “谁的?”宫侑又问,随手将枕头边的相册放在了书架上。

      “冬月纯。”

      兵库的寒流没有比大阪好到哪里去,走在街上的时候,脑子里还有耳朵边都是被灌满的风声,宫侑坐在渡边今年刚买的车的后排。这趟车正往告别仪式的场地行驶着,渡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天,但聊来聊去,两个人都没有提及冬月纯。

      据说,因为日本这场严酷的寒流,冬月纯去世了,冬月纯的妈妈并没有对外宣称冬月纯真真的死因。

      宫侑真正从车窗里远远看到告别仪式的场地时,他才有了些许的实感,兵库不息的风打在他的脸上,落下针脚一般的刺痛,他黑色的西裤在寒风里变得湿润,双手也在寒风里冻得僵硬不堪。

      他见到了冬月纯的妈妈,这已经是他数不清多少次再次见到她,她的面容疲惫不堪,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里双眼突然亮了起来,她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您是宫侑先生吗?”她这么问,“我的女儿很喜欢你呢。”

      冬月纯的妈妈离开后拿着一本厚厚的日记又回返回,她将这本日记递给宫侑:“我觉得,她是想让你看看的。”

      “上面,是纯去年开始写的一些日记。”冬月纯的妈妈补充到。

      「从公司回到家的时候,电视机里回放着排球联赛,即便是门外汉我都能看出球场上有个金黄色老土发型的男生打得很好,这种老土的发型,总让我想起A君,我忍不住定睛去看,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他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宫侑同学。」

      「今天回到老家帮忙搬家,从书柜的夹层里翻到了高中时期宫侑同学给我送周刊的牛皮纸袋,已经好几年了,这个袋子没有皱也没有被损坏,突发奇想的我从书柜的尽头里翻出来了我们的毕业相册,妈妈呆在客厅里,边整理着衣物边看着电视机,我走过去指着电视机里的宫侑和她说这个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他还来过我们家。」

      「我发现那个牛皮纸袋里有一张小小的标签,不知道谁留下的,上面还留有当年百合送给我的慰问品保留的香味,我还想起了宫侑同学在门缝里消失的场景。」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在我第无数次路过宫侑的广告路牌时,我好像总是将他认成A君。我终于知道那种眼神为什么那么熟悉了,因为宫侑同学在音乐教室里,在距离我一米左右的木质地板处,他也是那样看着我的。」

      「我发现了我喜欢某个人的秘密,在我二十五的时候,简直是难得。」

      日记的最后一页,不知道是冬月纯什么时候留下的。

      那篇日记很短很短,只有几个字。

      「A君,毕业快乐。」

      宫侑看着这本日记,耳边传来一阵轻缓又悠长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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