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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陈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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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夕阳最后的余晖穿过敞开的门,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他眼神望着远处,空茫却又像藏着某种滚烫的、被死死压住的什么东西。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淬了火的钢针,直直扎进我心脏最麻木的角落。
是啊,恨也行。
总得有点什么,把这具空壳撑起来,才能在这泥沼般的人间继续往下走。否则,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的恐惧、屈辱和绝望,早就把我彻底吞没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黑色油污和锈迹的手,那枚生锈的铁钉带来的触感仿佛又一次浮现,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随即却被一种扭曲的平静覆盖。
我们都没再说话。
院子里只剩下砂纸打磨金属的单调声响,一下,又一下,粗糙而固执,像是在磨去什么,又像是在固执地留下些什么印记。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他才收起工具,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走进屋里点亮了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灯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守护灵。
他把温在炉子上的粥端过来,依旧是沉默地放在我面前的小凳上,然后自己端了一碗,靠在门框上,大口吃着。
我端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陶碗壁传到掌心。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却是热的。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胃里渐渐暖和起来,连带着冰冷僵硬的四肢似乎也舒缓了一些。
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清洗,而是站在灯影里,看着我。
“明天,”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哑了些,“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他却没再解释,只是转身拿起水瓢,去舀缸里的水洗碗。背影决绝,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错觉。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踏实。梦里不再是单一的血色和恐惧,而是交织着父亲倒在麦田里的身影、沈言清转身离去的决绝、还有陈山那句“恨也行”在空旷的田野上反复回荡。
第二天一早,他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工。而是等我吃完早饭,递给我那顶旧帽子:“戴上。”
然后,他推起了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
我跟着他走出修车铺。清晨的镇子还没完全苏醒,空气中带着凉意和潮湿的尘土味。他骑上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坐上了后座。
他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沉默地蹬着车。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抓着车座下的铁架,看着道路两旁的景物逐渐从低矮的房屋变成开阔的田野。
风迎面吹来,带着庄稼和泥土的气息。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父亲身上常有的味道。
不知骑了多久,车速慢了下来。他停下车,单脚支地。
“到了。”
我睁开眼,愣住了。
眼前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土坟堆散落在荒草丛中,有些立着简陋的石碑,有些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土包。
他推着车,引着我走向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坟,没有墓碑,只压着一块青黑色的石头,坟头上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开着几朵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
他在坟前停下,从车把上挂着的布袋里掏出几块粗糙的糕点,还有一小把干瘪的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块青石前。
然后,他后退半步,沉默地站着,微微低下头。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宽厚却微驼的背影,看着眼前这座无名的荒坟,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里埋着的,大概就是那个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和一口饭吃的老陈头。一个同样沉默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最后孤独死去的老人。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烧纸钱,只是那么沉默地站着。但那种沉默,却比任何哭诉都更沉重,更悲凉。
风吹过坟头的野草,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无声的叹息。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痛楚,有怀念,有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还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深藏的温柔。
“你看,”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却清晰地落在我耳中,“人死了,就这么大点地方。”
他指了指那小小的土坟。
“活着的日子,”他顿了顿,目光像铁钳一样抓住我,“再难,也得往下过。”
“别让那些糟烂事和人,把你彻底钉死。”
他说完,不再看我,走过去推起自行车。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座孤坟,又看向他沉默而坚实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胀得发疼,却又奇异地感觉到一股力量。
那股力量不是希望,不是快乐,甚至不是恨。
那是一种更原始、更冰冷、也更坚硬的东西——是活下去的意志。
是他用他的方式,在这片埋葬着孤独和苦难的坟地里,亲手淬炼出来,交付给我的。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荒坟和那块青石,转身,快步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