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县城 ...
-
“最近镇子上来了好多人,好像在找什么人。”“哎呦呦,我听说啊是有人逃婚啦!”我紧紧靠在墙边,听着两个妇人在边走边闲聊“也不知道是谁家妮。”
陈烬就站在院子里,不再是那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他换了一身半旧的但干净利落的深色衣裤,背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手里推着那辆他正在修理、昨天刚刚装上崭新链条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见我出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利落地将一块写着“东家有事,歇业数日”的木牌挂在门口,“咔哒”一声,用一把黄铜大锁锁死了修车铺的门。
他长腿一跨,骑上自行车,稳住车身,然后回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僵在原地的我。“上来。”我警惕地看着他,不动。
他顿了顿,下来把我往车上一抱,低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穿透夜风,清晰地落在我耳中:“最近镇子上有庙会人多眼杂,太危险。”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紧。他偏过头,避开我的视线,望着前方昏暗的路,补充了一句,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压垮一切:
“我陪你。”
……我陪你。
三个字。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用所有尖刺、所有冷漠、所有凶狠筑起的脆弱外壳。这一路逃亡的恐惧,被背叛的痛楚,对未来的绝望,所有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疯狂滚落,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他似乎背后长了眼睛,能感受到我无声的崩溃。没有回头,只是沉声说了一句:“抱紧。”我再也忍不住,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宽阔而微驼的背脊上。布料粗糙,却透着他温热的体温。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便载着我们两人,驶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车轮碾过碎石土路,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夜的低语。路很长,夜很凉。他骑得稳,偶尔遇到坑洼,会提前放缓速度。长时间的沉默后,或许是怕我在后面睡着摔下去,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地传来。
“我是个孤儿。”他顿了顿,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吃百家饭长大的。”我埋在他背后的脸颊动了动,安静地听着。
“十岁那年,有户人家收养我。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终于有家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十二岁的时候,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的故事,不必细说,我已能想象。多余的饭碗,碍眼的影子,醉酒后的泄愤工具,永无止境的辱骂和虐待……“后来呢?”我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闷闷地从他背后传来。
“后来……我反抗了。父亲喝醉了打我,我推了他一把,”他沉默了片刻,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颠簸了一下,“他撞在了桌子角上,流了很多血。”
我心里一紧。
“没死。”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被送去管教所待了两年。出来后,没人敢要我了。是修车的老陈头收留了我,把手艺传给了我。他是个光棍,没儿没女,前几年人没了,就剩我和这个铺子。”
故事讲完了。夜风依旧冰冷,可抱着他的手臂,却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暖意。原来,我们都是被命运狠狠折磨过的人。
“……为什么救我?”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你不怕我真的是杀人犯?不怕惹上麻烦?”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直到自行车拐过一个弯,远处隔着河的零星灯火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他的声音混在风里,低沉却清晰:
“因为你的眼睛。”
“像我当年一样。”
“在向这世道求救。”
我抱紧他的手,又收紧了一些。脸紧紧贴着他的脊背,能感受到他蹬车时肌肉的绷紧与舒展,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
前方的路依旧漆黑一片,通往那个有着答案、也可能有着更大绝望的县城。但这一次,不是我一个人了。夜色浓重,我们像两个依偎着取暖的伤兽,朝着未知的命运,孤注一掷地前行。
自行车在颠簸的土路上不知疲倦地前行,夜色如墨,将天地都吞没了。只有车头那盏昏黄的小灯,勉强在无边的黑暗里劈开一道微弱的光晕,照亮前方几米坑洼不平的路面。夜风很凉,刮在脸上像冰冷的刀子,但我靠在他宽阔的背脊上,竟奇异地感觉到一丝暖意,甚至是一丝……心安。
这是自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这种近乎奢侈的安全感。在他那间弥漫着机油味的修车铺里那几日,我虽闭眼,却从未真正安眠。每一次合眼,那些恐怖的画面便如附骨之蛆般纠缠上来——赵歪脖喷着酒气的、黏腻的呼吸,那双粗糙大手触碰皮肤带来的战栗,那濒死般嗬嗬的喘气声,血一般刺目的红盖头,还有父亲死前僵硬的双手……它们交织成两条冰冷的锁链,将我紧紧捆缚,拖入无声的、绝望的深渊。灵魂深处无法止息的颤栗,让我像一张绷紧的弓,时刻濒临断裂。
唯有此刻,紧贴着他温热的背部,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和偶尔因费力蹬车而加重的呼吸,那令人窒息的感觉才稍稍退却。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童年,父亲也是这样背着我,穿梭在夏日午后金黄的麦浪里,阳光炽烈,麦香醉人,父亲的肩膀一样宽厚,一样能为我挡开所有风雨……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嘈杂的人声中惊醒。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漆黑的乡野,而是晃动的、浑浊的水面,以及周围拥挤攒动、面目模糊的人群。陌生的环境瞬间引爆了我所有的不安,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几乎要惊叫出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双坚实的手臂收拢,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抬头,撞进陈烬低垂下来的目光里。他似乎刚才在假寐,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清醒而镇定,带着一种能压住惊涛的力量。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贴着我耳边响起,压过周围的嘈杂,“这是在船上,过江就到县城了。”
他看穿了我的恐惧。心脏仍在狂跳,但我看着他眼底的乌青,想起他一夜未眠载我赶路,一种复杂的情绪哽在喉头。我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怀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对抗未知的勇气。沉默了片刻,我轻声地,像是交付什么至关重要的秘密,又像是抓住一点属于自己的过去,告诉他:“陈烬,我叫夏麦,夏天的夏,麦子的麦。”
他抱着我的手臂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圈紧。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几乎贴在我的耳廓上,气息拂过,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记住了,以后你叫陈霜。是我的妹妹。我们父母双亡,是来县城投亲打工的。”陈霜……霜……冰冷的,易逝的,与阳光、麦田毫无关系的字眼。
我闭上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恍惚间又看到父亲慈爱的笑脸,他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头,说:“咱妮儿叫夏麦,夏天的麦子,最有生命力,是咱家的希望呐……”那时的阳光那么暖,麦浪那么香。而如今,夏麦死了,死在那片熟透的金黄里,死在父亲坟前的碎纸屑里,死在赵家庄那间贴满囍字的婚房里。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滚烫地滑落,迅速洇湿了他肩头微凉的衣襟。我把脸深深埋进去,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混合着机油和汗水的、属于他的气息,仿佛这是茫茫冰海里唯一的浮木。喉咙哽咽得发痛,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一点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好。”
船靠了岸,人潮推挤着我们下了船。县城喧嚣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同于乡村的尘土与麦香,这里混杂着煤烟、劣质香烟和某种模糊的工业废气的味道,陌生而令人惶惑。
陈烬紧紧拉着我的手腕,生怕我被人流冲散。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当地的派出所,拿出那张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盖着陈旧红印的户籍证明——那是收留他的陈老头能留给他的最后一点身份依托。
他沉默而镇定地对穿着制服的人说着什么,我低着头,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株依附于岩石的藤蔓,听着他低沉的声音为我们编造出一个父母双亡、兄妹相依为命的故事。
从那一刻起,世上再无夏麦。我只是陈霜。
办完手续,他领着我钻进县城纵横交错的小巷。这里远比镇子上复杂,低矮的砖房挤挤挨挨,晾衣绳横七竖八,挂着各色衣物,地上污水横流。他走得很快,步伐坚定,偶尔回头确认我跟上了,眼神里带着一种下意识的警惕。
最终,他在一条尤其狭窄昏暗的巷子最里头停下,站在第二户斑驳的木门前。他抬手敲了敲门,叩击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传来一阵趿拉着鞋的脚步声,一个略显尖细的男声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谁啊?催命呐?大中午的来蹭饭也不挑个好时辰!”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精瘦得像猴儿似的男人探出头来,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背心。他一看见陈烬,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惊喜,一巴掌拍在陈烬胳膊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哎哟!烬哥?!真是你啊!咱哥俩多少年没见了!你怎么摸到这来了?快快快,进来!正好我今儿割了点肉,咱必须得喝两杯!”
他热情地搂住陈烬的肩膀就要往里拽,目光一转,这才看到被陈烬侧身挡在后面的我。
刹那间,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猛地睁大,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艳和错愕,嘴巴微微张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我……操……”他下意识地爆了句粗口,猛地回过神,像是才意识到什么,立刻紧张地东张西望,探出头飞快地扫视了巷子两头,然后不由分说地一把将我们两人使劲拽进院里,反手就把门闩插上了,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院子很小,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角落里堆着些杂物。三间低矮的小屋围着院子,两间看着像是卧室,门帘旧得看不出颜色,另一间是灶披间,门口放着个破旧的煤炉子。中间算是堂屋,门开着,能看到里面一张歪斜的方桌,桌角还用两本破烂不堪的《民兵训练手册》垫着,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种单身汉潦草将就过活的气息。
猴子——候永强把我们拉进堂屋,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他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带着几分严肃和探究,目光在我和陈烬之间来回扫视,压低了声音:“烬哥,这……怎么回事?咱们得有四五年没见了吧?上次见还是陈老头没的时候。你……你不是孤儿院长大的吗?哪儿突然冒出来这么个……这么个天仙似的妹妹?你老实跟我说,到底啥情况?”
陈烬的面色沉静如水,他把我往身后稍稍挡了挡,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真事,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绷紧:“刚找到没多久。我也是才知道,当年我爹妈没死,只是……扔下我走了。她是我妹妹,也是后来被扔下的,吃够了苦,我才把她找回来。”
猴子拧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不信”两个字,眼神里的疑惑更深了。他打量着我,那目光不再只有惊艳,更多了几分审视和猜测。
陈烬顿了顿,微微侧头,低声对我解释道:“小霜,这是侯永强,你叫他猴子哥就行。以前在那里面认识的,过命的交情。”
猴子挠了挠他那头乱发,似乎暂时按下了疑虑,脸上又挤出一点笑容,对着我,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点局促:“妹……妹子,你好。别客气,就叫猴子,猴子哥都行!到了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呃……虽然破了点。有啥事就跟哥说!”
我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和惶然,抬起脸,对他挤出一个尽可能温顺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微笑,声音放得轻而软:“侯哥你好,以后……要给你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