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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幻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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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尾的凉城是一副什么样子的景象呢?
凉城虽比不上定安临海的安稳,也并不像皇城那样繁华,可他依旧承载着无数平凡的梦想,受上天怜悯恩赐的甘露总会在长久干旱的大地上宛若瓢泼,尽管地处偏远,也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可如今却已被战火笼罩。
巍峨城墙上的箭楼半数倒塌,断裂的梁柱与砖石共同诉说着战争的无情。推开城门,往日喧嚣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痛的悲鸣。
马蹄碎生路,带走了数不尽的鲜血,杀声震天响,震碎了幸存者的希冀。
对生的渴望与对亡的恐惧合为一体共同催生了甘霖。
一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明。
她扎着两个俏皮的麻花辫,被耀眼光芒包裹着,于空中缓缓降落。
无人知晓她是谁,幸存者只当她是神仙下凡挽救苍生,加害者只当她是邪魔降世取人性命。
而甘霖在感知到经无比强大的恐惧催生出剧烈的抵触心理后小手一挥,简单粗暴地锤晕了凉城所有生物。
除了一只毛茸茸的小柴犬。
甘霖俯身抱起小狗温柔地为它顺毛,她感受到柴犬心中强烈的渴盼,抬手强行赋予它超脱自然的力量后悄然离去。
“期盼和平幸福的小家伙,你究竟是终止一切的救世主还是沉沦欲望的导火索呢?”
自此,凉城进入一个没有悲鸣,没有痛楚的时段。
可小狗毕竟只是被甘霖破格提升为妖,它本身并未开灵智,也不懂何为力量,只能叼着甘霖留给它的闪亮红球四处奔逃,力求保证受它意愿而搭建起来的幻境不会崩塌。
但红球还是一步步走向暗淡,幻境随之来到崩塌的边缘。
直到怜青等人的来临。
小狗虽灵智未开,但它天生的感知能力却一眼看中了莫寻。
初入凉城,两位善良的姑娘不过片刻便在莫寻的刻意引导下醉入幻境,余下的两人中,怜青于小狗眼中太过纯粹,像他那样纯粹的正义心灵大概不会认同小黄的回避式和平。
同样,小黄的本能让它回避怜青,选择了莫寻。
莫寻手臂还停留在伸向怜青的瞬间,可后者却在这个瞬间消失。他阴沉着脸看向眼前仅剩的小祸害,于虚空中拔剑而出,在金属的碰撞声中剑指罪魁祸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小祸害欢快地转了个圈:“汪!汪汪!”
莫寻警惕心下降,歪出一副愁容:“哈?你话都不会说?!”
小祸害睁着一双圆咕隆咚的狗眼“嗷呜”一声算是默认。
莫寻只得无奈收回利剑,叹声道:“算了,起码你还能听懂人话。”
它四脚并用地窜到莫寻脚边,两只前爪在他裤腿上一顿乱挠,尾巴摇地飞快,总让人产生一种这狗崽子要飞起来的错觉。
莫寻弯腰将这小崽子抱在怀里,可他抱孩子的机会着实不多,除了十几年前,极其偶尔的情况下——比如怜青忙着烤肉、煮饭时——抱过尚且还是婴儿的皓安,他再也没有其他的经验。
小祸害在他怀里不舒服地挣扎,他也就僵直着身子不敢再动。直到这小崽子将前爪搭在他肩膀,他才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拥了上去。
莫寻弯腰捡起那枚已经丧失光泽的红球,随手放进伸着舌头舔他不停的狗嘴里。
莫寻扬起袖子擦了擦脸,偏头与它约法三章:“你不许再舔我。”
小祸害从喉咙里“呜呜”两声,雾气自主散出一条道路。
“这是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吗?话说怎么称呼你才好呢?”莫寻向前走去,时不时低头看看怀里这个黄不拉几的小狗,“叫你小黄?小黄——”
可怜的小黄嘴巴被红球堵住,歪来扭去地挣扎也被镇压,并且还被当成了对新名字的过度兴奋。
“诶呀诶呀,别乱动,取个名字至于那么兴奋吗?”
由此可见,莫寻不仅是个取名废,还是个对自己极其自信的取名废。
莫寻抱着小黄往前走,越走越心惊,越走越胆寒,偏生这时他脑子里的魔音也蹦出来凑热闹。
“哦呀呀,看呢~真是和你解决那些烦人的家伙一样,血染大地啊~”
“喂,你不会还在妄图欺骗自己,想着人妖之间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吧,啊?哈哈哈哈哈……”
“其实你清楚明白得很,巳隐说的对。人和妖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手段相对……”
“我当然知道,”莫寻在心里打断自己,“可知道和接受,是两件事。”
莫寻继续走着,周围雾气却隐约有扩大的趋势,抱着的小崽子也在他怀里拱着脑袋,他福至心灵般地接过红球,向其中注入灵气。
我只是不想接受而已。
他抱着小黄同样溺于迷雾之中。
当凉城幻境主体由小黄转移至莫寻,显而易见得真实了不少。
小黄的想法总归是简单,在凉城生活的过往让它对城市有了大致的轮廓,渴盼实现所有人愿景的心,使得幻境里的所有人都心想事成,反而造成矛盾,更促进了幻境的崩塌。
莫寻不一样。
莫寻身为修士,本身能力非凡,小黄视角下的凉城框架已有,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将众人分隔开成一个个小隔间,在不偏离常识的情况下,将世界按照个人心愿运转下去。
其实按他来说这是没有那么复杂,只需要把所有人都团吧团吧扔到一起,幻出一个大杂烩就好。
可小黄明显没有那么恶劣的心灵,它希望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于是莫寻只好“勉为其难”地助它一臂之力。
莫寻漫步穿梭在每一个小隔间里,亲身体会每一个角色,每一个年龄最为诚挚、最为纯粹的幸福时光。
他抱着小黄走过时间,走过仕途,走过强敌,最终来到怜青的隔间面前。
幼童喜好玩乐,农民盼望甘露,学士给予贡献,敌我双方居然同样向往和平。
那么你呢?
莫寻向着隔间伸手,怜青,你的幸福时光会是什么样子?
他走进去,看见了一家酒楼。李阳穿着华丽地站在门口……揽客?
莫寻无意识地捏了捏小黄,心想:这不对吧?怎么和他在皇城看到的不一样?
走进酒楼,柜台站着一位气质冷峻的女子正在对帐本,莫寻抽了抽嘴角,就是这衣服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华贵。
女子似是看不见他一般,任由莫寻停留许久也并未出声询问任何,于是他只好自己找个角落落座。
真奇怪啊。
莫寻感慨一声,翻看着怜青拿来的竹简。他看得正入迷,怜青的讲解也足够勾人食欲,却冷不丁听见一句——
“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莫寻顿时冷汗直冒,强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点了一碗阳春面。
看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他若有所思。
“小黄,你说怜青是不是早就发现不对了?”
“汪!”
莫寻转眼看向仿若只是一根会固定动作的雕塑女子,眼神一暗。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时阳春面上菜,莫寻晦暗不明地看了怜青一眼,随即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塞进嘴里。
前几天在皇城的经历让他摒弃以往对食物的抗拒,这回面对时有听闻的阳春面更是摩拳擦掌。
只是……这他妖的怎么是甜的?!比他一口闷下一坛梨花笑还要甜!
莫寻带着恼怒拍下一串铜钱,赶走怜青让其重新做一碗,这碗不正常的,便只好喂给了小黄。
他略微恼怒地拄着额头看向窗外,迷雾散去又起,四个身影自雾中显现。
莫寻垂眸一挥手,对这群总是和他对着干的烦人精们眼不见心不烦。
眼下还是吃饭比较重要。
“轰!”
一阵猛烈的摇晃袭来。
莫寻扒着桌子才起身,又被一阵摇晃坐倒在地上。
他气急败坏地起身冲出去于烦人精们身后现身。
“喂!进别人地盘前能不能有点礼貌!”
回应他的是一声惊呼和随之而来的一颗灵气弹。
莫寻侧身躲避,不可置信地看向皓安。
后者看起来同样不敢相信,疯狂地摆手说道:“不是,莫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打你的,”皓安一张小脸皱成一团,“这地方太吓人了!”
莫寻抓抓后脑勺,缓缓上前。他看见摆着手躲在李阳身后的皓安就来气,“躲什么?我能吃了你吗?”
吓成这样,他有这么可怕吗?
皓安从李阳肩膀探出俩大眼睛,看见莫寻正常的双眼后兴奋道:“莫哥!你眼睛没事了?!啊——好可爱的小狗!”
其余三人闻声看去,皆是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想必怜青安全得很。
怜青确实安全得很,他端着做好的阳春面出了后厨的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于是看见从二楼下来的皓安时,非常自然地将阳春面拿给了他。
“安安,下楼吃饭,爹爹就快回来了。”
“小哥?这是……”皓安触碰到小黄的瞬间,他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等他再回过神,他的小哥对他笑出了一种瘆人的温柔。
怜青转身去迎接前来的客人,皓安立刻起身:“小哥!”
“怎么了?面不好吃吗?”
皓安浑身一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吃的……”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不对,是莫哥!
皓安转身向着怜青的方向跑去,不料,途中却突然出现一只可爱的柴犬。
“汪!汪!”
追着自己尾巴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狗吸引了皓安的注意力,他吃一堑再吃一堑地又一次对柴犬伸手,随即迷失在幻境之中。
而怜青背对着他的身子忽然一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狠狠吸了两下鼻子。
我该离开这里了吗?
柜台后的女子突然轻声唤道:“青儿,来阿娘这里。”
怜青梗着脖子不回头,说道:“阿娘,店里客人多,青儿在忙,就不去找您了。”
“青儿,”赵北棠握紧了身旁突然出现的满是厚茧的大手放柔了声线,“阿娘很想你。”
“我的小宝,你何时长那么大了?在阿娘的记忆里,你还是个会因为你爹爹一句话,就哭着闹着要找阿娘做主的小不点啊。”
怜青垂下头,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却是打定了主意不出声,不回头。
不回头,就不会看见还活着的爹娘,就不会打破这个承载着他很小很小梦想的酒楼。
可怜青能够克制自己的动作,却无法克制自己,自从意识到皓安并非他所幻想出来后,一直躁动不安的心。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有莫寻在,他们都在,不会有事的……别再想了,别想了……
“青儿,可以和阿娘说说,我们离开以后的生活吗?”
离开,以后……
怜青闭上眼睛仍旧挡不住泪水的汹涌,他是那么了解自己,只是一句话就控制不住地回想。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瘦瘦小小,只能在他人羽翼下存活的自己。
可是羽翼消失了,再也不见,还未长大的雏鸟两脚血半身泥,连悲伤的时间都不曾拥有就要疲于下一场生命竞赛。
“没有……没有离开!”
怜青嘶哑着嗓音低吼,好像只要声音够大,就可以否认既定的事实。
“我还记得你们,一直都记得……才没有离开……”
你看,因为我的记忆,你们还在这里和我交流,同我说话,怎么能算是离开?
“青儿,”男人厚重的嗓音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指责,“你不可以这么自私。”
“我只是想见你们!我不想再失去了……这样,也算自私吗?”
怜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好怕,如果他回头看见的不是两张洁白无瑕的脸该怎么办?
他没办法忘记,雨夜,鸟妖,溃逃的人们,和逆着洪流一个人、一把剑为所有人争取生还可能的父亲。
那只是一瞬间的回头,那个倒在地上被嗫食了大半身子,仍旧放不下心的,梗着脖子用气声叫他快跑的身影已经镌刻在他的脑海。
他没办法忘记,残阳,蛇妖,奋力抵抗却被轻易甩飞的大家,和用尽了力气推他出去却被抓住脚踝的母亲。
这次,他没敢再回头。
我只是想再见你们一面……可你们的出现会那样残忍地提醒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大把大把的泪珠砸在地上,怜青赌气似地抬手抹去,才发现自己居然回到了当初,他已经失去一切的收容所。
他看见了皓安,那个在濒死的母亲怀里嗷嗷大哭的新生。
女人咽回下肢传来的剧痛,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收容所仅剩的怜青身上。
“救……救救他……求求你……”
怜青捂住耳朵跪倒在地,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弟弟,如若不是皓安实力不足,这次游玩本该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怜青啊,还是只有我最清楚,该如何让我清醒。
阿娘,你曾说宁可清醒地千刀万剐,也不要糊涂地得过且过。
我算是做到了吗?
“我真的很想你们……很想很想……”
怜木率先冲他张开双臂:“青儿,爹爹爱你。”
赵北棠同样双臂张开:“青儿,阿娘最爱你。”
怜青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冲向妇女,于是他再也不能放任自己逃避,回身冲向他的支柱。
幻境破灭前,他再一次拥抱了他的父母。
洁白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