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antagonism

15、凉城

　　当东方乍破第一道天光，赵梦舟早早起来，但只是简单地整理了着装，阿桃也只是为她扎了一个简单的小丸子头。二人在屋里闲聊了一会儿才出门，然而尽管如此，等她们出门时，怜青二人依旧不见踪影。

　　阿桃与梦舟对视一眼，随后踩着小碎步跑到了“高颅顶”门前“扣扣扣”敲了三下门。

　　敲门声停下的瞬间，怜青开门而出，扒拉着眼睛努力睁开：“早安阿桃。”

　　莫寻自他之后出门，盯着一脑袋鸡窝，不发一言地跟随前行，活像个黑面神。

　　怜青走在最前面开路，他这会儿已经精神抖擞，偶尔回头瞥见那一脸的严肃就忍不住嘴角上扬。

　　莫寻没有起床气，这幅样子大抵是因为还沉浸着，扮演一只在梦舟视角下的黑脸妖怪。

　　怜青不觉得黑脸妖怪有何恐怖，反而只要看见那张半是严肃半是故作镇定的脸，就忍不住在心里笑得打滚，偏偏脸上还要装出一副淡然。

　　他们保持着这样一种怪异的氛围一路行至凉城城门口。

　　莫寻拧着眉头看向这座普通的城楼，快行两步将所有人拦至身后。

　　“怎么了？”

　　怜青顺势后移，将两位普通人护在中间。

　　“不知道。”莫寻回头诚实回道，“但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像是……你在干嘛？”

　　怜青发出一道传声符，干脆利落道：“叫支援啊。”

　　莫寻不解：“可我没说这一定有危险，只是一种感觉，也许根本什么都没有。”

　　“可如果是你觉得熟悉的话，很大可能会是妖吧。”怜青拿到传回来的符箓，“师姐她们很快就到，我们要先进去看看吗？”

　　莫寻点头算是默认，至于一旁的两位自有怜青去劝说。

　　不……等等……

　　怜青貌似没打算劝说。

　　“梦舟，阿桃，凉城可能有妖作乱也可能没有，如果你们决定进城，我会尽我最大努力护你们安全。”怜青看了莫寻一眼继续说道，“可若你们选择先去其他地方，我会说服莫寻和你们一同前往的。”

　　既然这里有异样，他是一定不能放任不管的，至少也要等到援兵来啊。

　　莫寻对自己莫名其妙被安排的事实很不满意，他满脑袋黑线地隔着两个人看向怜青，与赵梦舟同时开口。

　　莫寻：“凭什么？！”

　　赵梦舟：“不必了吧……”

　　阿桃左右看看，与自家小姐统一战线。

　　怜青同样左右看看，他挠挠头叹出一口气道：“那……我们进城。”

　　莫寻谨慎地将手置于禁闭的城门之上，只是一下他就肯定凉城中有妖存在的事实。

　　只是……这妖貌似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呵，有意思。

　　莫寻手指轻点，帮那位不知名的小妖隐去了城门沾染的妖力。

　　他出手速度极快，怜青又是万分信任他，将注意力大半分散在周围，根本没看到莫寻的动作。于是一行四人就这么鬼鬼祟祟地摸进了凉城。

　　才进城门，怜青立刻被满城的妖力熏了个头晕脑胀，他迅速转身去找赵梦舟二人，可这二位烦人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向着城内走去。

　　“喂！别乱走！”怜青伸手要拦，却不成想一阵迷雾闪过眼前就没了踪影。

　　怜青转身面向莫寻，怒道：“你明知道这里妖气弥漫，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莫寻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道：“为什么要说？区区一个筑基期的小妖而已，玩玩又能怎么样？这对那两个小姑娘来说可是千载难逢。”

　　怜青心里蹦出点不爽，强压着火气回道：“你别玩过了火就行。”

　　莫寻轻呵一声，心说一只没多大的小妖，还能伤人不成？更何况，这鬼地方着实诡异，明明是座城，可这城门附近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再带着两个拖油瓶，干脆一起沉沦算了。

　　莫寻吊儿郎当地向前走，顺嘴问道：“你对凉城的了解有多少？”

　　怜青跟在他身后警惕周围：“昭、兰两国大战至今，最先遭殃的便是凉城。凉城地处最西北，虽然地方是距皇城远了点，但这里有着大片耕地，可以说掌管着整个国家的粮食。”

　　怜青说着咂摸出点不对劲：“可是，这里不太对劲……”他看向四周原本隐于迷雾中的店铺，“被战火染指的地方，会这么……安逸吗？”

　　战后的世界怎么想都不会是这样的吧？

　　城门虽然紧闭，但只要伸手一推就可以轻轻松松进入凉城，城楼也没有放哨的士兵，甚至连县令官都不见踪影。

　　刚进城门时，四处都是雾气，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可现在……他们走进迷雾之中，四周居然这才逐渐热络，有了点烟火气。

　　“炊饼！新鲜出炉的炊饼！”

　　“来了您，客官里边请！”

　　“磨剪子嘞——锵菜刀——”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从四面八方争着赶着往怜青耳朵里钻，杂七杂八的声音吵得耳膜生疼，他拧巴着一张脸试图用双手阻塞那些噪音。

　　声音散在风里，无孔不入。

　　“瞧一瞧！看一看！新鲜出炉的桃花酥！”

　　一道熟悉的女声传过。

　　怜青回身，喃喃道：“梦舟……姨母……”

　　他定睛看向姨母身旁，那女子清秀而冷峻，高挺的鼻梁下是永远都自信的微笑，经由时间沉淀后的深邃眼眸，仿佛能看破一切虚伪。

　　女子薄唇轻启：“青儿，来阿娘这里。”

　　怜青下意识地向前走，突然被钳住了胳膊。

　　“喂，你要去哪？”

　　莫寻眼神透露出些许紧张，眉头拧成一团，抓着怜青胳膊的手爆出一排青筋。

　　怜青回神，发现他依旧身处迷雾之中，周围什么都没有。

　　“这应是被什么人设下了幻境。”怜青沉声说道，“会让人甘愿沉沦在美梦之中。”

　　莫寻点头表示赞同，不过……

　　“我不认为始作俑者抱着什么坏心思。”

　　毕竟于美梦中沉沦总比直面战争扫荡过后的满目疮痍要好。

　　“嗷呜~汪！”

　　一只体型不大的柴犬叼着一颗红球从不远处的雾气中跑来。

　　怜青蹲下身子拍着手，柴犬径直冲向他怀里将其扑到。怜青躺倒在地抱着柴犬打滚地玩乐，洁白的衣服蹭上大地的颜色。

　　“青儿，回家吃饭啦，你看你，衣服脏的……”

　　柴犬兀地凭空消失，怜青却没有一点察觉似的，跟着赵北棠的脚步回到了他曾看到过的人间烟火气。

　　赵北棠一如既往地一身雍容华贵，而仅仅一个普通的小店，怎么会拥有这样华丽的衣服呢？

　　只是怜青无知无觉，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回到了一家名为“半日闲”的酒楼饭馆，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后洗手吃饭。

　　凉城的天气变化多端，上午还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吃过午饭后不多时就阴沉下来，降临了一场格外及时的雨。

　　怜青仿佛整个人都在倒退，思想、心智，唯有外貌仍然。

　　他跪坐在靠近窗户的座椅上，拄着下巴用力向外探出头。

　　街上吆喝声不断，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撑一把油纸伞漫步而行，偶有一两位客人会停留在对面店铺买上一包桃花酥。

　　“表哥！我还想你带我去花园里捉蚂蚱！”

　　“等今天傍晚，我们偷偷溜出去玩！”

　　对面的赵梦舟看见他后挥舞着双手冲他打招呼，他也同样热情地回应，然后再被各自的母亲或拍着肩膀柔声喊去帮忙，或揪着后衣领子赶去后厨上菜。

　　怜青从后厨一趟趟地跑到饭堂，每次都神通广大地端着四份菜品跑，累得他脚疼脖子酸。

　　他都这么累了，可天怎么还不黑啊？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怜青抓住个空隙坐着歇气，想法只是将将闪过，乌云就被夕阳替代，店内人员也一扫而空。

　　他不觉任何异样，小跑出轻快的节奏，来到半日闲对门，压低了声音轻轻喊道：“梦舟，梦舟？”

　　赵梦舟佝偻着身子从店内跑出来，兴奋道：“哥！我们快走，一会儿被阿娘发现就糟了！”

　　他们踏着夕阳的余晖跑了个尽兴。

　　花园内开出的花朵意外的高，身高八尺的怜青也能被藏的无影无踪。

　　“簌簌……”

　　怜青顺着声音回头，在一只有骏马那么大的蚂蚱停留在他面前。

　　“怜青！快上来，我们一起玩啊！”

　　“师姐！我来啦！”

　　怜青惊喜出声，反手抓住在赵梦舟的手腕，带着妹妹一跃而上。

　　可是……他为什么会叫师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抛掷脑后。

　　这只蚂蚱在怜青二人跃上去后，恍恍惚惚间又长大了些许，于是超大号蚂蚱展开一双翠绿的翅膀带着它的三个乘客肆意飞行。

　　“师姐，我们要去哪?”

　　怜青扒在蚂蚱左后腿上，一头亘古不变的高马尾被风吹得起舞，他的注意力放在四周那些看不清的景色上。

　　“我们要……”楚朝瑶晃一晃头似是忘记了自己要如何，她狠狠揉了揉太阳穴，方才清明些许，“我们要去找李阳啊。”

　　李阳……

　　怜青心中默念，李阳……

　　他侧头看向方才如梦初醒的赵梦舟，赵梦舟被他看的不解，问道：“怎么了，哥？”

　　怜青却只是回道：“没事，没事。”

　　可是……梦舟认识李阳吗？

　　这个想法从他脑海里闪过，随后被他自己否决。

　　他们不就是去认识李阳的吗？不止李阳，还有林洛生，皓安，还有……

　　还有谁来着？……阿桃？

　　可是阿桃不是一直跟着梦舟吗？

　　怜青再度回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梦舟与阿桃正聊得尽兴。

　　我进入幻境了？呃啊……

　　怜青忽然自空中摔落，突然失去了意识。

　　九月末尾的凉城太阳初升，带起阵阵热气腾腾，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李阳站于半日闲门口，身穿一身雅绿袍服，脚踩一双登云履扯着嗓子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嘞！新鲜出炉的叫花鸡，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一位目测身高八尺身材纤瘦的黑衣男子走近，他一手抱着只柴犬，一手转着串铜钱直奔半日闲而来。

　　李阳弯腰一抬手：“客官里边请！”

　　男子抱着柴犬于最隐蔽的一角落座，怜青手持一枚竹简随男子来到桌前。

　　怜青熟稔地报出一串店里的招牌，随即静候男子的回音。不过男子貌似并未听他讲话，只是用一种让他莫名熟悉的眼光打量着。

　　怜青：“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子只是笑着摇头将竹简递了回去。

　　“一碗阳春面。”

　　怜青眼神怀疑一瞬，回道：“您稍等。”

　　怜青回到后厨，楚朝瑶也开始了她的忙碌。

　　一碗高汤，半勺酱油，一把细面。

　　怜青站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向着窗外对面的赵梦舟挥挥手，偶尔探出窗户和隔壁医馆的林洛生斗两句嘴，内容大致围绕经常性被坑的李阳展开。

　　楚朝瑶：“别吵了，上菜！”

　　“得嘞！”

　　怜青最后扔下一句“懒得和你计较！”转身托起餐盘走了出去，连带着林洛生的那句“没理就直说”也来不及回敬。

　　“客观，您的阳春面来咯！”

　　男子曾时有耳闻阳春面的大名，此时更是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

　　怜青张大了嘴巴一个“烫”字还没说出口，就先见男子苦涩着一张脸咽进了肚子里。

　　怜青迅速给他倒了杯茶，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男子抬起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问道：“阳春面，是甜的吗？”

　　连他都觉得甜的东西，是放进去多少糖？！这么看来糖价不贵啊！

　　怜青眨巴两下眼睛迅速在脑中回想阳春面的口味，良久才回道:"应该不是吧……"

　　男子怀中的柴犬对着那碗面“嗷呜”地喊叫，男子顺势也喂了柴犬一口，却没想到这小玩意儿却吃得津津有味。

　　男子抬头望向怜青，问道：“你会做阳春面吗？”

　　怜青迟疑地点点头：“额……应该不难。”

　　男子拍在桌上一串铜钱：“那你去做。”

　　男子看着怜青再度回到后厨，将视线转到窗外。那里并没有走街串巷的小贩，对面也不是赵梦舟的桃花酥店铺，外面同样没有一团遮挡人视线的迷雾，而是一座座废墟。

　　倒塌的房屋，睡在血泊中的百姓，经烈日晒得焦裂开来的土地，和精神恍惚的幸存者。

　　男子捏了捏柴犬的前爪，喃喃道：“小黄，难怪你更喜欢虚假的梦幻，我也是呢。”

　　如果人界可以如此，那就让我们一直生活在梦里，永远不打破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