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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相府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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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蒿香气的莫名消失,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郁璟心中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
这绝非寻常,与浯虞的重伤、无面的疯狂袭击、乃至阁主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然而,未等他细究,另一件事已迫在眉睫。
丞相林维舟送来的那份关于“禁军副统领”的警告,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无论这位老丞相是出于何种目的递出这根橄榄枝,郁璟都无法忽视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与机遇。他必须亲自去探一探林维舟的底。
三日后,一封措辞谦恭、以请教经义为名的拜帖,送到了丞相府。很快,相府回了帖子,言辞恳切地邀请七皇子殿下过府一叙。
是夜,丞相府邸灯火通明,却并非大张旗鼓的宴饮,只在内院一处临水的小轩设了精致便宴。与七皇子府的森严戒备不同,此处氛围更显雅致闲适,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文人雅士间的寻常小聚。
林维舟依旧是一身家常澜衫,笑容温煦如长者,亲自在小轩前迎候。见到郁璟只带着秦岳等少数几名贴身侍卫,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殿下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林维舟拱手笑道,态度自然亲和。
“相爷言重了,是璟冒昧叨扰才是。”郁璟回以温雅微笑,姿态放得极低,“近日读《左传》有些困惑之处,想起相爷乃当世大儒,故特来请教,还望相爷不吝赐教。”
两人一番寒暄,仿佛真为学问而来。步入小轩,只见轩内布置清雅,并无太多奢华之物,案上菜肴也以时令清淡为主,旁边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黄酒,香气醇厚。
分宾主落座,林维舟亲自执壶为郁璟斟酒,闲话家常般问道:“殿下伤势可大好了?前些时日听闻殿下感染风寒,老朽还甚是挂念。”
“劳相爷挂心,已无大碍了。”郁璟端起酒杯,目光扫过轩外看似松散、实则隐含规律的护卫布置,心中了然。这老狐狸,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话题始终围绕着经史子集、风土人情,气氛融洽和谐。
郁璟耐心极佳,并不主动提及敏感话题,反而真的就几处经义提出疑问,与林维舟探讨起来,言辞恳切,见解独到,显是下过苦功。
林维舟捻须听着,眼中赞赏之色渐浓。这位七皇子,确实与他那位只知舞枪弄棒的三皇兄不同,腹有锦绣,且沉得住气。
终于,在一段关于“郑伯克段于鄢”的讨论暂告段落时,林维舟话锋微转,似是无意中提及:“说起来,近日京城颇不太平。边关战事吃紧,朝中诸公本该同心协力,共度时艰,奈何总有些人…心思浮动,令人忧心啊。”
来了。郁璟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适当的忧色:“相爷所言极是。父皇圣体违和,我等为人臣为人子者,正该恪尽职守,为君分忧,实不该再添纷扰。”
“殿下纯孝,陛下知之,必感欣慰。”林维舟颔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郁璟,“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怕是已不甘于等待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如同长者无奈的叹息,“譬如…禁军中某些新晋的将领,仗着些许军功和背后依仗,近来动作频频,甚至…与某些府邸往来过于密切,恐非国家之福啊。”
他虽未明言,但“新晋将领”、“背后依仗”、“某些府邸”指向何处,彼此心照不宣。
郁璟放下酒杯,神色凝重起来:“竟有此事?禁军肩负卫戍宫禁重任,岂容宵小之辈觊觎?若真如此,确需警惕。”他看向林维舟,语气诚恳,“相爷乃国之柱石,深得父皇信重,若有确凿证据,还望早做决断,肃清寰宇,以安社稷。”
他将问题巧妙地抛了回去,既表明了态度,又未主动提出具体行动,更试探着林维舟的底线——是只想借刀杀人,还是愿意亲自下场?
林维舟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看着郁璟,呵呵一笑,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深意:“殿下过誉了。老朽一把年纪,只求安稳度日。有些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喽。倒是殿下,年轻有为,锐意进取,陛下又时常夸赞…有些风雨,或许正需殿下这般年富力强者,方能担待得起。”
老滑头!郁璟心中暗骂。这分明是想让他冲在前面,自己则在后方观望,进退自如。
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微微蹙眉,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相爷太看得起璟了。璟年轻识浅,唯恐行事不周,反误了大事。若能得相爷这般德高望重的长者从旁指点一二,或可勉力一试。”
他在讨要更多的支持,更明确的承诺。
林维舟抚须沉吟片刻,忽然拍了拍手。
一名心腹管家应声而入,手中捧着一个不起眼的乌木长盒。
林维舟示意管家将长盒放在郁璟面前,缓缓道:“殿下过谦了。老朽虽老迈,但在这京城经营多年,总还有些用处。这里面,是些老朽门下不成器的弟子记录的近日京城趣闻轶事,或许…对殿下开阔眼界有所裨益。殿下若有闲暇,不妨一看。”
郁璟心中一动,打开盒盖。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几卷厚厚的账册和名簿!他随手翻开一页,瞳孔便微微收缩——上面记录的,竟是禁军副统领近年来暗中收受的贿赂、安插的亲信名单,甚至还有几处他与三皇子府隐秘联系的时间地点!
这哪里是“趣闻轶事”,这分明是能将那位副统领乃至其背后之人置于死地的铁证!林维舟这老狐狸,竟然早已掌握了如此详实的东西!
“相爷这份‘趣闻’,着实…令人惊讶。”郁璟合上盒盖,声音保持平稳,但心跳已不由自主地加快。
林维舟微微一笑,笑容高深莫测:“不过是些闲来无事的记录罢了,能入殿下法眼便好。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提醒,“捕风捉影之事,终究难登大雅之堂。若要定论,还需…更为确凿的实证,譬如…某些关键人物的口供,或是…更直接的物证。”
郁璟瞬间明白了。林维舟提供了线索和名单,但最核心、最危险的那一步——抓人、取证,需要他郁璟自己去完成。成功了,林维舟乐见其成,或许还会暗中助力;失败了,也与相府无关。
好一个稳坐钓鱼台!
但即便如此,这份“礼物”也足够沉重,足以让他在这场博弈中占据极大优势。
“相爷教诲的是。”郁璟将乌木盒轻轻推向自己这边,神色恢复平静,“璟定会仔细研读这些‘趣闻’,或许…真能从中悟出些道理来。”
林维舟满意地笑了,再次举杯:“如此甚好。老朽便预祝殿下…学业有成。”
两人心照不宣地饮尽杯中酒,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关于学问的普通交谈。
宴毕,郁璟告辞。林维舟亲自送至小轩外。
看着郁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林维舟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重回那种深沉的平静。一名幕僚从阴影中走出,低声道:“相爷,如此重礼相赠,是否…太过冒险?七殿下虽聪慧,但毕竟年轻…”
林维舟目光幽深,缓缓道:“锦上添花,怎及雪中送炭?陛下时日无多,这场风雨,谁也躲不过。郁琏勇猛有余,智计不足,且背后牵扯太多,非良主之选。倒是这位七殿下…”他顿了顿,“藏锋于钝,养辩于讷。此次边关粮弩案,他处理得干净利落,又懂得借力打力,已是难得。如今…他身边似乎还多了些意想不到的‘助力’。”
显然,他想起了那些关于七皇子府遭遇神秘袭击的模糊传闻。
“况且,”林维舟嘴角勾起一丝老谋深算的弧度,“这把刀…总得让他握得更顺手些,才能去斩更棘手的荆棘。至于最后是握刀的人赢,还是刀本身…那便是后话了。”
幕僚躬身不再多言。
而此刻,乘坐马车返回王府的郁璟,指尖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乌木盒。
盒中之物,重逾千斤。林维舟的“投资”意味明显,但这份支持并非毫无代价。他必须拿出相应的“业绩”,才能换取这位权相更多的倾斜。
禁军副统领…这条线必须挖下去,而且要快,要狠!
他脑中飞速盘算着行动计划,需要调动的人手,可能遇到的反击…
忽然,马车微微一震,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被车轮声掩盖的哨音。
是浯虞设置的另一种联络信号!表示有紧急情报,但非自身危险。
郁璟神色一凛,立刻示意车夫放缓速度,靠近街边阴影。
一道黑影如同夜蝠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车窗,递上一张小小的纸条,旋即消失不见。
郁璟就着车内昏暗的灯光展开纸条。
上面是浯虞那熟悉的、冰冷简洁的笔迹,但内容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查证:寂寥蒿非香,乃蛊。香气散,或意味着…蛊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