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楸枰误落星辰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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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灼光穿透小学体育馆高窗的玻璃，被切割成一道道斜倾的光栅，无数微尘在其中寂然飞舞，如同宇宙初开的星屑。馆内一隅，空气凝滞得近乎粘稠，将外围运动会隐约传来的呐喊与欢呼远远推开，独独圈出一方绝对的寂静。
国际象棋决赛。
寂静并非无声。那是思维高速摩擦迸发的、近乎实质的嗡鸣，是计算与意志无声角力的战场。棋盘之上，三十二子历经搏杀，仅余寥寥数枚，却使那六十四个黑白格子的每一寸都弥漫着更浓重的硝烟味。
陈疏桐坐在棋盘前，背脊挺得如同一株新生的修竹，带着一种与十岁年纪不符的、近乎锋利的专注。洗得泛旧的白色短袖校服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额前细软的碎发被汗珠濡湿，乖巧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眼睛极亮，是涧底被急流冲刷得黝黑发亮的卵石，此刻正死死锁住棋局，仿佛要将那纵横的经纬与冰冷的棋子都吸入其漆黑的深处。
她的对手，一个体型微胖的男生，面颊涨得通红，呼吸粗重得不加掩饰，不时用短粗的手指抹一把脸上的汗液，眼神里溃散着显而易见的焦躁与惶然。
陈疏桐的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膝盖。那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属于猎手的、冷酷的耐心。胜利的轮廓已在她的脑内清晰勾勒。只需再两步，或许只需一步精妙的诱饵，便能将死对方孤悬的王。她的大脑是一架过早成熟且精密运转的仪器，贪婪地吞噬着所有可能性，推演、计算、排除。观众席上零星的老师与家长，他们的低语、窗外遥远模糊的喧嚣，都无法穿透她为自己构建的、仅存逻辑与胜负的绝对领域。
规则简单，非黑即白。赢即是一切。她近乎偏执地迷恋着这种绝对。
裁判老师背着手，在不远处缓慢踱步，目光如同逡巡的鹰，偶尔扫过这几张决赛棋台。
陈疏桐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稳得不像个孩子。一直点着膝盖的指尖倏然停顿，抬起，伸向棋盘。那手指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捻起己方的车（Rook），越过楚河汉界，沉稳落子——
“嗒。”
轻脆的落子声在极致的寂静中如同金石相击。这是一步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已将杀网最后一道缝隙彻底收拢的棋。她甚至未曾抬眼看对手瞬间惨白的脸孔，目光已跃向更远处，那枚属于冠军的金色奖牌，仿佛已在意识的视野里折射出诱人的光芒。
然而，就在她落子后收回手的电光石火间，校服宽松的短袖袖口，不经意地、几乎是命运恶意地、带倒了紧挨棋盘边缘的那瓶她喝了半瓶的矿泉水。
“哐当——”
瓶子倒下的声响其实不大，却在此刻绷紧至极限的寂静里，不啻于一道惊雷。清水汩汩涌出，迅速漫过桌沿，淅淅沥沥地滴落在老旧的地板上。更致命的是，塑料瓶滚动的轨迹，不偏不倚，正正撞在棋盘一条纤细的木质腿上。
木质棋盘难以察觉地、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微乎其微，却已足够。
几枚立得本就不甚稳妥的棋子，随之发生了一次细微到极致的震颤偏移。其中，正包括陈疏桐刚刚落下的那只车，以及它近旁的一只黑格象（Bishop）。它们偏离了原本格子的正中心。
陈疏桐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旋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擂动。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去扶正瓶子，稳住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但对面的男生已经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急切而尖利：“裁判老师！她碰棋盘了！棋子动了！”
裁判老师闻声快步走来，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威严的川字。周围稀薄的观众目光也瞬间聚焦于此。
“我不小心……是瓶子……”陈疏桐的声音带着孩子气的急促，试图解释，小脸微微涨红，那是一种清冷神态被意外打破后显露出的无措。
裁判看了看湿漉漉的桌角和水迹，又审视了一下棋盘。他认得这个叫陈疏桐的女孩，沉默寡言，却一路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杀穿所有对手，天赋惊人。他也看到了对面男孩脸上那份不容错识的侥幸与指控。规则至上。
“比赛期间，意外碰撞棋盘导致棋子移位，按规则，由裁判依据记忆判定恢复。”他的声音是公式化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仔细端详着残局，“白方，陈疏桐，你刚才最后一步，走的是哪里？”
陈疏桐立即指向那只车：“这里，d5格。”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颤。
裁判沉吟着。偏移确实存在，车并未精准居于d5中心。更棘手的是旁边那只黑格象，它此刻歪斜的位置，模糊了记忆。“象原来在哪里？c6？还是b7？”在如此精妙的残局中，一子之差，便是天堑。
男孩屏息盯着，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裁判凭借经验与棋局逻辑，做出了判断。他将车摆回d5格正中心，随后，将那只惹祸的黑格象，拿起，放在了c6格上。
“比赛继续。”他语气加重，带着一锤定音的权威。
一盆冰水，兜头盖脸，瞬间浇灭了陈疏桐眼中所有的光。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窜起，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看着被强行修正后的棋盘，大脑一片空白。方才清晰无比的致胜图谱骤然碎裂，炸成无数无法拼凑的碎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而狰狞的局面，一个巨大的、致命的破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不对！老师，象原来在b7！是在b7！”她急声抗辩，音调拔高，掺入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的哭腔。那是她埋伏的暗子，是所有后续杀招的发起基点！放在c6，一切皆休！
裁判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多了些被打扰的不耐与对孩童争辩的固有疑虑。“我的判断，是在c6。继续比赛。”语气不容置疑。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被曲解的巨大委屈，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陈疏桐的喉咙。她看着那只被错放在c6格的黑格象，它安安稳稳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冷漠的背叛者。
对手男孩的眼睛猛地亮了，狂喜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住这命运馈赠的喘息之机，按照这“新”局面，走出了一步凶狠的反击。
接下来的几步，陈疏桐下得魂不守舍。她的节奏、她的计算、她的冷静，全被那场荒谬的意外和裁判冰冷的判决打得粉碎。她试图挣扎，试图将脱轨的局面重新拉回，但败势如同雪崩，轰然倾泻，无可挽回。
几分钟，短暂得如同一个呼吸，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将死。”男孩声音颤抖地宣布，带着难以置信的、膨胀的喜悦。
裁判点了点头，确认了这一结果。
陈疏桐僵在原地，成了一尊被瞬间抽空灵魂的雕塑。她看着棋盘上自己那枚被将死的王，它歪倒着，王冠黯淡，像一个极致而辛辣的嘲讽。金色的光芒从她眼前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冰冷的、沉甸甸的银牌，被递到了她的眼前。
亚军。
周围的声响霎时间隔了厚重的水幕，模糊、遥远、失真。有对胜利者语无伦次的祝贺，有老师走过来似乎想要安慰的模糊话语。她什么也听不清。
瞳孔里只倒映着那只被错置的黑格象。它安然盘踞在c6格，仿佛生来就在此处，冷酷地窃取了她触手可及的一切。
“疏桐，没事的，亚军也非常棒了，下次再努力……”班主任老师温柔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语气带着惯常的、用来安抚孩子的柔软。
陈疏桐猛地一缩肩膀，几乎是应激般地甩开了那只手。她抬起头，眼眶红得骇人，里面却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倔强和一种被深刻羞辱后的屈辱。她一把抓过那枚银牌，冰凉的金属质感硌在手心，像一块灼人的、烙印着“失败”二字的寒铁。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没有去接那纸轻飘飘的奖状，猛地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地冲出了体育馆的侧门。小小的身影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硬生生割裂了那些混合着同情、惋惜、或许还有一丝看客般好奇的目光。
馆外的阳光猛烈而刺眼，与馆内的阴凉形成残酷的割裂感。喧闹的欢呼声浪潮般拍打过来，庆祝着其他赛场的胜利。所有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一路跑到教学楼后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浓密如盖的树荫霎时间将她吞没。直到确认四周再无他人，那股强撑着的、几乎是凭本能驱使她逃离现场的力气才骤然抽空。她靠着粗糙皲裂的树干，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滑坐到地上，膝盖紧紧蜷起，将整张脸深深地、深深地埋了进去。
那块银牌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草丛里，黯淡无光，沾上尘泥。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刻？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她？
为什么……明明她是对的，她计算好了一切，她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却能被一个如此可笑又偶然的意外，轻易地、彻底地夺走一切？
一种庞大而混沌的、她尚且无法精准命名的情绪——混合着落败的尖锐屈辱、对不公判决的愤怒、对自身无力改变局面的憎厌，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于别处的失落——像疯狂滋生的藤蔓，缠绕住她幼小的心脏，勒得她胸口发疼，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起清晨出门前，母亲匆匆塞进她手里的包子，温度恰好，那句“好好比”的叮嘱却轻飘飘的，目光早已追随着正闹着要买新球鞋的弟弟。父亲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甚至没问她一句要去哪里。
她那么想赢。那么渴望那块最亮最耀眼的金色，渴望它能像一道真正的光，照亮些什么，换来一些不同的、只看向她的凝视。
可现在。
只剩下掌心这块冰冷的、沉重的银。和一片无人看见的狼藉。
操场上的喧嚣如同潮水，渐渐退去。运动会走向尾声。
不知过了多久，陈疏桐埋着的头终于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干干净净，并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被强行催生出的、冷硬的平静。她伸出手，摸索到草丛里那块银牌，没有扔掉，而是用尽全身力气般，死死地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硌得掌骨生疼。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沾上的草屑和尘土，最后回望了一眼体育馆的方向。
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里，某些柔软的东西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决绝、更加执拗的光焰。
规则不公平？意外无法预料？
那就变得足够强大。
强大到任何意外都无法动摇她分毫，强大到她的意志本身便是规则，强大到所有人都必须看见她，必须承认她，再也无法忽视。
夕阳西斜，光线变得绵长而温柔，透过香樟树层叠的叶片，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她转过身，朝着与所有欢呼、奖杯、人群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
那颗名为野心与不甘的种子，在这一刻，伴着失败的苦涩与无人可诉的委屈，被深深地、死死地摁进心底最深处。
而那块冰冷的银牌，将成为滋养它破土而出的、第一片黑暗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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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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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楸枰误落星辰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