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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光自照淬锋芒 ...

  •   夕阳将陈疏桐的影子在回家的路上拉得很长,窄瘦的一条,沉默地贴附着凹凸不平的地面,随着她的脚步时而扭曲,时而缩短,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黯淡的印记。手心里那块银牌被攥得滚烫,金属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更用力地收紧手指,仿佛要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坚硬触感烙进骨血里。

      巷口飘来饭菜的香气,是别人家厨房里传来的温暖信号。孩子们的嬉笑声从敞开的窗户里溜出来,掺杂着父母佯装恼怒的呼唤。这些声音编织成一张世俗而热闹的网,却将她隔绝在外。她走得更快了些,几乎是小跑起来,想要逃离这种无处不在的、衬托得她愈发孤寂的喧嚣。

      家门口的铁门虚掩着。她推开门,玄关有些凌乱,弟弟的小足球鞋东一只西一只地躺着。客厅里传来电视动画片喧闹的配乐声。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炒菜的滋滋声,有些模糊,“比赛比得怎么样?”

      陈疏桐的脚步在玄关顿住,喉咙有些发干。她张了张嘴,那个“亚”字在舌尖滚了滚,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她下意识地将攥着银牌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这时,弟弟举着一个变形金刚从客厅冲出来,险些撞到她身上。“妈!我饿了!饭好了没!”他嚷嚷着,看也没看姐姐一眼,又风风火火地跑回电视机前。

      厨房里的炒菜声停了。母亲端着一盘青菜走出来,腰上系着围裙,额角带着汗意。她看到站在玄关发呆的陈疏桐,目光在她空荡荡的另一只手上扫过,了然地“哦”了一声。

      “没拿到第一啊?”母亲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失望,更像是一种早有预料的陈述,“没事,下次再努力。先去洗手,准备吃饭了。你爸晚上加班,不回来吃了。”

      没有追问过程,没有关心细节,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异常沉默的神色和微微泛红的眼眶。那轻描淡写的一句“下次再努力”,像一阵最微弱的风,掠过她紧绷的心弦,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反而更衬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茫。

      她原本在心底反复排练的、关于那瓶水和裁判误判的委屈说辞,此刻全都哽在了喉咙深处,变得毫无分量,甚至有些可笑。她沉默地换好拖鞋,沉默地走到餐桌前坐下。手心里的银牌依旧紧握着,膈应着。

      晚饭吃得安静。弟弟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趣事,母亲偶尔应和两句,给他夹菜。陈疏桐埋头默默吃着饭,味同嚼蜡。那块银牌就在她的裤兜里,沉甸甸地坠着,提醒着下午那场溃败和此刻无人问津的苦涩。

      饭后,母亲收拾着碗筷,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零钱递给弟弟:“明天奥数班下课,自己去买根冰淇淋吃。”然后转向陈疏桐,“疏桐,你明天记得把校服换了,这套洗了还没干。”

      看,记得她明天要换校服,却记不得她今天经历了什么。

      陈疏桐低下头,轻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她起身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电视声和母亲洗碗的水声。世界陡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闷的跳动。

      她走到书桌前,终于松开了手。那枚银牌静静地躺在掌心,被汗浸得微湿,边缘处因为被她过度用力地攥握,甚至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在昏暗的台灯光线下,它泛着一种冷淡的、灰扑扑的光泽,与想象中金牌那种灼目的、辉煌的金色截然不同。

      亚军。第二。无人看见的第二。

      她盯着它,下午所有的画面再次汹涌回潮——裁判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手狂喜的脸、老师程式化的安慰、还有离场时那些纷杂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母亲那句轻飘飘的“下次再努力”。

      为什么努力了,还是不行?为什么做对了,却得不到应有的结果?如果规则和意外都能轻易夺走她的东西,那她还能抓住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愤怒席卷了她。不是嚎啕大哭的冲动,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冷的、几乎要将她冻僵的无助感。她猛地扬起手,想要将这枚代表失败和屈辱的牌子狠狠扔出去!

      手臂挥到一半,却硬生生僵在半空。

      不能扔。

      扔掉了,下午发生的一切就真的可以被抹去了吗?那些忽视和淡漠就会消失吗?不会。

      她慢慢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将手臂放下。手指重新合拢,更紧地包裹住那块冰冷的金属。刺痛感再次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丝。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晚风带着夏末的微凉气息涌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楼下传来邻居训斥孩子的声音,远处有车辆驶过的噪音。这是一个庞大而运转如常的世界,并不会因为一个十岁女孩在一场象棋比赛中的意外失败而有丝毫改变。

      世界不会为她改变。

      那她就去改变自己能改变的一切。

      一个清晰得近乎残酷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冷箭,骤然钉入她的脑海。

      变得更强。强到无可指摘。强到任何意外都无法撼动。强到所有的规则都必须为她让路。强到……再也无人能够忽视。

      她低头,摊开手掌,凝视着那枚银牌。它不再仅仅是一块失败的证明。它变成了一面镜子,照出她此刻的弱小和不甘;它变成了一根鞭子,抽打着她滋生出更多的野心和决绝;它更变成了一颗种子,一颗必须用汗水和绝对的实力去浇灌、才能破土而出的种子。

      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憋闷的郁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褪去了孩童的懵懂和委屈,染上了一种过早降临的、近乎偏执的冷静。

      第二天是周末。她起得比平时更早。母亲和弟弟还在睡梦中。

      她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从书架最底层翻出几本磨破了边的旧棋谱,那是她上次在旧书摊上淘来的宝贝。然后,她找出一个空盒子,将那块银牌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盖上盒盖,推到了书桌的最深处。

      不是埋葬,是封存。以待来日。

      吃早饭时,她平静地对母亲说:“妈,我想报名参加少年宫的象棋班。”

      母亲正忙着给弟弟剥鸡蛋,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少年宫?象棋班?那个……有用吗?听说挺花钱的,而且耽误学习……”

      “我会自己攒钱。”陈疏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执拗,“用我自己的压岁钱。也不会耽误学习,我保证。”

      母亲看着她异常认真的表情,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随你吧,别半途而废就行。”

      得到了默许,陈疏桐没有再说什么。她快速地吃完自己的早餐,收拾好碗筷,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摊开棋谱,老旧纸张上的棋局图谱复杂而精妙。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页上,也照亮了她半边脸颊。她看得极其专注,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桌上勾画着棋路,时而蹙眉,时而若有所悟。

      从这一天起,她的时间被分割成了极其规整的方块。学校的功课必须保持优异,这是底线。除此之外,所有的空闲都被象棋填满。打谱、做题、观摩高手对局录像……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与象棋相关的知识。

      她开始有意识地观察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那张清秀却过分冷淡的脸孔。她想起沈青言——那个只存在于别人赞叹中的名字,想象着对方应该是何种模样。一定是优雅的、从容的、被光环和爱意包裹着的吧?一种混合着羡慕与微弱嫉妒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不再任由头发胡乱生长,而是定期修剪,保持利落的长度。她开始用最便宜的润肤霜,仔细地涂抹脸和手。她甚至要求母亲把弟弟穿小了的运动服给她,然后每天清晨在小区空地上跑步、跳绳,风雨无阻。

      她正在用一种近乎严苛的自律,重新雕琢自己。不仅是棋力,还有外形,还有意志。她要褪去所有属于“失败者”和“被忽视者”的痕迹,她要变得锋利,变得夺目,变得无懈可击。

      书桌深处的那枚银牌,再未被取出。但它存在于每一个她感到疲惫想要松懈的瞬间,存在于每一个深夜她对着复杂棋局苦思冥想的时刻。它是心魔,亦是心火。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渐渐变黄,飘落。又一个季节悄然更迭。

      陈疏桐坐在书桌前,指尖夹着一枚棋子,正凝神推演一则残局。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清晰而坚定。她的目光沉静,早已不见了数月前的委屈和彷徨,只剩下一种朝着目标坚定行进的冷光。

      棋盘之上,黑白分明,杀机暗藏。一如她此刻的内心,纯粹,而充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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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孤光自照淬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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