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2、袭击中的逆行者

　　706微微一怔，然后平静地回答：“我不是机器人。我是B型人，即经过基因改造的人。我的编号后四位是B706，你可以叫我706。在你冷冻期间，人类社会经历了一些科技和社会变革。在你康复期间，将有所了解。你现在有什么不舒服吗？”
　　陆可可花了两秒感受了一下，然后说：“没有。但……我没穿衣服。”
　　“你身体上还有残留的保护液，不方便穿衣服或者盖被子。请放心，胶囊是不透明的。等你能下地活动了，可以打开胶囊左侧的抽屉，里面有衣服。另外，如果你冷冻时登记了行李，且行李没有因各种原因丢失，将被送到你住院的房间。”
　　“哦，好吧。”
　　“如有需要，可以按这个红色呼叫按钮，或者直接开口叫我。如果暂时没有别的问题，我先去录入信息了。”
　　706坐到办公桌前，录入陆可可解冻的“人工观察日志”。
　　吴睦仪的闹铃响了。她起身去启动房间里唯一一台蓝色未来冷冻胶囊的解冻程序。这个型号的胶囊解冻需要3个小时。

　　706再次打开直播画面。伊瑞涅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708在哪里呢？
　　这时，墙角的扩音器忽然“叮咚”一声。广播里天玑盛仁的合成女声说：“现已侦测到大批暴民携大型武器来袭。请所有工作人员将已解冻的患者转移至地下室，随后到停车场集合撤离。请注意，不当班但在园区的工作人员也需要撤离。”
　　同样的话语重复了不知几遍。706不需要听完第二遍，就把陆可可的胶囊拔了插销，推出门去。胶囊的内置电源可以支撑半小时左右。
　　她刚按下电梯按钮，705和701也各推着一个胶囊来了。电梯有两部，每部电梯里能勉强放下三个胶囊，再站三个人。三姐妹只言片语间就商量好了：由705运送三个胶囊去地下室，706和701再去推来两个胶囊，701按电梯，706再去推来第三个。
　　大约十五分钟后，706负责的三个胶囊、701负责的两个胶囊和705负责的四个胶囊以及来自另外几个房间的胶囊都已经放置在地下室，重新插上了电。702负责的胶囊还没转移完，广播又说话了：“请工作人员立即到停车场集合！”
　　这个广播还没重复到第三遍，天空中就传来一声哨响般的声音，由低到高，然后变成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地板震动，玻璃破碎，多人惊叫。工作人员们顾不得胶囊了，全都猛按电梯。706和705等不及电梯，直接跑进了楼梯间——她们处于8层，跑楼梯不会太慢。在楼梯间，她们又碰见几个同事。
　　停车场上两辆大巴车前后门敞开，工作人员抢着上车。只要满员，大巴车就自动关门开走。第一辆没赶上，706和705跑向第二辆。705和几个同事撞了一下，挤了上去。
　　706在后面，却停住了脚步，目光被天空中的一道火光吸引了。她眼看着那道火光飞入冷冻中心的大楼……
　　轰隆！
　　楼顶往下数起码三层被炸塌了！
　　又有人往第二辆大巴上涌。大巴关门了，开走了。705的脸和两只手贴在玻璃上，盯着地上的706。706的目光追随着她远去。
　　这时，直升机来接人了。707和704是最早登上直升机的，然后是701。后来又来了几个同事。702和703前后脚赶到时，706原本排在她们前面。
　　706像两脚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注视着第二枚火箭炮穿入楼体。大楼上半部分垮塌下来。刚才她所在的第8层已经只剩几根支棱的钢筋。
　　四个姐妹从直升机里齐刷刷望着倒塌的大楼。包括702和703在内的几个同事发疯般爬上直升机。只有706与所有人奔跑的方向相反。

　　地下室里，十几个冷冻胶囊靠墙摆放，指示灯都还亮着。地上趴着几个人，都是今天刚解冻的，还没有力气站立，爬出胶囊就摔倒了。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在抽搐。
　　“姐姐……”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墙角传来。那是陆可可，虚弱地靠墙坐着，脸上有泪，已经穿上了从胶囊抽屉里取出的条纹病号服。由于肺功能尚未完全恢复，她的喘息很浅，哭都哭不出声。706朝她走去，蹲下来，摸她的脉搏。她的心率大概在100以上。在她不远处，埃里克·蒙哥马利脸朝下趴着，全身赤裸，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一只脚卡在胶囊的轮子上方。706把他翻过来，意识到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她试着给他做了一阵心肺复苏，没有效果。
　　这并不令人意外。他就不该从胶囊里爬出来。按照标准规程，解冻人在解冻24小时内都应卧床休息，因为超过半数解冻人的心脏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陆可可只是幸运——又或许是因为年轻。
　　706回到陆可可面前：“为什么不呆在胶囊里？”
　　“我听见爆炸声。”
　　“现在你的心肺功能不能支持你活动。明白吗？”
　　陆可可小嘴颤抖着，点点头。706把她抱起来，放回冷冻胶囊内。
　　“躺着别动。”
　　706又去看了看另外三个趴在地上的人。只有一人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她把他们全都放回胶囊里。活着的，如果幸运就能在胶囊里继续缓过气来；死了的，胶囊就可以暂时当他们的棺材。
　　706走向那个最古老的胶囊。舱门尚未打开，保护液已几乎退尽，冷冻者的身体露出来，覆盖着保护液的皮肤在微弱灯光下亮晶晶的。她的眉毛淡淡的，眼睛长长的，鼻子有点翘，嘴唇微张。她的长发编成了两条麻花辫，放在左右两个肩膀上面。
　　706想：二百多年前，有人为吴睦仪编起了适合平躺的发辫。
　　胶囊上显示，距离开舱还有28分钟。
　　706刚想休息一下，那胶囊发出了嘀嘀嘀的警报声，红灯闪烁。刚才显示28分钟的屏幕现在显示着：电量低！
　　原来是插销松了。蓝色未来的内置电池早就换过几次，现在这一块也不太好了。她拔下插销，重新插入，好了。可是没过一会儿，插销又向下歪斜。大概是型号或批次的问题，蓝色未来的插头和地下室的插座不太匹配，很容易松。她只好坐在插座旁边，一直用手扶着。
　　她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查看信息。冷冻中心发来了好几条未读信息，都是通知撤离的。姐妹群里，大家都在找她。不过，最后一条消息已经是十分钟以前发来的了。她发了条：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705回复道：你绝对是疯了！
　　其他人并没有发来消息。
　　过了不知多久，705再次发来消息。
　　*——706！我在总部，我们这边得到消息说，刚才那架直升机被□□击中了！*
　　706惊呆了。
　　*——消息确切吗？*
　　*——确切。坠毁了。无人生还。*
　　706大口喘着气。
　　机上大约有二十人。其中五个是她的姐妹。其他人也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
　　蓝色未来胶囊的绿灯变蓝了，舱门打开。吴睦仪的口鼻已经在呼吸地下室里有些潮味的空气。她轻轻咳嗽了两声，眼珠在眼皮下转动，然后缓缓睁开眼。
　　706顾不上想直升机的事了。对她来说，胶囊打开，她的条件反射就是站过去说出该说的话。于是她站到吴睦仪旁边，机械地说：“请说出你的姓名。”
　　吴睦仪虚弱地转动眼睛，看向她。地下室里没有开灯，光亮来自各个胶囊。706的脸在胶囊的□□映照下，由笔直的鼻梁作分界线，亮的一边发青，暗的一边发黑。
　　“吴睦仪。”声音沙哑虚弱。
　　“你好，吴睦仪，欢迎醒来。现在是公元2390年5月7日星期一。你的未分化型软骨肉瘤尚未匹配到能彻底治愈的治疗方案，但由于你已欠费满一年，按照协议，你已被强行解冻。盛仁生物医药科技集团医疗冷冻中心已向你提供了现阶段最利于延长你生命的药品。”
　　706说到这里，拉开冷冻胶囊的小抽屉，取出药盒，向她展示。
　　“这是口服靶向药，在出现耐药之前，可以抑制细胞癌变。每72小时吃一片。这一盒里共有30片，够你服用90天。按照惯例，冷冻中心会提前一周向你提供下一盒药。”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冷冻中心还能向吴睦仪提供下一盒药吗？
　　会的，这座冷冻中心虽然塌了，但盛仁还在。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你需要卧床24小时，让身体适应解冻状态，然后开始一周的康复治疗。目前你的冷冻胶囊已经进入康复模式，即成为了一张有保温效果的床。请你躺在里面不要动。”
　　吴睦仪却像是控制不住，全身都在颤抖。她张开口，拼命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夹杂着颤音。泪水涌出了她的眼角。
　　706对这种现象也是见怪不怪了。少数患者解冻后会出现强烈的情绪反应。她不太清楚深层机制是什么，但她有标准应对方案。
　　“由于冷冻时间较长，你可能会在解冻后出现情绪波动。请尽量保持冷静，以免心脏承受过大压力。可以试着进行深长的呼吸。请看着我。我手指向上的时候，你就吸气，我手指停下来，你憋住一秒，等我手指向下，你就呼气。我们来试一次。”
　　她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吴睦仪看着她的手指，随着她的指挥完成了一次深呼吸。
　　“很好。继续。”
　　就这样，在大约十次深呼吸后，吴睦仪的情绪稳定了下来，身体也不再发抖了。
　　“如果你觉得好些了，就继续安静躺着吧。”
　　吴睦仪没有说话，而是稍稍动了动头，大概想看看自己所处的环境，但只看见一台台冷冻胶囊红色、黄色、蓝色和绿色的指示灯。她左侧的那台胶囊里，一个圆脸的女孩正侧头看着她。
　　“嗨，你好，我叫陆可可。”
　　“你好。”吴睦仪有些吃力地发声，“你的病，好了吗？”
　　“好了。”陆可可说着，看向706，“对吧？我的病是彻底好了吧？”
　　“是的。”706回答。
　　“我不需要吃药了？”
　　“不需要。”
　　“也不会复发了？”
　　“不会了。”
　　陆可可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然后对吴睦仪说：“你的病也一定会治好的。”
　　吴睦仪也对她报以一笑，问：“你几岁？是哪一年冷冻的？”
　　“我12岁。我是2301年冷冻的。”
　　“刚才她说今年是2390年？你冷冻了89年。”
　　“是的。”
　　“你的家人也冷冻了吗？”
　　“我不知道。”陆可可露出伤感的神情。
　　吴睦仪转头看看706：“可以查询家人的冷冻情况吗？”
　　“可以在终端机上查询，但这里没有。”706说。
　　吴睦仪露出一丝困惑：“呃，你不是哈？”
　　706愣住了：“我不是什么？终端机？”
　　吴睦仪知道自己错了，原本苍白的脸似乎泛起了红晕。
　　陆可可笑出了声：“她不是机器人！她是人！”
　　“真不好意思。”吴睦仪小声说。
　　706并不介意。她甚至露出了笑容：“没什么。很多解冻人都以为服务岗位会被机器人全部占领。历史上的确有过那种尝试，但自从基因工程突破了瓶颈，培育服务型B级人的成本就变得远远低于生产和维护机器人的成本了。”
　　吴睦仪眨了眨眼：“B级人？”
　　“对。经过基因编辑，强化逻辑思维和身体机能，抑制情绪反应，在婴幼儿时代强化条件反射，使我们忠于自身岗位职责。”
　　“你的岗位职责是……”
　　“执行你们的冷冻协议，也就是照看你们。”
　　陆可可忽然问：“你的姐妹们呢？刚才我看到几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你们是多胞胎吗？还是克隆人？”
　　706皱了皱眉：“是B级人。你可以理解为多胞胎。”
　　陆可可又问：“她们呢？怎么就剩你一个了？”
　　706平静地说：“她们撤离了。暴动属于不可抗力。这并不违反协议。”
　　“那你怎么没撤离？”这话是吴睦仪问的。
　　这个问题真是问到了关键。706被问住了。
　　她为什么没撤离？为什么在别人都撤离的时候跑进了被炸坏的大楼？
　　这个决定可能害死她，但实际上却救了她……
　　“如果没人管，你们都会死的。我想，也许地下室不会有事。”
　　陆可可和吴睦仪分别从两个胶囊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哇，你是英雄啊！”陆可可说。
　　“不不，我只是……”706叹了口气，“一瞬间做了个和别人不一样的选择。没想到，却救了自己的命。”
　　“救了自己的命？”吴睦仪问。
　　“有一架用来运输工作人员的直升机，刚才坠毁了。我有五个姐妹都在上面。”
　　陆可可倒吸了一口凉气。
　　吴睦仪也是一脸震惊：“你……你一定很难过。”
　　706低下头。这肢体动作就是对姐妹们的悼念了。
　　一阵沉默。
　　706打起精神，露出笑容：“你们才刚来到我们的时代，不要因为这些事影响心情。你们需要积极乐观的心态。我们B级人其实和机器人差不多，生与死都微不足道。你们可以干脆把我们当成机器人来对待。”
　　吴睦仪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编号末尾四位是B706。你可以叫我706。”
　　“706？你难道没有名字吗？”
　　“B级人是没有名字的。我说了，我就相当于一个成本低廉的机器人。”
　　吴睦仪不敢相信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忽然眯起眼睛抿起嘴，露出一个略带调皮的微笑：“机器人也可以有名字呀。我给你取个名字怎么样？”
　　轮到706愣住了。她从没有想过要有名字。她的七个姐妹都没想过要有名字。在这一点上，她和她们一样。
　　“706……你就姓漆好了。油漆的漆，有这个姓，你知道吧？”
　　706没说话。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机灵的灵。六嘛……就用三点水的溜好了。漆灵溜。小名就叫溜溜。”
　　706仍旧铁青着脸，陆可可已经咯咯地笑起来。她的肺部还禁不起大笑，笑了几声就咳嗽了，咳完说：“漆灵溜，你可真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