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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合谴(一) ...


  •   直到有一道腹空的“咕噜”声兀自响起,打破了屋内岑寂。

      青吹子掩袖轻笑起来,于唐皎对面落了座。

      唐皎也并不忸怩,麻利地提箸扶碗,三下五除二挑起面就着鸡丝葱花送入口中,她吃得很快,这是去无影宗这些年养成的习惯。一阵哧溜吮吸声过后,碗已迅速见了底。

      青吹子忍不住想:唐皎若是去做了谁的食客,定甚是讨人欢喜的。

      仅余薄薄一层汤底,唐皎却没急着喝,反就着汤水打量起自己的额头来。她指尖轻触上眉间,眉心处有丹红一点,落在净白天庭上,愈衬的那红痣珠圆玉润、轮廓分明。

      “那段时日你偶尔高热不退,宗主便在你额上施针,怎知那针尖冒出血珠,竟成了朱砂模样。本以为很快便会褪去,没想到如今尚在,真是奇了。”青吹子目光追随着唐皎的动作,适才没注意瞧仔细,如今倒是看得更清楚了。

      唐皎将摩挲着额头的手轻放下,她自然知晓这朱砂是前世的砚丹才有的灵通。

      同那时的记忆回溯一样,这丹砂也随着回忆的复苏重现于她的眉间,彷佛时刻提点着她不能忘怀前尘,无法只作唐皎活着。

      余光忽瞥见窗外不远处的山林有寒星一闪,唐皎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凳子上陡然弹起。

      那物什由远及近,狂卷起一阵裹挟着潮气的迅风,下一秒就从山林那头径直朝着这边破空射来!

      唐皎手腕翻飞,一截闪着寒光的断尺便从袖口捷然飞出,直直迎上那道飞窜而来兵刃——

      两兵在半空相接,发出清脆“锵”声,飞旋的利器一下就被那截断尺拦腰劈断,一个急转深深地嵌进了木板铺就的地面上。

      定睛一看,那利器虽有半截已然被打碎,余下的部分也仍能看出那是一枚铁蒺藜。

      这动势之大,将青吹子鬓边的一缕发丝都挑飞,正随着她耳侧的点翠珠坠不停地摇曳着。

      青吹子背对着窗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见唐皎对着窗外厉声怒斥道:“这里是毒宗!想试招滚到外面去!”

      话音刚落,暗处便闪出一道颀长人影,避光遁阴,自茂林修竹后掠出,随后足尖点地,那道影子竟如轻鸿一般腾跃至半空——

      再不过眨眼功夫,来人已幽然地立在了青吹子身后。

      他身上被方才那场雨淋了个结实,厚重的水珠正顺着他的玄色行衣涓涓不断地流坠至地面。这人生得肤白,像是表体结了一层凛霜,现下又被裹在湿气里,愈发显得他森寒乖戾,有如鬼魅。

      他见青吹子正侧身打量着自己,便朝她拱了拱手:“竟不识是少庄主,实是冒犯。”却是一丝凉薄笑意挂在唇间,语气无波无澜,丝毫未抱有所谓冲撞他人后的歉意。

      闻言,青吹子只觉此话刺耳,她将鬓发重新拢回耳后,眉宇轻轩,难得冷下脸:“我从未以少庄主自居,更未奉守少庄主之职。还是依我在庄中具行事务,唤我一声大医即可。”

      隐鳞山庄的开山立派之主名为莫还真,正是青吹子的爷爷。即便如此,传闻青吹子与其不甚合睦,因此分外抵触别人唤她少庄主。

      但唐皎自幼便知,实是因为庄主日理万机,疏于对青吹子的关怀,才使得两人亲缘淡薄、形同陌路,不过尚未到传闻中不和的地步。

      这人显然是明知故犯,却佯作一副现下才了然的神情,那毕恭毕敬只在字里不在话里:“明白,是在下冒昧了。”

      “知道冒昧还不出去?”唐皎冷声下了逐客令。

      荆远道则抱臂转向她,淡笑道:“我是对少庄主,哦不,大医冒昧,并不是对你,我是来找你的。”

      “我来提醒你,那边议事的已经散了,不要在这耽搁太久,免得误了正事。”说着便走到那铁蒺藜旁,捡起其残肢,一脸的惋惜:“这个好歹也是我在无影宗精挑细选过的,没想到还是不敌你那把铁尺。”

      那断尺此时已回到唐皎手中,方才出招时激出的凛冽白汽,正被唐皎温热的掌心慢慢抚平。

      待白雾散尽,方看清这断尺通体漆乌,长约覆掌,断面参差不整。动时寒光频闪、明灭可见;静时颜色幽极深极,好似空气中洞开的一道尺状裂缝,所有光线都在这里被吸灭、被吞噬——不是无度尺又是什么?

      当年曾从唐氏宗祠送出两样东西,那封荐牍在清晨被差人送往了无影宗;无度尺则呈在檀木匣子内,在子夜时由唐听峯亲手交到了唐皎手里。

      两小青梅还未叙完话,只对看一眼,青吹子朝她轻轻颔首,像一朵灵秀天成的解语花。

      唐皎当下会意,即刻便往明议厅去了。她一走,荆远道也很快再次隐匿了踪迹。

      *

      唐皎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到了明议厅门前的白玉大道上。

      大道上的几人散作了三堆,走在末尾那堆为三名长者,皆是身如古松,年事已高却挺拔不移。中间那位正是唐听峯,华发梳整,看上去精神矍铄。

      唐皎几步上前,正欲开口叫宗主,忽又想到今日就要离开,便迟疑着改口道:“爷爷。”

      唐听峯与两位长老正沉浸在高谈阔论里,听到动静的三人立刻停住了,转头一齐望向唐皎。

      左手边是位慈眉善目的女长老,岁月难涤她眉眼中的温柔缱绻,她对唐皎道:“早听说见儿今日要回来,宗主一早上都巴望着呢。”

      唐听峯不依,佯怒道:“锦衣你可别胡说,我和平时哪什么不同。”

      下一秒就破功,拉起唐皎的手便问:“见儿可用过早膳?可还有什么想吃的?”

      站在右边的唐极为爷孙俩腾出位置,并未言语,依旧是他那不显山水、拒人千里的风格。

      唐皎颔首:“刚吃过不久,小青吹给我煮了面。”

      “嗯,青吹丫头有心了。”唐听峯赞许点头,又关心了几句唐皎近况,正欲往前邀作几步,却见唐皎杵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无奈一笑,知唐皎性急,只好先单刀直入地问她:“大致的情况那边已经知会过我了,此次远下戍海,无影宗派的是哪些人?”

      唐皎答:“无影宗的荆远道和莫星雪,莫星雪现下没跟来,会在途中与我们会合。”

      唐听峯不觉凝眸,一个荆远道就够他匪夷所思了,居然又来一个莫星雪。

      思及此处,他有些不放心,又问:“那边提议两宗联合会遣,确系是为了南下戍海采砗磲对吧?”

      唐听峯当然纳闷——

      无影宗的外遣依照难度及重视程度,通常由高至低划分为三等:元、次、殿。

      荆远道作为无影宗弟子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需要用到他的任务从不会低于元等;而莫星雪更是无影宗的杀手锏般的存在,常年调遣在外,行踪隐秘,宗门内极少有人见过她本尊。

      再加上唐皎,也是毒宗的宝贝疙瘩,另外还要点将两名毒宗弟子,正待那边拟好名册送来。

      如此大费周章、来回辗转于两宗,仅是为了去戍海采珍珠?

      “此次所采的砗磲其性特异,磨制成粉溶于水中,可解离水中的任何杂质且均无色无味,于制毒而言是极好的一味材料,于毒术方面更是重中之重的突破。”似是为唐听峯解惑般,唐皎正儿八经地通读了一遍无影宗让她带来的密函。

      珍稀砗磲,那不还是砗磲?

      唐听峯显然未信服,于是和唐锦衣凑过头去,接在唐皎的后边念完:“以上密报皆为隐鳞山庄的南派弟子游历所获,为避免节外生枝,请贵宗切勿对外传布......”

      这最后一句越读越不是滋味,两人彷佛隔着密函瞧见了往日里无影宗颐指气使、用鼻孔看人的作派。

      唐听峯气得一摔袍袖,哪里还顾得蹊跷不蹊跷:“切勿对外传布?以为我们毒宗就很稀罕和他们搅在一块吗!”唐锦衣虽脸色亦是不忿,却还是拉住唐听峯正待要劝——

      这时众人的头顶忽飞来一只千机隼,拍打着机翼盘旋在半空,伴着哨响三叠,好似噪鹃啼叫,高亢短促。

      唐皎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指尖一弹,石子骤然飞出,击中那千机隼的翼肩。那千机隼便如同有感应般,缓振着机翼下落,稳稳地停在唐皎的小臂上。

      三位长老眉毛一动,对从前只会埋头苦研的小学究如今已有这般敏练身手感到颇为意外。

      只见唐皎又轻叩千机隼的腹腔,那处便塌陷了下去,露出了中空的膛部。她从膛内取出手书,上面赫然列着两个人名:令狐伊、唐宁。

      在场的人都认识唐宁,唯有这个令狐伊,唐皎未曾听说过。

      “怎么是他?”唐听峯面露古怪,正想捋两把胡须却抓了个空,忽然记起为了面见唐皎昨日已将其修理掉了。

      “宁儿是早些年首批进入南乔闯历的,且通识水性,尤善于逐浪之术,指派他前去尚情有可原。”唐极接过唐听峯的话头,沉声开口:“这令狐伊方入毒宗不过七日,连毒术的皮毛都没沾到,指派他去这不是胡闹吗?”

      唐锦衣闻声看向唐极,稍显犹疑地道:“可师哥你别忘了,这孩子是天生的辟易之身。”

      “辟易之身又如何!”提及此处,唐极似乎颇为激动,声音陡然拔高:“青嵩不也是......”又戛然止住。

      到这里这唐皎便大致明白了,她正诧异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唐极长老提及令狐伊此人为何分外触动,一听到“辟易之身”“青嵩”等字眼,便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世间万毒怪异难测,能御毒有方者一般都有着毒术背景出身。

      万千高手之中,唯有两种人是毒术之士梦寐以求的御毒圣体。
      一种是天生的辟易之身——辟易之身百毒不侵,将所有毒素扼止于体外,是万里挑一的毒中璞玉,可遇不可求。但有一个致命弱点,无法避免口服的毒素。
      另一种御毒圣体则是后天练成的清蕴体,条件极为严苛刁钻,需要极高超的毒术日夜锤炼而成。依靠内化毒素达到体内的毒性平衡,清解毒性,唐皎则属于后者。

      当年的唐青嵩便是难得一见的辟易之身,亦是唐极的亲传弟子,可最终还是意外身死,想必这就是唐极心怀芥蒂的地方。

      “令狐伊这孩子我也见过了,资质平平,桀骜难驯,还是因这辟易之身才破格允入毒宗的,有时候真不明白那群搞机关的脑子里都装的什么。”唐听峯长叹一声,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唐皎其实也隐约觉得此次外遣并非表面那样简单,只是她已决心要离开这里自行闯荡,于她而言出山才是唯一重要的,其余的她也并未深想。

      旁边的草丛忽而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唐皎将耳朵一竖,捕捉到了那细碎的响动。

      “何人鬼祟!”唐皎一喝,引得众人齐齐朝那处看去。她将方才剩下的石子朝着草丛掷去,意欲惊出那草丛背后躲藏之人。

      “是我是我!”那人为了避开石子,抬举着双手慌从草丛蹿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四人看清此人,皆是一惊。

      唐皎奇:这不是方才在万花堂被我教训的刺头吗?

      这二世祖在数时之前,因唐皎的当堂训斥丢尽了脸面。唐皎走后,弟子们义愤填膺地指摘和漫天横飞的唾沫星子便接踵而至,自己本想厚着面皮充耳不闻,最终还是没捱住逃了出来。未料想他慌不择路跑到此处,正巧撞上唐皎等人,便只得急中生智躲进了草丛里。

      可方才听到了他们所议之事,还是没忍住动了动,这才露出了马脚。

      唐皎正要发问,但见唐听峯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地喊了一声。

      “令狐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合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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