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去意 ...
-
一席话下来,登时将在场初时入宗门尚未过新奇劲头或仍抱有玩心的弟子砸了个灵台清明,纷纷郑重其事地研究起锦囊来。
唐皎不再理会,同唐桃唐宁二人复又寒暄片刻,便自行离开了。
唐宁则在宽袖遮掩下小幅度地为唐皎拊掌叫好。
唐桃斜眼瞥到,暗自拧了一把唐宁的胳膊,牙关紧抿,一字一句从唇缝溢出,称得上是咬牙切齿:“这么重要的事你也不盯着点?”
唐宁也悄声回道:“我以为你会讲——”下一秒就“呃咦!”一声低呼,双手颤巍巍摸向被唐桃钳在手里的耳朵,身体不住地往她那倾去,嘴里连声告着饶:“女侠饶命!是我大意,是我想当然了!”
……
虽已有三年未归,毒宗周遭的景致同唐皎离开时的并无太大分别。
唐皎抄了条鲜为人知的小道,穿行在青石苔绿的小径中,驾轻就熟地朝着自己的旧居方向走去。
小径的那头忽隐现出一袭缥碧身影,其人右手挽着一竹篾编就的食箧,正朝着此处施施然走来。
唐皎紧赶几步迎了上去,提声喊道:“小青吹。”
青吹子抬头见来人,一张远山淡墨的素净小脸并无意外:“阿见?我本想着从西苑去疏影楼找你的,多时没见着你,便觉着你应是来万花堂了。”
唐皎一时怔愣,自去无影宗后,已有三年没人唤过她月见这个小字了。
“我方从那边回来,正要往疏影楼去呢。”唐皎回神,一眼便瞧见那熟悉的食箧,凑过去伸手轻拍了拍:“鸡丝挂面?”
青吹子颔首笑道:“嗯,老样子。”
两人是自幼相识的情份,昔日唐皎亲身试毒时,为免去外因乱淆,每每以空腹入引,青吹子便会依惯例为她煮好一碗鸡丝挂面,等着她毒去后醒来。一旦起了这么个头,两人便将这份心照不宣一直延续至今。
她们并不似唐桃唐宁那般多年未见。青吹子以大医之名坐镇毒宗悬壶馆,而毒宗弟子一贯药毒兼修,毒者亦能自医。悬壶馆反倒落得个清闲,便会时时差人下至山脚帮衬着无影宗医治伤员。
这一来二去的,青吹子同她偶尔也能隔着校场重重叠叠的弟子,远远地打个照面。
二人边走边聊,一齐进了疏影楼内,前脚刚到,外头便簌簌地飘起了雨丝。
沿着竹阶拾级而上,二楼便是唐皎的寝居。推开门,入目满室幽碧,竹具环列,自成一派清趣。
青吹子先一步入内,将食箧在桌上放好后,翩然走至窗前。
一角窗柩在这漫天水雾中泠泠向外支起。山风催来,摇摇欲坠,与支起这窗柩的一双伶仃小手一样单薄。青吹子正欲收回手,却隔着雨帘望进空蒙山色里,一时有些出神。
唐皎将手拂过屋内大大小小的竹制器用,一番下来指尖竟是纤尘未沾,想来是常有人来此洒扫。她于桌前坐定,将那食箧的盖帽去了,其中清香便抢着热气腾夺而出,溢满了小室。
屋内香气久违,屋外雨势如昨,二人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地又梦回了那天。
那时也是这样的一碗面,也是这般的一场雨。
……
三年前,竹楼小室,和昏睡不醒的唐皎。
窗外小雨淅沥下着。
青吹子已不知倒掉了多少碗冷面,为了唐皎一醒来便能吃上热乎的,她这几日常在西苑和疏影楼之间往返。
放好面碗,青吹子又耐心等待了良久,方开口问道:“唐宗主,阿见还要多久才能醒过来?”
床前一位老者将将施完针,正把置针的布包仔细扎好。
唐听峯看向榻上深眠的唐皎,她面容安然、呼吸匀长,如同湎于酣梦。
他摇摇头道:“这几日我已多次为见儿切脉,脉来细絮无力,但仍稳平有律,是为虚劳之征。只是这嗜睡之势又急又奇,我实在不知从何处下手。”
迎上女子略显失落的目光,唐听峯继续道:“眼下症结不明,我也只能施些疏通经络、调脉利息的针法,好叫她久睡后身子爽利些。”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时,唐皎却悠悠转醒了。她青丝散乱及腰,身上还插着银针,怔忡着从榻上坐起。
雨声渐大,窗边忽透进几口凉风,幽幽吹开床上那人额前的发丝。
时至今日,青吹子仍忘不了唐皎那时的眼神——
偏执且疯戾、不甘和迷茫。如同遭受莫大变故,陷入反复撕扯的天人交战中。
无论哪种眼神,都从未在她这张脸上出现过。
自那天后,唐皎虽是醒了,却变得孤僻古怪,同从前判若两人。
他们甚至设想过是她的神智出了问题,亦下了很多安神开智的法子,唐皎却是清醒无比地推拒了。又过了许多天,才对着前来送面的青吹子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要去无影宗。”
无人知晓在那几天里,唐皎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唯有她自己心中澄明如镜。
那天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试毒,所试新毒名为‘衣来伸手’,致残而不致命。
按她原本的打算,先行服下解药后,再将毒针引入左臂。待毒散去,不出三刻便能醒来。
可唐皎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立在一处殿宇中央,放眼四周,一派琼楼玉宇,金瓦皓楹。她站在殿中高台处,正细致司理着泛着奇光异彩的花花草草。
高台之下,书卷狼藉,一座座小山似地沿着短阶一路铺盖上来,堆叠到脚边,书堆旁正陈列着大小不一的宝鼎玉匣。
偶有一二仙子般人物脚踏祥云入殿,言语间唤她“砚丹仙君”、“小药仙”,她笑着应了,单手凭空一拂,一本灵簿徐徐展开,金光闪烁间,簿上便浮出一行金箔小楷。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她拜入蓬莱学宫,寻仙问道。而后经年,凭修界丹修魁首升列仙班,得赐仙号砚丹。一路走来,是为报幼时神女救命之恩、亦为成全自己的凌云之志。
飞升后的砚丹司掌九天的奇珍异草,负责人界修士提升修为所用灵丹妙药的配派。
怎知她一时耳根子软,便给仙界唯一交好的凝真仙子的母国,恰巧亦是恩人弱水神女的故土多散了一些。
砚丹自认此事办得隐秘,怎料东窗事发,招致其他仙僚忮忌,被众仙联手弹劾上了凌霄殿。
砚丹私心偏颇既成事实,凌霄殿上,面对群情激愤,砚丹仿佛又回到了幼时被指着鼻子骂丧门星的时候。她垂首长跪于地,静受着,不再辩驳。
此事说来可大可小。
大就大在仙丹奇珍这类助长修行之物去往何处、多少数目本就有定数。
这也是为何有些地方在人界被称作仙乡福地,有些则是百年难出人杰的荒瘠不毛之所。更何况此类法宝背后本就牵扯良多,动辄关乎一城、一国,甚至一域的天命机遇。
小也小在所幸此次所涉数目并不多,尚在可控范围内。
可俸职司理修仙资利一事最忌失其公允,念及唐皎初犯可不予罢黜,却无法浇灭众仙僚心头的怒火。
天君为平息众怒,于殿上赐了她三道雷刑,斗部司非府的星君上前领命,将砚丹押解至紫云台。
电光如网穿过她的身体时,亦照亮了她惨白森然的脸,哪怕前两道雷刑劈得她快要魂飞魄散,她也必须要硬生生捱过去。
一路走到今天,她早已痛得麻木了。
砚丹宽慰自己,雷罚往往旨在皮肉与精神上的折磨,并不会实质上伤到受刑者的本体。待三道天雷受过,她便回司理殿好好调养生息,将此事就此揭过,绝不再犯。
正思及此处,第三道天雷却直直朝她命门劈来!
这惊变来的实在突然,电光火石间,尚处在惊骇中的砚丹根本未来得及有任何动作,甚至来不及察觉到痛楚——
“轰!——”第三道天雷就这么狠狠劈在她神识所在之处。神魂在触及天雷的一瞬飞灭,仅剩的一缕残魂浮空,归于混沌。
归墟五百年后,唐皎于异世降生。
封存的记忆像前世的那片黑色大海,以势不可当的力量将她拖入旧红尘的滚滚洪涛之中。在那几近让她窒息的起落沉浮里,她全然想起了前世的未尽的志业、未报的恩情。
想起了她命运多舛却又戛然而止的仙途。
还有最后她那荒诞的死亡。
身为九天砚丹的百年,和身为毒宗唐皎的十五年光景在她脑海内不断翻覆扯拽。唐皎极力想要摆脱前世的阴影,这梦魇里却处处都是砚丹最后咽气时那双死灰的眼睛,那般不甘和痛苦的目光像粘在脚底的影子,追得她无处遁形。
唐皎脑中陷入天人交战,如今的她究竟是毒宗唐皎还是砚丹仙君?抑或谁也不是?
自己今后究竟要以何种身份自处?
是否还能佯作一无所知继续留在这里?
这一连串的问题,无人能给出最优解。
但唯有一点她能确定,此间异世同九天所处的旧红尘为两个天差地别的世界。
不同于修仙之风盛行的旧红尘,在她身为毒宗弟子十五年的认知里,这里并不存在神异鬼怪、修仙异闻——
人外有人,天外却没有天,再平凡不过。
唐皎蜷伏在疏影楼内闭门不出,睁眼闭眼就是脑袋顶上的一方天花板。如此虚度时日不知多久,久到好像七情六欲都被消磨殆尽。
直到某天她又闻到了那阵清香,这香味将她短暂地拉回人间。也在那时,她在灯下瞧见了青吹子眼下的青黑。
青吹子向来是极体面妥帖的人,难得一见其颓唐之态。可唐皎什么都不愿说,那她便不问,只陪着她。
唐皎觉得喉头又涩又疼,从前她孑然一身,一心只为报恩。而如今自己早已不是一人,她有了挚友至亲、师长同窗。
她眷恋这里的温暖,却也时刻记着从前生死只在神明一念之间的恐惧。
唐皎终于不再逃避,她承认自己是不甘心的。
她想诘问头顶神灵,自己何罪至于此,落得个神魂诛灭的下场?而她又何必做选择,她既是砚丹也是唐皎,每段际遇都作不了假。
倘若天命让自己在现世重生,代表着这般天地冥冥之中与旧红尘有着某种联系,那她便要亲自去探寻这天与地,去向满天神佛问个因果!
而唐皎也从未忘记,毒宗如今陷入了固步自封的窘境,隐鳞山庄的一派平静和煦之下,潜藏着风雨欲来的危机。为了自己和身边人,她都绝不能再安于现状。
唐皎幡然醒悟:无论身为九天砚丹还是毒宗唐皎,她都必须走出去!
“好好走下去。”在那一刻,她仿佛隔着遥遥时海再次听到了神女曾在她耳边的呢喃。
可日后若要行走于世间,唐皎须得有傍身的本领。
于是便有了她对青吹子说的那句话。
青吹子将原话转告给了唐宗主,料是风雨不动如唐听峯,听完竟也一瞬身形不稳。他久久无言后,只身入了唐氏宗祠,将自己关了一整夜。
爷孙俩的反常接继而来,毒宗被笼罩在这诡异的气氛里,也无人敢过问。
唐听峯想到过迟早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从见到唐皎的异样那日起,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唐青嵩和唐衍列——曾经毒宗大弟子和二弟子,亦是他最疼爱的弟子和独子。
因唐衍列是独子,唐听峯从小对其倾力栽培,唐衍列亦不负期望,在天赋与日复一日的勤勉加持下,很快便追上了宗门公认的炼毒奇手—大师兄唐青嵩的步伐。
师兄弟二人在御毒之术上并驾齐驱,被视作毒宗两大顶梁柱,在无影、毒宗两宗多年的明争暗斗下,为毒宗一宗撑起了一方天地。
本以为能一直如此下去,某天却陡生了变故。唐青嵩突然自请退出毒宗,转而拜于无影宗门下。彼时还没有贰择一说,两宗因内斗本就势同水火,可谓泾渭分明。
此举无异于叛出毒宗。
毒宗宗主一时之间怒不可遏,将唐青嵩罚跪于宗门之外的无度尺上。
无度尺长约十寸,为毒宗历来的行刑戒律尺。
尺身以千年寒铁石制成,只一眼便觉寒气锥目,只一寸便可让流水结霜。其边缘更是被锻打得锋利无比,触物削铁如泥。
人若要跪在上面,哪怕是铁打的膝盖,不出半刻也该废了。唐听峯本以为如此便能让唐青嵩服软,可他却如同着了魔一般死心不移。
唐衍列听闻此事连忙赶回宗门,以父子之情相挟,逼得唐听峯放人。得到首肯后,唐青嵩好似一刻也等不了,拖着病体直去了无影宗。
那日后,师兄弟二人反目,就此分道扬镳。
宗门外只留一截断尺,断尺如断义。
无人知道唐衍列是如何将斩金如削发的无度尺断成两截的,也无人敢去探究。在那之后,唐衍列也不知去向。
再听到此人的消息,便是他一身重伤晕在了毒宗护门山的山径中,被路过采药的毒宗弟子抬回了宗门。唐衍列昏迷多日后终于醒来,整个人却如同深陷梦魇一般痴怔。
唐青嵩死了,死在执行无影宗外派的任务途中。唐衍列不知怎么与他同行上了,但回来的却只有唐衍列一个人。
唐青嵩的死,成了毒宗上下的禁忌。唐衍列也因此性情大变,浑噩度日,行同走尸。
唐听峯忍无可忍,软硬兼施无果,便除去其宗门弟子籍,许他来去自由。
师兄弟二人一死一落,毒宗自此再无双鼎,颓势愈渐难挽。
唐衍列在外也没闲着,忙于苟且偷生,流连声色,还染了一身嗜赌的毛病。他偏又借着在毒宗学的本领赖账出千,行无耻之举,自己惹了一身骂名不说,还给毒宗递了笑柄。
正当毒宗为他收拾烂摊子收拾习惯了,他却干了一件令众人发指的事:某天,唐衍列抱着还是襁褓的唐皎避开人潮遁回宗门,匆匆丢下后便又溜之大吉了。
为弟子不忠、为子不孝、为父不慈,简直臭名昭著。
昔日毒宗骄傲就这样成了宗门之耻。
第二日,夜尽天晓,东方既白。
朱漆门大开,唐听峯从屋内走出,鬓染朔雪,形容沧桑,好似一夜苍老了许多。
同日,一封宗主亲印的荐牍便乘着晨风、浸着朝露,被送往了无影宗。
唐听峯又在堂前站到了天黑。
只见远处最后一线天光褪尽,暮色四合,空气骤冷下来。宗内渐渐有弟子三三两两地升起顶灯,这些光点便逐一连成线,蜿蜒在行道间。
他的眼角沟壑纵深,已是藏不住的老态,他仍目视着那璀璨灯火,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如果当年,他能同今日一般干脆地放唐青嵩离开,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
……
此后又过三年,再到今日唐皎重回毒宗。
窗外的雨势已收,青吹子敛目回身,唐皎恰在此时回过神来,两人凭空四目相接,皆是万般深意在其中,却又默契地选择了相对无言。